第四章
當清涼的水浸過我的臉龐，我緩緩地張開了眼睛。無邊的綠充斥了視野——這裏是人間！我居然沒有死，還是我已然重生？
我從水中站起來，素衣濕淋淋地貼在身上。我忽然想起來：我是在巫羅的不死藥中長大的，怎麼會死呢？何況，我的衣服上還有青鳥的羽毛，不過又是一場逃逸罷了。我扯下了羽衣，再次浸入清涼的水中。不知人間的水，可否洗去一身仙緣。
天黑之後，我終於從水裏鑽了出來，考慮如何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開始第一段漂流。可是，我的羽衣不見了，不知是不是風吹走了。
我四處望望，看見連翹花下麵一個木訥的麵孔。
“姑娘的衣裳，是不是……是不是……”
“你撿到了呀？”我有點不好意思，心裏卻恨恨地想，這個泥土一樣的凡人竟然看見了我的身體。
他慌慌張張地把衣裳拋給我，拔腿就跑。“等一等，等一等。”我匆匆披好衣服，追了上去。
追了一陣，到一座小小的茅屋前。那人沒有進屋，反而撲進了牛棚裏。他緊緊地依在老牛身邊，尋求庇護似的。
我看見了那頭老牛，頓時什麼都明白了。我慢慢地走了過去，低聲說：“這位公子，我無家可歸，能不能……能不能在你這裏借宿一晚？”
牽牛為我做了晚飯，鋪好床鋪，然後自己乖乖地退了出去，又替我掩好門，自己睡到牛棚裏。
我直直地躺著，盯著小窗外漠漠長天。過了一會兒，我覺得牽牛已經睡著了，於是悄悄出門去。
我看見那隻老牛蹣跚而出，步履輕得不起一點塵埃。它的眼角滿是皺褶，仿佛那裏是兩隻袋子，裏麵飽含著淚水。淡淡的星光下，它的眼睛很大，很大。
“我為你找了這樣一個地方，這就是你的家了。天孫，不要走了，嫁給牽牛吧。”
就這樣，我和牽牛結為了夫妻。牽牛去種田的時候，我就在茅屋裏織布。因為工作量不是那麼的大，而且又是為了養家糊口，所以並不令人厭惡。當傳奇落下帷幕，在柴米夫婦的日子尋求寧靜，我有些麻木。但是牽牛很喜歡，巫羅也說不用再為我擔憂了。三年後我們有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當我的女兒出生以後，巫羅死去了。它是老死的。臨死前我望著它，卻不說什麼。它知道我要什麼，長歎了一聲道：“你的羽衣，在屋後老槐樹下麵的樹洞裏藏著呢。可是天孫，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動用它。”
牽牛眨著眼睛，不明白我們的意思。巫羅就對他說：“我死以後，你把我的皮剝下來，風幹了留著。也許……”她又瞧了我一眼，“也許將來有用。”
巫羅咽氣以後，牽牛哭得很厲害。哭完了就去處理那張牛皮。
巫羅說過，下一世她會去南方越國，做一條野狗，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因為我的錯誤，她被罰做十八世的孽畜，第一世的時候還會留有一些神力，將來就慢慢地忘卻，徹底地淪為最低賤悲涼的生命。
我找到槐樹裏的羽衣，素色的袍袖染滿塵土。裏麵裹著那塊箭頭——冰夷的石箭頭。我把石頭緊緊地捏在手裏，直到手心發紫。
牽牛病倒了。我看了看他的病情，知道隻有一種藥能夠救他——巫羅說過，月亮上有桂樹，那樹皮可是最好的藥材。
廣寒宮不遠，卻也是個荒寂的地方。惟有一棵大桂樹，長得枝繁葉茂。我一邊剝著樹皮，一邊想：這個世上，為什麼孤獨的所在遠遠多過歡樂的地方？
“是啊，為什麼啊……”身後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一個寥落的女子的身影，翩翩如魅，倏忽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