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後,永不再看東京塔
●有落地窗的那間產房
住進404產房,是因為那裏空著一張靠窗的床位。
這是我事先向護士長申請的,情形卻比我想像的還要好,不僅靠窗,而且是落地窗。一棵櫻花樹的枝丫一直竄到窗根兒上,我就可以憑它感受季節了,遠遠的還可以看到聳立著的東京塔。
“是長期還是短期?”
護士長剛剛離開,身後就有一個細細的聲音來打招呼。我轉過頭去,卻是一個又高又胖的女孩子,一邊衝著我笑,一邊遞給我一包日本人最常吃的煎餅。她穿著寬寬的睡衣,腹部微微有些隆起。
“我叫明惠,已經住進來兩個星期了,懷孕17周。”
聽到有人比我還要提早住院,不禁暗暗吃了一驚。
“我姓王,18周。”
不知是因為沒有料到我是一個外國人,還是因為我的腹部過於明顯,明惠驚異得大睜著眼睛,用和她的體態極不相稱的尖細嗓音說:
“我以為你要臨產了!”
“是三胞胎。”
我剛剛吐出這幾個字,明惠已經誇張地用手捂住了嘴巴。我猜她一定很年輕,住院之前也許還是個無憂無慮地往筆記本上粘貼微型照片的高中生。
“那麼……”明惠已經兩眼放光,“一直住到生產?”
“一直住到生產。”
我知道這一定是她最想聽的答案,雖然1分鍾之前我還在苦惱這幾個月的時光,但現在我一邊說著一邊開心地笑了。
“太棒了!”明惠果然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我迎來送往了幾批人,今天總算有個長期的夥伴了。”我也高興地送還她兩個橘子,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產房裏是不會寂寞的,不僅因為它孕育著活潑的生命,而且特殊環境下的異國風情又將為我被囚禁起來的視野打開一個新的窗口。我也沒有預想到,這間有落地窗的產房裏,將會呈現多少包括我自己在內的悲喜交加的人生百態。
病房裏有6張床位,現在隻住了4個人,另外兩個病友一個叫千代子,一個叫真弓。
“住在這兒不會寂寞的,晚上可以看迪斯尼樂園的焰火。”明惠指著窗外一片茫遠的天空。
這句話把產房裏幾位孕婦的目光都引向了窗外,東京塔插在低矮的建築群裏,好像一個穿著紅衣,叉開雙腳的頑童。
千代子——產房裏的“推銷員”
千代子正打著點滴,向我伸出的另一隻手上也滿是打過點滴的痕跡,她患的是懷孕期間最危險的前置胎盤症。千代子已經進入了孕期的第34周,也許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比較了解,她一直希望醫生能早日施行手術,而醫生則希望她能堅持到37周,這樣孩子的健康更有保證。
千代子終於獲釋撤去點滴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坐到我床前。
她送過來一個精致的杯子,裏邊盛著一杯乳白色的飲料。
我嚐了一口,果然好喝,清涼舒適、潤滑可口。
見我感興趣,千代子好像變魔術一樣從身後拿出一大罐包裝精美的衝劑和幾隻顏色紛繁的小藥瓶來。
我才知道千代子加入了日本推銷營養品的連鎖網,這是在積極地向我兜售呢。
一共一萬三千日元,第二天居南把錢帶來的時候不無感慨地說:“日本人真有意思,這種時候還做買賣,真是‘革命’、‘生產’兩不誤呀!”
千代子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會麵的時間裏,她的那個角落最熱鬧。而每天熄燈後,她還要懷著未出世的孩子,去給另外兩個在等著和她道晚安的孩子們打電話,有時候一打就是一個小時。樓道裏經常可以聽到千代子和孩子們的說笑聲。
千代子說她這次吃的苦,比生前兩個孩子加起來的還要多。她已經38歲,接近高齡生產的邊緣,卻絲毫沒露出過一點擔心自己的樣子。一旦有空閑,她就到其他病房去推銷營養品,一看便知是一個非常努力的人。
直到有一天我的臨床住進一位短期病人,喝著和我一樣的營養劑,偶爾閑談,才發現千代子賣給我們的營養品是外麵價格的將近一倍。
明惠也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事後她悄悄對我說:“我們都知道這些,也都買過她的營養品,也許每個公司給客戶的價格不一樣。總之誰也不願意點破她,她馬上就要有三個孩子了,況且她真的十分努力。”
我笑笑,拍拍明惠的肩。這些話真不像一個19歲的女孩子說出的,好像就因為孕育了生命,人也能變得成熟、寬和起來。做母親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
兩個星期後,千代子又坐到我的床前:
“上次那一罐喝完了嗎?我這兒又新來了一批巧克力味的。”
“對不起,我不太喜歡巧克力的苦味。”我說的是真心話。
“這種營養品一點都不苦,你嚐嚐就知道了。”
說完,她用手微微托著腹部,慢慢走回到自己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