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生
我有選擇性失憶症。曾經有記者問我“創業前三年是不是經常會苦惱?”我很苦惱地說:“想不起來了。”那記者又問:“就是最艱難的時候,你想什麼了?幹什麼了?”我說:“最難的那段我給忘了。”也許會有人罵我裝蒜,但突然間這麼問我,我還真的是一點細節都回憶不起來。後來沒人的時候我就自己想,結果想起來的畫麵全是吃、侃、睡!我竟然有一年的時間“有家不回”,天天和大家混在一起,每天開會、看碟、聊天,然後一群人在工作室打地鋪,第二天再一起去吃東西、做節目。就是這樣的生活,反反複複,模模糊糊,也不知怎麼就能這麼著迷,也許屬於執迷不悟?果然,還是想不清楚。
——李靜
李靜說把《超級訪問》做成,就像生了個難產的孩子。我說不對,是生了個哪吒。生他花了很長時間,一生下來就覺骨骼清奇,而且,他媽還叫“李靜”!其實在我眼裏,是這個孩子讓李靜有了獨特的女人味。她平時頭發不梳、妝不化、衣衫不整的,但每次去拉廣告,總會華服在身紅顏附體。出門前還要倚著門框說:“兄弟們,等我好消息啊。”而等應酬完回到工作室,妝也花了,頭發也亂了,她就一個人默默縮在沙發裏,無視周圍的嘈雜,一雙大眼睛持續放空。那一刻的她,有一種不自知的美,卻和夜晚很配。
——戴軍
看清殘酷的掙紮
70年代出生的人很矛盾。他們自小接受的是理想主義的教育,卻在成年後被投放到了市場經濟的試驗場。精神和物質從蒼白匱乏走入極大豐富,也將他們卷裹著流向一條保守與解放交彙的河流。於是他們崇拜英雄,又厭惡權威;享受自由,又恐懼孤獨;尊重生活,又嘲笑自我。他們是解構主義真正的擁躉。相比之下,80年代出生的人更懂得如何將個體的欲望合理化,無論是意誌,還是感官。他們對各種社會奇觀總是擁有強大的包容,同時又將自我定為世界的起點。
《小雞捉老鷹》,是一個由“70後”和“80後”合謀出來的節目,質樸,卻又帶著一絲邪氣。很難想象,但這個創意的確與李靜的童年有關,與每一個人的童年有關。如果你也丟過沙包,跳過皮筋,玩過老鷹捉小雞,那麼你就會在心中產生一種莫名的共鳴——或許中國的電視真的需要一場遊戲了。所以無須糾結這隻“小雞”具體是如何誕生的,有些意象早已被埋在了集體記憶的溝壑之中,而創意,不過就是“心生意念”。
1999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李靜風風火火地衝進工作室,將一盤帶子丟到桌上說,你們快看看這個。幾個人趕緊圍過來一看,隻見封麵上寫著《笑笑小電影》。這是美國的一個娛樂節目,專門在街上捉弄人,然後把路人的各種反應偷拍下來。節目中還插播了一些搞笑訪談,既有大人問小孩,也有小孩問大人,而那些小孩的回答往往更精彩,逗得人捧腹大笑。李靜想,這個形式不錯,我們的明星訪談也可以加入小孩的元素。一來李靜對自己單獨采訪明星還是有點信心不足,畢竟做了7年體製內的主持人,馬上要做一檔“原創明星訪談”還是不太好拿捏火候;其次,把辛辣的問題丟給小孩去問,明星可能也不好黑臉;最重要的,這個形式在國內還沒有人用過!
幾番商討之後,“李靜加孩子”的采訪組合被定了下來,而節目名稱就叫《小雞捉老鷹》。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找什麼類型的小孩以及上哪兒找。對於前一個問題李靜還沒什麼太具體的想法,隻覺得這個小孩絕不能超過五歲,一過五歲就會被大人洗腦了。至於到哪兒找,當時互聯網還不普及,隻能用老辦法,登報。李媛以前在《北京青年》做記者的時候認識一個廣告部的朋友,人家一看這幾個人也不容易,就幫忙在中縫登了一篇招聘廣告,李靜象征性地給了幾百塊錢。發了招聘信息,沒地兒招也不行。李靜眼珠子一轉盯上了自己的老同學。這個同學的老公是賣醫療器材的,在西直門橋下有一個門店,於是李靜就拜托人家到時候把前台騰出來給自己“挑孩子”。到了麵試那天,所有人都傻眼了——竟然來了幾百號人,都是爸爸、媽媽帶著來的。果然大家都覺得,出名要趁早。經過一番甄選,李靜留下了幾個中意的,開始培訓。後來她選定的那幾個小孩都火了,有個叫吳旭的小女孩,在《離婚十年》中演了一個不錯的角色,還有一個成了廣告小明星。
《小雞捉老鷹》的錄影棚就選在西直門,200平方米。因為資金吃緊,李靜根本沒辦法“大製作”,她再次盯上了自己在北電的同學和校友,請他們免費打造舞美與鏡頭。當時就用快餐盒貼成了背景牆,凹凸不一的牆麵上被塗上了一層銀粉,整個攝影棚立刻就不像在地球上了。
除了要為布景費心,實際上李靜要在節目製作的各個環節親力親為。策劃、主持、道具、廣告、發行,甚至還要幫著組織現場觀眾。有一次觀眾沒聯絡好,節目就要開始錄了,觀眾席上連半個人影都沒有。等嘉賓蔡國慶到了現場,觀眾還是沒有到位,急得李靜渾身冒汗。就在這時,她突然想到錄影棚就在一個電教中心,有學生正在上課。於是她對編導說:“要不這樣,我們跟老師們商量商量,讓學生們別上課了,來我們這做觀眾?”這招兒是沒辦法的辦法,但事已至此隻能硬著頭皮去了。電教中心的老師聽完李靜他們的來意,有點為難,“學生們都是花錢來上課的,這件事還是要聽他們自己的意見。”老師走進教室問在場的學生:“你們是願意看《小雞捉老鷹》節目呢,還是願意上課呢?”學生們很痛快地說:“願意看節目!”眨眼的工夫,一教室的學生就都轉移到了錄影棚。有驚無險,節目如期開始。
經過幾次錄影,李靜發現自己是對的。那些辛辣的問題,孩子們需要提前背下來,雖然豔豔為此必須追著他們滿錄影棚跑,但一到台上,小孩們變得特聰明,咬著衣角就能問出“章子怡姐姐,你到底跟那誰有沒有談戀愛啊”之類的問題,而且完全不像是背出來的。不過也有被嘉賓倒打一耙的時候。一次羽泉來錄節目,一個男孩問了他們一個問題,羽泉不想回答,這小男孩還要問。就聽嘉賓突然提高了嗓門道:“小弟弟,你拉鎖拉上了嗎?”小男孩低頭一看,好像真沒拉。頓時全場笑翻。整個過程一刀未剪全播了,要的就是這最自然的反應。
李靜還親自為這個辛辣的節目做了一首主題歌,《說吧》。她請來一個搖滾樂隊和孩子們一起唱,歌詞相當直接:“說吧,請你大聲告訴我,不要裝腔作勢……”錄完歌李靜抱著素材剪了好幾個晚上。她其實不會剪片子,一屋子人沒一個會的,當時胡博也還沒來。“我自己來剪。”她現在想來都後怕,那可是一個MV啊,怎麼能是自己幹的事呢,那時候真是什麼都敢掄。
李靜台上逼著嘉賓說,台下還要逼自己說。《小雞捉老鷹》是做出來了,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這要在哪播啊?這時候,一個朋友給了李靜一張全國有線電視台的名錄。李靜一咬牙,就開始一個一個地給他們打電話,隻要對方稍微有點興趣,她就趕緊坐著飛機、火車地去找人。“你們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啊?”“你們節目怎麼那麼鬧啊?“這東西有人看嗎?”對於這些問題,李靜的方針是,說!說不清也要說。於是她說,“你們就白播吧,把廣告時段給我們。如果三個月沒賺錢,你們就停了它。”這主意打動了不少台領導。
前陣子,一個地方台的台長到東方風行去參觀,一見李靜特別激動。他拍著李靜的肩膀說:“剛剛上樓前我都還不知道,這家公司是‘小李靜’的。我想起十年前你背著包,拿著錄影帶來我這,一通說,還不讓人插嘴。”李靜心想,沒錯,我當時的經典台詞是“給我一個機會,我還你一個奇跡”。那台長眼睛已經有點泛淚了,繼續道,“你知道嗎,當時那麼多公司提案,人家拿著PPT,你就一張嘴。可後來我們還是跟你合作了,因為你執著。”
如果說執著就是一個台一個台地去磕,那當年的李靜確實執著。她除了執著,也沒有別的武器了,就這麼一點一點地把發行網給織了起來。節目總算有地方播了,廣告卻賣得不理想。90年代以來中國的民營電視公司都是這樣,既要把節目推銷給電視台以獲得播出平台,又要推銷給廣告主從而獲取收益。可以說廣告收入就像一條生死線,決定著民營電視的存亡。然而李靜隻顧帶著自己的團隊打磨節目內容,沒時間也沒意識去建設自己的營銷團隊。節目上線一個月後,會計跟她說,咱賬上就剩2000塊錢了。李靜心想,壞了,節目第二階段的製作費沒著落了。把各個台的廣告時段彙總起來,價值超過了1000萬,這要是能賣出100萬也行,但實際上隻賣出了幾萬,根本不夠填補製作成本。為了節目和製作費的事,李靜和李媛也會發生爭執。李靜是一個感性的人,妹妹李媛卻是相對理性的人,所以當李靜想要“感情用事”的時候,李媛就會站出來提醒她要冷靜。這樣一來兩個人肯定少不了要辯論,但其實她們的目標是絕對一致的,那就是要讓節目活下去。遇到的坎兒要一起過,麵前的狹路也要一起闖,有時候李媛表麵上和李靜“鬥嘴”,背後卻是一路不疑的支持。
在“錢”上困難重重,也不能降低節目的水準,這就是李靜和李媛的共識。然而偏偏在這個時候,節目內容也出現了一些狀況。李靜發現,有些深一點的問題讓小孩子來問,嘉賓很容易出戲;另外,孩子們做節目久了也油了,少了幾分最初的天真。節目要進一步調整,但又沒有錢。雖然此時的《小雞捉老鷹》減少了童言無忌的成分,開始了李靜和戴軍男女雙人搭檔主持的模式,但這個模式也沒有招來廣告商的青睞。
創意,隻需心生意念,而生意,則需要馬不停蹄。李靜一邊製作節目,一邊親自去跑客戶。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坐在一大幫陌生人中間,做惺惺相惜狀。在酒局上,本來隻能喝二兩,她一定喝四兩,讓對方覺得自己夠義氣。好幾次喝完酒回去就吐,吐完又哇哇哭,哭完擦幹眼淚再繼續開策劃會。
這一切,戴軍都看在眼裏。一次,李靜穿了件後背深V的晚裝,化了個大濃妝就準備出門。戴軍問,你去哪兒。李靜說,我去拉讚助。戴軍說,別喝太多。李靜說了句“行”,轉身出門。戴軍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美麗而清冷。晚上8點鍾,大家都還在工作室沒走,李靜突然從門外衝進來,一頭衝進辦公室,關起門就大哭。戴軍進去拍拍她的肩膀,李靜一仰臉,妝都花了,“你說我容易嗎?本來做一個主持人好好的,現在卻要看別人的臉色!”“談成沒?”戴軍問。“沒有。”李靜搖搖頭。“下次把露背的深V反過來穿就行了。”戴軍說。李靜一聽,轉而破涕大笑。
王朔寫過一篇文章,李靜看後真的是心有戚戚焉。文中提到了王朔自己搞公司的經曆。她簡直太能體會那種感覺了:沒有共同語言也要和客戶在飯桌上相見恨晚。臨走還要目送著客戶的車遠去,在風中搖著手,其實心裏想的是,哥兒們快給我錢吧。
這些經曆對李靜來說非常重要,她越來越明白客戶究竟要的是什麼,而自己要的又是什麼。以前自己總是在被夢想折磨,現在卻是在被現實撕扯,其實理想和現實從來都不曾單獨存在。李靜也隱隱地感覺到,有些彎路可能是自己必須要走的,為了公司,為了節目,就暫且把尊嚴裝褲兜裏吧。
這時候有個廣告公司找上門,說可以給李靜兩百萬,然後把一年的廣告時段都包下來,他們有一個廣東的大客戶。李靜覺得這樣挺好,自己可以專心做節目了。但李媛有些擔心,這麼大個廣告公司連台車都沒有,每次都坐地鐵來,怎麼看都像騙子。李靜說,沒事,這叫勤儉。於是就把合同給簽了。誰知道合同一簽對方就開始磨嘰了,資金遲遲不能到位,李靜就成天追著人要錢,得到的答複卻總是“再等一等,客戶還沒給我們打錢呢”。又過了一陣子,李靜覺得不能再這麼不清不楚下去了,就決定去跟對方攤牌。結果到那公司一看,傻眼了。辦公室都找不著了,一幫子人全跑了。李靜的心都涼透了,當時她已經為節目欠了一屁股的債,這時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卻折了。
李靜知道,自己已經連傻眼的時間都沒有了,必須要解決眼前的問題。她帶上助理,風塵仆仆地趕到東莞,找到了廣告公司背後的那個客戶。客戶說:“我沒跟你簽合同,是他們把錢卷走了”。李靜說:“是這樣,他們卷了您一半的錢,還有另一半您要給我們。節目全都播了,您也看了,是不是?”這些廣東老板喜歡喝功夫茶,天天都喝,李靜就連著一個星期每天坐在對麵看他們喝。人家說:“你喝點茶。”李靜說:“我不喝茶。”人家說:“你回去吧。”李靜說:“你給我錢,我就走。我還要回去做節目。”最後,客戶說:“就十萬塊錢,你回去吧。”李靜很難受,但還是接過錢,走了。她想,有總比沒有強,而且節目還要做,不能在這幹耗著。
回去以後,她心裏憋屈,就問戴軍:“我是不是特傻,把人都想得那麼美好?”戴軍說:“沒有,不好的一堆兒被你趕上了。咱們詛咒他們,明天公司就破產!”“對,太缺德,鐵定要遭報應!”於是兩個人一起把這幫“孫子”罵了個痛快。
這之後到了發工資的日子,竟然沒有一個人要錢。戴軍也不要,還反過來請工作室的大家吃飯。其實在李靜最難的這段日子,也是戴軍最難的時候。而說到“傻”,他比李靜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時戴軍正在和經紀公司鬧解約。經紀公司的人還給全國各個電台打電話,“戴軍的唱片約在我們手裏,你們如果敢請他去唱歌,我們就告你。”這事要是碰上別的藝人,才不管呢,該演出演出,該唱歌唱歌,那合同條款本身就有問題,還說不好是誰違約呢。但戴軍特老實,他覺得唱片約確實在人家手裏,不能再唱歌了。不過還好,還能做主持。戴軍說,人在窘迫的時候看到另一個人的窘迫,就會有一種同命相憐。
但李靜看到的是兩個人的“快樂”。無論遇到多麼糟糕的事情,她和戴軍似乎都能當成段子講出來,而且永遠是從一個人的相聲變成兩個人的小品。一次李靜被叫去陪客戶唱歌,一回來就跟戴軍說:“今天那傻帽兒唱歌了。”說著還比畫起來,“我還給他鼓掌來著。”戴軍問:“哪個傻帽兒?”李靜想了想,說:“唉,我是傻帽。”
其實李靜和戴軍一直相信,世上還是好人多,所以他們會永不放棄善意;他們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所以才能更放肆地拿煩惱開涮。這種情緒也感染了團隊裏的每一個人,那時候大家不拿工資還能整天笑得臉疼。李靜說:“戴軍是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的。他的主持,讓人笑,他的笑,讓人勇敢。”
那時候,有個人和戴軍一樣站在她的身邊,這個人就是她的好朋友兼戴軍的經紀人,蘇威。蘇威是南京女孩,1994年從南京大學的英語專業畢業。當同學們紛紛踏入外貿、銀行,以及企事業單位的時候,蘇威卻到南京電台做起了DJ。1999年一個偶然的契機,她加盟江蘇衛視的《超級震撼》節目,成為了一名藝人統籌。也就是在這個節目上她認識了戴軍,後來成了他的經紀人。隻要在北京,她就會跟著戴軍去錄影,自然就加盟了李靜團隊的麻辣宴席,並成為了李靜和戴軍兩人共同的朋友。
在蘇威眼裏,李靜和戴軍都屬於“很簡單”的人,樂觀,又對人不設防。遇到一件很難的事,也會說難,但你永遠在他們的眼睛裏看不到絕望。2001年,江蘇台準備推一檔新節目。蘇威跟台裏的關係一直不錯,聽到要招標的消息就立馬告訴了李靜,“這個咱們可以試試。”可要競標就要先做個樣片出來,租棚搭景以及製作的錢都要自己先出。蘇威很清楚,那段時間李靜公司賬麵上的錢從沒超過1萬塊。於是她對李靜說:“靜,我有十萬塊,你先拿去用吧,就這麼多。”李靜一愣,不知該說什麼好。她沒要這筆錢,而是選擇向手頭更寬裕的朋友借,不過她對蘇威說:“夠朋友。”後來,蘇威又找了個台灣的導演幫李靜打造新節目。人家台灣導演對居住條件要求很高,李靜心想,我哪有錢給人訂賓館租高級公寓啊。沒想到蘇威說:“靜,那個台灣老師住我家就完了,租房太貴。”於是,蘇威從自己在北京的房子裏搬出來,和李靜在工作室打起了地鋪。經過一番認真的折騰,樣片獲得了台裏的認可,一筆製作費隨即送到了李靜的手上,解了她的燃眉之急。這檔節目播出後的收視非常理想,盡管播出的周期並不長,卻為李靜今後與電視台的深入合作打好了伏筆,同時也讓她更加體會到了“朋友”之重。
在李靜的字典裏,除了朋友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詞語,“口號”。經曆了這亂糟糟的一堆事,她總算理清了思路:做好節目不是隻把節目做好就可以的。於是她背著自己的大包繼續遊走在各地的電視台和廣告主之間,她不怕困難,她隻怕自己在困難麵前麻木。她時時用各種“口號”來刺激自己的心髒,也刺激團隊的神經。“你們一定要知道,咱們將來一定能成為最牛的製作公司,我一定會成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主持人!”辦公室裏,散兵遊勇們弱弱地望著李靜,眨眨眼說:“姐,你這又喝多了吧?”李靜說:“事兒還沒成,我不敢醉。”
尼采說:“個體必須始終在社會中掙紮求生,才能使自己不至於幻滅。”如果你哭過,傷過,痛過,罵過,失望過,那麼你至少並非虛無。而按照李靜和戴軍的邏輯,人都是在掙紮的,但大可不必把自己講得那麼可憐。生活很殘酷,但它讓你看輕了殘酷,如果你也曾遭遇逆境,那麼你就會明白。
混搭
2000年,“談話節目”成為了一個想象力的容器。這種在美國被稱為“talk
show”的電視節目類型仿佛在一夜之間喚醒了中國電視人的談話衝動,讓一種原始的交流欲望在緊迫的社會氛圍下找到了更為寬廣而舒緩的出口。至此,“脫口秀”為大眾娛樂注入新的意涵,中國電視進入脫口成風的時代。而在這一具有萌芽意味的時代節點,各種各樣“說”與“訪”的節目呈現出一種“亂燉”的狀態,固有的邊界不斷被打破,不同的符號與情境相互雜糅與交融,從而調製出千差萬別的節目性情,也折射出大時代的複雜眾生。
同時期的談話節目各有姿態,《實話實說》以群體現場對話來展開社會生活的不同風貌,《鏘鏘三人行》用三個“老友”的閑聚回歸“圍爐聊天”的本味,而《藝術人生》則是透過主持人與明星嘉賓的共敘往昔,帶出淚水與人生。在這樣的背景下,“綜藝娛樂”和“訪談”的結合又能夠在摧毀中建立起什麼呢?
2000年的一天,在小西天的李靜工作室中,一盆“亂燉”剛剛出鍋。茄子、土豆、大白菜,已經被燉得難分彼此,大家一起呼呼地冒著熱氣。這是一群人的午餐。他們剛剛結束了一場討論,討論的主題是即將進棚錄製的新節目,節目後來的名字,叫《超級訪問》。
幾個月來的連續討論,是從《小雞捉老鷹》向《超級訪問》的過渡。這段日子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有些虛渺,跑掉的廣告代理再也沒找到,李靜抵押了自己唯一的房子,戴軍與唱片公司徹底分道揚鑣,連豔豔也經曆了一段“被欺騙”的感情,唯有做飯阿姨每天中午的“亂燉”是非常現實的味道。而那一刻,當眾人望著一桌子的白氣,感覺自己也快要被蒸發掉了,隻剩下一個轉速異常的大腦思考著幾天後的石破天驚。李靜拿起筷子,大聲道:“開飯!”
2000年6月,在長達半年的商討與籌備之後,一檔名叫《超級大明星》的訪談節目終於進棚了。那一天真的可以用一副對聯來形容,“亂石穿空過,驚濤拍岸起”,橫批:“什麼情況?”
第一場的嘉賓是何靜。上場前,戴軍有點緊張,李靜對他說:“記住,咱們的節目叫《超級大明星》,不是《超級大贏家》,待會兒你別說錯了。”戴軍點點頭。音樂一響,倆人“噌”地衝出去,隻聽戴軍大聲說:“歡迎收看《超級大贏家》!”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證明,這個錯誤根本不算什麼。何靜一出場,還沒說兩句話就被迫與李靜、戴軍共演了一個荒誕小品,還有一個工作人員套上白大褂,冒充大夫給她量體溫、查心跳。等進入到訪談環節,就更熱鬧了。何靜一邊聊著自己的事,戴軍一邊在旁邊“伴唱”。比如,何靜聊到曾經的一次分手,戴軍就說,“這個可以用一首歌來表達你當時的心情。”然後他就開始唱,何靜也唱。而李靜則是“嘩”地從座位底下拿出一把玩具弓箭,就開始滿場亂射,美其名曰為何靜伴舞。整個現場炸鍋一般。
節目結尾,一個蓋著紅布的大箱子被推到了節目中央。李靜說:“何靜啊,我們送一個禮物給你,但是沒那麼容易拿到!”這可是節目組非常得意的壓軸橋段:一個大玻璃缸裏放上螃蟹,再把要送的禮物,一枚廠商讚助的戒指埋到螃蟹堆兒裏,讓何靜徒手去撈。可偏偏在這一環節也出現了狀況。隻見李靜把那紅布一扯,頓時傻眼了——玻璃缸是很大沒錯,但裏麵隻有幾隻小河蟹有氣無力地在爬,戒指也完全沒有“被埋在裏麵”。李靜隻覺得自己胸口有點悶,她果斷地抓起幾隻螃蟹蓋到戒指上,沒想到螃蟹們又沒心沒肺地爬開了。這時候還是何靜比較通情達理,把手伸到玻璃缸裏一陣摸,“好害怕啊!”一邊說一邊“心驚肉跳”地把戒指取了出來。
硬撐著把節目錄完,所有人都累壞了。送走何靜,當天晚上還要錄製第二場,嘉賓是尹相傑,大家的心都前所未有地懸到了半空中。自認完美的計劃,卻在關鍵道具和環節設置上出現了問題,還能再糟糕一點嗎?更重要的是,被綜藝元素占領的訪談真的合適嗎?李靜見大家都是一臉的頹樣,決定召開緊急會議,重新討論第二場錄影的方向。
而第二場錄影的編導是豔豔,她看到第一場的慘烈,敏感神經爆發,把所有的道具都挨個仔細檢查了一遍。其實上一場是“主綜藝”,她負責的第二場是“主訪談”,這是錄影前就定好的,可沒想到上一場“綜藝過度”了,看來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要小心,不然前期那麼多準備就都白費了。
當初在定第一次錄影嘉賓的時候,李靜就說:“請尹相傑吧。”豔豔說:“對!請過他好幾次上《小雞捉老鷹》,他都不上。這次一定要把他磕下來。”李靜笑了:“主要是我跟他熟,咱們能拿到第一手的資料;而且說過火了,他也不好意思生氣。”兩個女人頓時產生了一種“殺熟”的快感。
豔豔第一次見到尹相傑本人是在一個錄音棚。他正在錄音,豔豔就坐在外麵的椅子上等他。椅子的另一端坐著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問才知道,這是尹相傑當時的女朋友。豔豔心頭一樂,趕緊靠過去跟人家攀談起來。過了一會兒,尹相傑出來了,見兩個女人聊得正歡,就說咱們去吃飯吧。豔豔就跟他們一起去吃飯,吃完飯又回到錄影棚。尹相傑在棚裏工作,她就和他女朋友聊,等尹相傑一休息,她就湊過去跟他聊。結果這一天,尹相傑工作到很晚,一出來看到豔豔竟然還在,就問:“你還不走?”豔豔說:“我還沒問完呢!”當初開策劃會的時候,大家就想,怎樣才能呈現“不一樣的明星”呢?那一定是明星生活中的另一麵。“所以我一定要跟著你。”豔豔心裏想。接下來的幾天,豔豔堪比尹相傑的隨身保鏢,幾乎是他走到哪兒豔豔就跟到哪兒。尹相傑實在忍不住了,給李靜打了個電話:“你這是要做什麼節目呀?把我祖宗十八代都問遍了?!”
後來豔豔還跟著李靜采訪了尹相傑的朋友們,這是豔豔的第一次“超級外拍”。由於以前沒有做過外景,更沒有與明星的親朋好友打過交道,所以這第一次行動,采用的是“人海”戰術。李靜親自出馬,帶上李媛、豔豔,還有一個攝像,一共4個人,扛著機器就出了門。兩撥人本來約在一個酒吧,可等李靜一夥人興衝衝地趕到約會地點時才發現,酒吧已經倒閉了。尹相傑的6個“發小”已經全部轉移到了附近的一家餐廳,幹等著豔豔給他們打電話呢。豔豔心生悔恨,我怎麼能不把自己的電話留給他們呢?!幸好接下來的采訪都很順利,幾個北京爺們兒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以至於尹相傑在節目錄製中不止一次地說:“你們這是從哪找到的?”“這是誰說的,我急了啊!”“做完這節目我就找他們算賬去!”
如果豔豔能預知尹相傑的這些反應,可能她的心裏就會有點底。但彼時,她卻隻能向上天祈禱:千萬別丟臉!而與此同時緊急會議的結果也出來了:第二場不唱歌不做遊戲,就是純聊天。沒過多久,尹相傑就按照約定的時間到了錄影棚,錄影開始。豔豔在監視器前看著鏡頭裏走出來的李靜和戴軍。上一場的錄影顯然讓這兩個人有點崩潰,所以到了第二場他們的表情和動作都誇張了許多,幾乎是失眠症患者所表現出的那種強硬的亢奮。尤其是李靜,恨不得嘉賓剛說兩個字,她就能哈哈大笑起來;而且每次放到外拍內容,她都會使勁兒一拍桌子,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請看,大——屏——幕!”
李靜:你覺得自己是實力派還是偶像派?
尹相傑:都是吧。
李靜:實力加偶像?
尹相傑:有好多人都願意學我,那就是偶像派。
戴軍:好多人,誰?
尹相傑:我們鄰居呀!(觀眾笑)
戴軍:假名表是尹相傑最愛收藏的東西。
尹相傑:我從不戴。
戴軍:我沒有說你戴。
李靜:愛收藏,你有多少塊勞力士?
尹相傑:你要嗎?
李靜:我不要,我就想知道一下。
尹相傑:我發現好多地方賣表特便宜,也是名牌,它還走得挺準。
台上的熱鬧讓豔豔看得有些心疼,好在尹相傑的語言狀態比想象中好很多,他非常知道主持人想要的是什麼,盡管是兩個半瘋癲狀態的主持人。等錄完節目,倒是尹相傑亢奮起來了,不肯走,一個勁兒說:“你們的節目這麼做下去,絕對要火了。”李靜一聽,眼淚差點掉下來,趕緊把上一場剩的那幾隻垂死的螃蟹送給了他。
兩場節目錄罷,大家一致認為,第二場比較正常!但還是有個問題,節目不能叫“超級大明星”,太有陰影。豔豔翻開之前的工作筆記,“超級接觸”“第一次親密接觸”“貼身訪問”等等五花八門的名字都跳了出來,可總覺得這些名字夠聳動,卻不夠精彩。這時候大家都可以肯定一件事,“訪問”是這個節目的本質。那究竟是什麼樣的訪問呢?“不一樣的訪問。”李靜說。於是,那四個字幾乎是從所有人的腦海中跳了出來——超級訪問。之後節目停了一陣子,改掉了一些毛病,改動了一些細節,再等到第二次錄影,《超級訪問》就正式登場了。“超訪家族”至此開始了自己開疆拓土、精耕細作的時代。
要耕作就要有人才。“超訪家族”在兩年間一直處於廣招賢士的狀態。2002年的夏天,一個叫白琳的女孩穿著高跟鞋出現在了工作室的大門前,正好撞見穿著涼鞋短褲的豔豔。她是來應聘“編導助理”的,不過在被豔豔帶進大門前,她並不知道“編導助理”為何物。畢業於遼寧省警官高等專科學院的她,學的是和電視八竿子打不著的法律專業。但是從大學時期開始白琳就非常喜歡李靜和戴軍,這一年她來到北京找工作,恰巧在電視上看到了《超級訪問》的招聘廣告,就決心放手一試。但心意已定的白琳又犯愁了,要怎麼寫簡曆呢?畢竟自己對電視一竅不通。思來想去,她決定實話實說。不過簡曆打印出來,總覺得這張紙上少了點什麼。最終她拿起筆在簡曆的結尾處寫下了一段劉德華在《愛君如夢》裏的台詞,然後便滿意地把簡曆投了出去。
“你會打字嗎?”豔豔問。“會。”白琳老老實實地回答著豔豔提出的一個又一個問題。麵試的過程與結束都水波不興。坐在回家的車上,白琳心裏倒並不著急,她的腦中隻是不斷閃現著那一間“居民房”,沒想到《超級訪問》就是在那裏製作的,還有客廳裏的沙發床,看樣子是剛有人起床。正浮想聯翩,白琳竟接到了豔豔的電話。“明天能來上班嗎?”“可以。”白琳真心佩服這樣的效率。當然很久之後豔豔才告訴她,那份手寫的台詞實在是太帥了。
白琳來到《超級訪問》不久,以編導助理的身份接收到了大量的求職信函,其中一個署名“RAYYY”的觀眾這樣寫到:戴不停大哥,李八組姐姐你們好!!!現在訪談節目那麼多,能讓我每期等著看的隻有你們了!真得很棒,那種朋友式聊天總是能讓明星們說出一些跟別的訪問不同的東西來。每一次,總有很多地方讓我自己對著電視傻笑到奶奶來檢查我是否發燒。對了對了,差點忘了,你們節目組是要招人嗎?要求隻是吃得少,睡得少,幹得多嗎?這些完全沒有問題啦!為了能變成你們的一分子,我可以不吃也不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