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北京,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城市足夠大,大到幾乎沒人認識她,也不再需要她向任何人展現乖巧。而且她覺得,自己欠父親的太多了,欠自己的更多,這一次就讓自己做個主吧。在北師大讀書的日子單純而快樂,時光變得非常慢,直到有一天教編劇的老師跟她說:“你那麼聰明別把大學玩過去了。我的同學李靜做了一個工作室,你去那實習幫幫忙吧。”好啊,豔豔答應得很痛快。她對“李靜”這個名字並沒有太多印象,不過聽老師說以前是央視的主持,那應該就是很端莊很漂亮的那種女人吧。
李靜的工作室離豔豔讀書的地方並不遠,靠近後海。那天,豔豔按照老師給的地址摸到了小西天裏頭的一個六層居民樓裏。走到頂層的一個複式門口,又對了對地址,確定這就是工作室沒錯。可是怎麼連個招牌都沒有,豔豔邊想著邊緩緩敲起了門。門開了,李靜不在,接待她的是李媛。一進門,隻見第一層有一個客廳,一個臥室。客廳被改造成了會客廳的樣子,臥室則是財務辦公室,隻有兩張桌子。上樓再一看,是一個單間,裏頭放著一張巨大無比的床墊,床墊之大令豔豔無法揣摩它的用途。但,這就是李靜公司當時全部的家當。
中午時分,李媛接到一個電話,對豔豔說,走,咱們下去搬東西。豔豔也沒問是什麼,說了聲好就跟著下樓了。一出居民樓就看到眼前停著一輛舊款的小車,一個女人正彎著腰從後備箱裏往外拽箱子。豔豔趕緊過去幫忙,那人一抬眼正好和她四目相對。誒,這人我見過。豔豔腦子裏開始迅速閃回。她是《歡聚一堂》的主持人!豔豔下意識地說:“李老師好。”李靜沒多說什麼,衝著豔豔點點頭,“一起搬東西吧。”有一句話豔豔很想說,但最終忍住了——我可是從小看你的《流行風》長大的。這麼說於情於理都誇張了些,但對於小時候鮮少關注綜藝節目的豔豔來講,《流行風》確實是記憶中一個格外洋範兒的記號。她腦海中至今仍保留著當年李靜留著齊肩長發,坐在吧凳上一邊搖晃一邊說話的畫麵。可誰會想到,有一天這個曾經令自己大開眼界的人物會把自己也拉進電視圈呢?
盡管學的是影視製作專業,但一開始豔豔對節目製作流程一竅不通。她從打唱詞幹起,後來工作室買了對編機放到會客廳裏,她又開始學著做編輯,並試著做前期策劃、采訪。因為有很多東西要學,豔豔開始逃課。那會兒學校查得嚴,豔豔每天一大早坐車去學校,等老師點完名就從後門溜走,趕到工作室編片子。快下課的時候,同學會給她發短信,她就又從小西天奔回來,老師一點名,她又在。
這樣折騰了一段時間後,豔豔終於畢業了。終於不必再逃課了,她直接將全部家當從大學宿舍搬進了小西天工作室。
半年後的一天,李靜、李媛帶上豔豔出去談事。工作結束已是傍晚,三個人決定找個地方一起吃飯。車子開到長安街上,李靜突然問豔豔:“將來你要是翅膀硬了,會離開我嗎?”豔豔坐在後座想了半天說:“應該不會吧。”李靜一聽樂了:“你這孩子真實在,要是別人早就拍著胸脯說‘絕對不會’了,你還想半天。”
那一年的國慶節,李靜給豔豔塞了一個紅包,裏頭裝了500塊錢。豔豔不想收,李靜說:“拿著吧,我覺得你可以開始獨立做片子了。”張豔豔沒想到這幾個月自己的變化會這麼大,在遇到李靜之前,她不知道什麼是“非線編”,不知道什麼是綜藝脫口秀,也不知道自己其實就像十年前的李靜,以無知者的魄力,風風火火地闖進電視這個圈子。
另一個迷迷糊糊掉進這個圈子的,是胡博。一天李媛跟豔豔說,我們招了一個後期製作人員。豔豔想,好,第一個後期,後期應該是男的,咱工作室終於有一個壯勞力了。6月3號,發工資的日子,全公司的人都集結在財務室等著領工資。突然,一個人影竄了進來,豔豔定睛一看,是個又高又瘦的男孩,神色漠然,關鍵是還留著一頭披肩的紅發,有點頹的搖滾範兒。“這什麼情況?”豔豔和胡博心裏不約而同地想。
偉大的福爾摩斯說:當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無論剩下的是什麼,即使是不可能也一定是真相。這個瞪著眼看大家數錢的紅發男孩就是新來的後期,胡博。如果按照通常的邏輯來分析,胡博不應該出現在那裏,而應該在首都師範大學音樂係的課堂上。隻是不久前,命運出現了一點小小的差錯。
胡博是北京孩子,從小學習成績一直不錯,但臨近中考因為種種原因(自稱因為早戀)耽誤了學習,結果考得一塌糊塗。父親想花錢把他弄進一個好一點的高中,他說:“不。為什麼要花錢,我倒看看命運能把我分到哪兒。”結果,命運把他分到了一個中專。剛開始,胡博是有點錯愕,好歹也500多分啊,不過他不執著,心想既然命運如此安排,就不要用外力去改變它。時間一晃到了畢業,一天,以前初中的幾個好友出來聚會,聊起了畢業以後的人生,基本上都是圍繞著“我到哪兒上大學”“我的軍訓”“我的宿舍”之類的話題。這次聚會回來,胡博對父親說,我要複讀考大學。父親問,想通了?胡博答,我隻是不想讓自己的人生有一塊缺失。
後來,胡博如願進入了首師大的聲樂作曲係學習。學校的宿舍不夠用他隻能走讀,而生活似乎也並沒有太多的改變,和他設想的狀態相差太遠。於是漸漸地,他再次失去了對上課的興趣,開始醉心於玩樂隊。那可是個很颯的樂隊,由四個北京男孩組成,其中有兩個光頭,兩個披肩發;兩個喜歡黑色的,兩個喜歡淺色的;兩個特愛說話的,兩個特不愛說話的。這個搭配倒是很襯得起他們樂隊的名字“極端分子”。胡博是隊裏的吉他手,當時他們常去馬甸橋那邊的一個地下室練習。地下三層陰得厲害,潮氣恨不得滲進骨子裏,但這裏沒有陽光,沒有時間,沒有人,他們可以忘掉很多,僅用本能來為自己嘶吼,表達懵懂的憤怒。
可到了大二的上學期,一次對憤怒的表達卻徹底改變了胡博的生活——他在學校打老師了。事情的原委已無從考證,胡博隻記得對方先罵了他,而且罵得很沒底線。於是結局就和所有青春熱血小說裏慣有的情節一樣,胡博退學了。離開校園,他想打工。胡博的母親是酒店總經理,就說那你來當門童吧。胡博一撇嘴,那就真成了一個機器了,他可是喜歡做動腦子的事。一天閑著無聊,他到同學家玩,這同學家裏有電腦,於是他第一次看人拿Photoshop做藝術字,就覺得這個挺好玩。其實,胡博之前就曾到一個廣告公司去打過幾天閑工,見識過所謂的廣告創意,很有興趣,但說真的並不大懂,隻知道要學一些軟件。這次從同學家回來,他就打定一個主意:考證,做廣告。
胡博清楚地記得,7月份父親花一萬五給他買了個高配置的電腦,8月份他報了個平麵設計的輔導班,9月份開始上課,10月份結業的時候已經拿到了設計師資格證。從“不會電腦”到“電腦就是個玩意兒”,胡博一氣嗬成。他想,我終於能做動腦子的事了,我想創造新的東西,我想傳播新的概念。
轉年,胡博應聘到了一家廣告公司工作,這家公司的葛老板恰巧和李靜的工作室有合作,幫他們做片頭的三維設計。5月份的一天,李媛打電話過來問葛老板,你們這有會做後期的嗎?葛老板說,這個真沒有,不過我們這有一個小孩特聰明,學東西快,你可以教他。就這樣,胡博被推薦到了李靜的工作室去工作,第一天報到正好趕上了發工資,被全公司的姐姐們盯得發怵。
胡博以前不太看電視,不知道李靜是誰,也不知道這個團隊究竟是做什麼的,更不知道“後期”要怎麼做。他一問三不知,但隱約間有一種興奮感,以前從來沒接觸過明星,這個工作貌似能和明星走得很近。胡博想,難不成我已經半隻腳踏進了娛樂圈?!這種恍惚的虛榮感在一個月後被打破,因為他連續22天沒回家,隻做了一件事情,剪片子。其實基本的技術他四五天就學會了,可接下來就是反複地修改,修改,修改。豔豔說,“這句話剪掉”,胡博就剪掉;豔豔說,“這個地方加一個效果音”,胡博就加上。後期其實就是操機員,操機員的職責就是配合編輯剪片子,當胡博反應過來時,他對自己說,我不能做機器,機器人也不行。那時候工作室也處在摸索階段,很多樣片的調子也沒有完全定好,於是胡博就開始見縫插針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比如這個字體應該是什麼顏色,這個畫麵怎麼布局比較好。他畢竟是學過設計的,意見夠專業,再加上願意和豔豔她們溝通,漸漸地就成為了編輯團隊的微妙一員:做的還是後期剪輯的活,卻又總是充當著半個編輯的角色。後來李靜一拍板,你就叫“後期編輯”了。胡博對這個生造出來的職位相當受用,他想,我果然能做動腦子的事了。
李靜曾經說,自己的團隊就是一幫泥腿子。誰也不比誰有經驗,誰也不比誰專業,誰也不比誰有天分,大家都是相互攙扶著一路往前奔。那時候別的沒有,就是有一身的勁兒。每天晚上6點下班也沒人回家,大家都不願走,坐到一起開策劃會,一起討論樣片,直到半夜。然後一大幫子人下樓去喝酒吃羊肉串。李靜覺得特別快樂,比過去十年的任何一天都快樂。她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和一群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起嚼羊肉串,她覺得太好吃了,心想我怎麼沒早點這麼幹啊。豔豔也很快樂,她對自己說這比困於小城的鬱悶強多了。胡博也很高興,他暗自驚歎名人也是可以穿著拖鞋和大褲衩,和大家一起吃大排檔的啊。
每個來到工作室的人,之前大體都有一段自我對峙的時期。李靜說,她自己被夢想折磨了好多年。可能有人會說,有病吧,隻聽過被困難折磨的,還能被夢想折磨?哪那麼多夢想折磨你?這個問題,沒有夢想的人或許不會理解。並不是說安於現狀的人不對,但如果心中確實有一堆想法,但沒路子幹不了,那你就會體會到它的躁動與失望。而當有一天,這種內心的翻騰衝破了現實對你的包裹,那夢想就會決堤了。李靜就屬於決堤了的那種。有些人一輩子都決不了堤,這也好,不過一旦決堤了,那就別控製,走兩步,多走兩步。總會看到路的。
工作室的第一個產品是一個叫作《小雞捉老鷹》的明星訪談節目,可以看作是《超級訪問》的前身。這個名字多少影射出了整個製作團隊的原始氣質,機敏、詭邪,以及野蠻的生命力。節目錄了20期後,豔豔決定邀請一個心目中的“高白帥”來做嘉賓,這個人就是戴軍。對於當年的這一判斷,豔豔從不曾懷疑:“我是看《東方時空》的‘95新歌’知道他的,當時推出了好多歌手,不過我覺得正常女孩子都應該喜歡他那一款。”
於是抱著“小私心”的豔豔撥通了戴軍的電話:“喂,戴軍嗎?我們是《小雞捉老鷹》劇組的,是個訪談節目,想請你來上一下。”1999年的戴軍狀態陷入低迷,他剛剛結束了一段戀情,又和自己的唱片公司打了一場官司,實在沒什麼心情上節目,就懶洋洋地說:“我都過氣了,也不唱歌退居幕後了,天天待在家裏,沒有什麼可談的。”豔豔不甘心,繼續勸,可戴軍還是不鬆口。第二天,李靜出馬了,她用盡量溫柔的聲音對著電話那頭的戴軍說:“你好,我是主持人李靜,你以前上過我的節目,記得嗎……”聊了半天,戴軍終於同意來了。豔豔怕戴軍在現場不說話,還特意安排他和歌手何靜到時一起接受采訪。
錄影的日子很快到了,戴軍和何靜是當天第二場的嘉賓。第一場錄製過半的時候,豔豔坐在導播間盯著監視器,錄影棚裏的李靜和嘉賓胡兵聊著天。一切順利。
“你們這個棚裏刮大風了嗎?”戴軍一進了導播間,就問了一個很怪異的問題。“不知道啊,怎麼了?”豔豔感到有點困惑。“你看他的頭發。”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頓了2秒,瞬間都笑翻了。胡兵那天的造型極不正常,頭發就像被大風勁吹過後,四散奔走,偏巧那天他還穿了件毛衣,還連了副大手套!活脫脫一個摩托車暴走族!再配合著戴軍的言語渲染,喜感十足。一個活生生的大帥哥就這麼被他給調戲了。相比胡兵的動感,在戴軍看來,主持人李靜小姐的裝扮更具荒誕色彩:額頭上一條黑色頭帶拖出兩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這樣的造型,令戴軍直呼:這假發實在可笑。但這副假發並沒有消解他對她的好印象,在後來的回憶中,戴軍用“聲音好聽,思維敏捷,端莊迷人”來形容這位未來的搭檔。
不用說,等到錄第二場的時候,氣氛就更活躍了。本來還擔心他不說話,結果聊著聊著就變成了他和李靜一起采訪何靜。戴軍本來就和何靜認識,而且那時何靜是一線歌手,所以戴軍就把話題盡往她身上靠。李靜問完一個問題,何靜答,接著戴軍還能補充追問,一來二去,節目節奏控製得非常好。一氣嗬成,節目錄製非常成功。
如果說幾年前的那次碰麵,戴軍沒有給李靜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那這一次的合作絕對是讓李靜眼前一亮。那會兒她正好想要調整一下節目風格,戴軍的出現立馬讓她心生一計。李靜問豔豔:“戴軍在幹嗎呢?”豔豔說:“不知道,他好像說沒什麼事幹。”“要是我給咱們節目再加一個主持人怎麼樣?”“有看頭。”於是,李靜撥通了戴軍的電話:“我們所有人都覺得你很適合做主持人,你有興趣和我一起搭檔主持這個節目嗎?”戴軍的答複很幹脆,也很唆:“有!有!有!”
於是,在樓下大排檔吃羊肉串的又多了一個人。
這究竟是一支怎樣的隊伍呢?每天夜裏亢奮地討論著又從哪兒看到一個橋段,能把水泥地跺得直響;早上起來一邊刷牙一邊默默踢醒腳下睡成一團的身體,浴室裏隨時都能衝出頭發滴水的“女鬼”;還有“靜姐”和“戴軍哥”此起彼伏的擠兌與調侃。李靜說,這就是一支身在苦中不知苦的隊伍。
一次,幾個人一邊開策劃會一邊和來打掃的鍾點工瞎侃。那鍾點工笑著說,等你們節目火了,還是趕快把房子裝修一下吧,瞧瞧這水泥地就像我老家的地麵。李靜心想,我的地挺好的。以前我是在央視的雲端,可那不是我的雲,現在我從雲端下來了,我要我的地!後來李靜還跑去宜家花幾十塊錢買了個“小桔燈”回來。每天傍晚,幾個人就迫不及待地把燈打開,淡淡的橙色光束隨即緩緩暈開在房間裏,說不出的溫柔。李靜說,你們看,這燈多好,照亮前程。
兩年後的夏天,李靜的公司從小西天搬遷到了聚龍花園7號樓。
千回百轉,夢想為大,狠角色總會舉重若輕地掐住命運的咽喉。以老板和師父的角色,李靜帶領著她的團隊展開了一段奇妙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