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迦牟尼在開悟前也得降服心魔,正法之路必有阻礙。為了阻止自己放屁而滿心煎熬,代表自己離領會佛法真諦還有一段路要走;而在自己不慎放屁後那可謂醜態百出、忘了自己該行之事的狼狽相,更顯示出自己還未參透。若早已領悟大自在的妙訣,說到底拈花微笑與屁聲衝天的本質並無不同──在寂靜的夜晚打坐參禪的團九郎如是觀。
即便如此,團九郎覺得俗人未免太難以濟渡,索性離開塵世,到距離集落大概有一裏之遙的深山結了一間草庵,遠離塵囂,繼續沒入自己的禪修世界。
冬天來臨,一群鄉村演員路過這間草庵。
雪國的農夫們每到了天寒地凍,無法進行農事的冬天,便會拋下自己的農具遠走他鄉、賺些外快。至於這些外快的來源,每個部落各有不同;或許前往灘 、伊丹 的酒店當賣酒的,或許上江戶去打些雜──而也有些地方專門跳“越後獅子舞” ,或是巡回公演些神樂、狂言、戲劇等。世代以務農為本業的他們,這些“副業”也多半世襲而來;到了現在,仍有些部落每逢冬季就開始它們的巡回公演之旅,舞台搭設在深有丈餘的厚雪上,觀眾們也隻是將席子鋪在雪地上,就打開自備的多層餐盒,倒一杯酒看戲──這樣的野台公演,既然沒有設定門票錢,自然也很少人以金錢計酬──觀眾往往以稻米、味噌、蔬菜、酒一類的東西代酬,便攜老扶幼,全家都坐在台下了。演員賣力,台下看戲,冰天雪地的北國平原上竟也是一片春風蕩漾:
“三年前演勘平的那個少年郎怎麼啦?之前好像在追某個女孩子不是?追得如何?”
“那家夥把人家娶進門啦!所以今年就沒跟我們出來跑。”
戲曲休場間,台上台下也經常如此“話家常”;而這戲團的團長老爺子,雖然自貧農們看來十分的結實粗勇,但一旦演起女性,扭捏著那淚濕的袖子,卻又如此婉轉哀美,倒也還真是十年如一日。
某次,戲團中有人生了病──他們將病人抬入這棟路過的草庵,一開始還慶幸能夠找到個遮風蔽雨的地方,但數日過去,病情卻仍不見好轉;一行人畢竟要去巡回演出,無法在此繼續耗下去,遂留下一名成員看照,其他人則啟程前往下一個預定公演的地方。
這位病人總是在傍晚開始發燒,夜晚老是在噩夢中掙紮,說些語無倫次的夢話,並不停地討水喝;直到天色薄明,他才能緩緩睡去。
這時,看護病人的男人想起:他們村裏也曾有人像這樣發過高燒,而有名真言宗的僧侶為他祈禱了一陣,再將寫有“唵摩耶底連”什麼的符咒燒成灰,和著水讓病人服用,隔天病人就痊愈了。於是,他希望和尚能夠為眼前的病人作加持祈禱一類的法事。但和尚隻回答:
“小僧並非肉身菩薩,沒有那種法力;我不過逃避世俗,欲求一悟罷了。而且是個資質駑鈍,入法門歲月尚淺的和尚──雖想要大徹大悟,達到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的境界,卻仍未能擺脫妄知妄想的一尿床小鬼 ,哪能為你們做什麼加持祈禱呢。”
病人日漸衰弱,連起床都沒辦法如意。他懷念自己的故鄉,也想念朋友和親近的人們;聽著他的聲音也隨著生命步步凋零,照護他的朋友也隻能發出愈加沉重的歎息,並不停地懇求眼前的和尚幫他重病的朋友進行治病的法事。
“天命如此。若心存雜念,不作一切空觀,便無法成佛。”
無論病人的朋友如何懇求,和尚的回答也就這一句話;而這和尚仍然每日打禪靜坐,宛若身旁沒有重病患者一般。他那盤腿而坐的姿態,在那個哀求不成的朋友眼中,就像一隻住在山寨,會使用妖術的大蛤蟆──無論怎麼哀求都沒有成效。
病人的病情每況愈下,已經快到無法回天的地步。病人的摯友更是隻要時間一空下來,就扯著和尚的下擺,搖著正在打坐參禪的和尚膝腿,請他施展法力救救自己的朋友。或許我們能說,他也已經慌張到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和尚的膝蓋,正如一株長在大鬆木上的木瘤,不管這名朋友怎麼搖扯晃拉,就是紋風不動──這也更映出了這名朋友的絕望。
“生者必滅。勿執著,亂其往生之素懷。”
如同厭惡俗人俗物的執念一般,和尚時常以不甚高興的語調回答;盡管病人的朋友如此晃動他的身體,他卻連半隻眼睛都未曾睜開──不過,和尚的臉色宛如正與病人的病狀賽跑,竟日複一日地失去光澤。那渾身肌肉、充滿氣概的身體,不知為何,也顯露出些衰頹的氣相。
冬去春來,等結束巡回公演的一行人回到草庵,他們所能做的,也差不多隻剩下幫這位病人送終了。大家圍坐在過世的朋友枕旁,為他的不幸而歎息。但性命,終究不是思念可以挽回的東西。
劇團的人們在草庵的後山山腰找到一麵還算開闊的平地,揮淚葬下他們因病往生的朋友。回向、超度等等的法事做是做了,但和尚的表情卻依然開朗不起來,他麵帶菜色,眉頭深鎖,全身帶著一種衰敗的氣息,步履蹣跚、有氣無力。
劇團團長回到草庵後,向和尚致意:在此打擾和尚清閑,還請和尚幫忙做法事,十分過意不去,應該給點謝禮。但吞火和尚隻是回答:
“善根、回向這些法事乃比丘之勞,更不用提小僧已是遁世沙門,無須道謝。不過,既然您都這麼說了,我也就不客氣了。如果可以,還請別在此處逗留,好讓我這個資質駑鈍、好不容易得以發念向佛的初學者不受紅塵打擾。請快點啟程,放我一個人吧。”
他連說話都有點無力,上氣不接下氣。
劇團成員們有點掃興,整理了一下遺物後便告辭。和尚似乎連等他們收東西都不太耐煩,這使他們更加討厭這個和尚。
眾人離開草庵,隻走了不到三、四十間的距離,忽有龐然巨響,拔山震地而來──巨響入耳之際,大家已被震得飄起七、八寸;就算把力氣集中在丹田,試圖穩住腳步也隻是徒勞無功──直到那轟然巨響自然消散之前,沒有人能夠好端端地踏在地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