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我還要光明正大(1 / 3)

你比我還要光明正大

●看不見的竊賊

1995年夏天,我在日本的生活中連續發生了幾件怪事。

6月,初夏。

東中野的簡易公寓是用一層薄薄的水泥板製成的,我們租了二層最靠近樓梯的一間。夜深人靜的時候,居南的腳步聲一響起,可以感覺到整座公寓都在晃動。他打11點的下班卡,乘11點8分的電車,所以公寓的晃動就像被他定了時的鬧鍾,每天準時在11點45分那一刻發生共振。

居南的腳步還是又大又重,隨之而來的微震也連帶給我一份安心,我甩甩寫論文寫酸了的手臂,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掛鍾,才發現那一天的異常——已經12點過了10分。

“自行車丟了,找了一圈,又到警察署登了記。”居南進門時臉色微紅,頭上也滲出了汗珠。

這已經是我們丟的第三輛自行車,在日本這是太普通的事情。

其實在這個國家,最不該丟的就是自行車。因為自行車是被嚴格管理登記的,包括購買人的姓名、住址,連同自行車的型號、顏色都被登記在警察署所管轄的計算機中心。一旦某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受到盤查,警察隻要將其自行車的號碼通過手機告訴管理中心,立刻就能知道這輛車有無被盜記錄,隻要有“汙點”,不管來龍去脈,騎車人隻有束手就擒。

所以在日本的人都有一個基本的常識,偷自行車甚至撿自行車都是最棘手的事情。

即使這樣,人們的車還是照丟不誤。

日本人是沉默的民族,如果你的自行車停放時礙了鄰居的事,沒有人來提醒你應該放在什麼位置,看在左鄰右舍的份上,他先幫你挪動幾步。如果你執迷不悟,又在同一場所讓你的鄰居皺了眉頭,那這一次你的車就會被挪動得不知去向。在其他公共場所也是一樣,自行車的停放如果礙了汽車的路,趕上暴躁點的司機,你的單車就上了他的大車,捎出四五十裏,再卸下來。這是無聲的“強製執行”。

如果說我們的前兩輛車有可能是奔放慣了的野馬,遭到了沉默的宣判,這一次卻絕對是一隻溫順的羔羊,就圈在車站旁邊的停車場裏每天等候它的主人。

那段時間居南一直早起晚歸地工作,因為沒了這輛車,他又要早起10分鍾。

第二天清晨,居南又在停車場的百十輛車中尋了一遍他的“寶馬”,中午他來電話時強打著精神說,從今以後他準備小跑著去車站,總算有機會鍛煉一下身體了。

上帝的安排就是這樣巧妙,吃過午飯,為了去學校提交一份小論文,我向著車站的方向出發了。

穿過無人看管卻秩序井然的自行車停車場,我的視線下意識地掃著車群,腳下絲毫也沒有放慢速度。然而,就在一個顯著位置,居南那輛嶄新的“坐騎”十分搶眼地跳了出來。

我隻好在心裏笑居南的眼拙,一邊想他最近也許是太累了。

晚上,我又開始注意起時鍾,而簡易公寓發出輕微晃動時,又超過了12點鍾。

居南依然是從車站走回來的。

一向被他諷刺挖苦,這下來了複仇的機會。先把能讓我發泄一天勞累的詞都潑灑了一個痛快淋漓,然後自豪地拿了鑰匙,帶著將信將疑的居南向車站走去。

初夏的夜晚還有些涼意,月光照在無人的小站和一排排反射著微光的單車上,好像一個奇異的夢境。

真的墜入了夢境,在下午的位置上,那輛自行車不翼而飛了。

這下輪到居南嘲笑我了,他孩子似的開心地笑著,好像比起找到車來,能反戈一擊才是他的最大快樂。

第二天發生了完全相同的情形,清晨居南去上班時,車站沒有他的新車,而下午我出發去學校時,它又安然地立在那裏。

我被深深地激怒了,毫無疑問,這是一場遊戲似的偷竊!偷車的人和我們打著時間差,大大方方地將車歸為已有,世上可有這樣膽大包天的偷車賊?

我立刻給居南打去電話,可以感覺到居南在話筒那邊的吃驚程度。他馬上請了假,半個小時便趕到了車站。立在那輛自行車旁,兩個人都氣噎得沒了言語。

居南說他請了假,今晚一定要會一會這個偷車賊。

抬頭看看四周,在停車場旁邊的小山坡上,有一片頗為茂密的小樹林,如果隱蔽在那裏,正好可以俯瞰停車場的動靜。

然而,一想到要將居南一個人放置這樣的險境,怕他衝動之下做出什麼冒險的舉動來,立刻就覺得心神不寧。

因為要趕去學校,我建議還是交給警察處理。看得出居南十分不甘心,但還是尊重了我的意見。

接待過居南自行車報失的警察恰好也在,聽完我們的陳述後目瞪口呆,並表示派人隱蔽在小樹林裏,全力捉捕竊賊。

當晚,我下班後和居南一起興衝衝地趕往警察署,一邊想像著一張正在被警察盤問著的、沮喪的臉。

沒想到警察署裏麵隻有一名警察,他解釋說他們在樹林中等待了很久,始終不見有人來取車,耐不住蚊叮蟲咬,於是便把車推了回來。

看到我和居南臉上明顯的失望,警察署的人故意放鬆語氣說,他們不相信有這樣怪異的事,一定是我們看花了眼。如果不放心,他勸我們換一種最難打開的數碼鎖。

於是,這件懸案就以失而複得的“寶馬”套上一把數碼鎖而劃上了一個休止符。

8月,盛夏。

其實從初夏自行車被盜的事情開始,我和居南就應該意識到有一雙隱蔽的視線一直在注視著我們。

我是一個大大咧咧、對生活從不會精打細算的人,每個月工資一下來,隨手就扔進抽屜裏。打工雖苦,錢賺到手了,結果反而變得不重要,值得回味的隻剩下了一個體驗生活的過程。

近墨者黑,漸漸地居南也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兩個人的收入就散放在抽屜裏,誰有支出就從中抽取,下一次發工資前再把這個月的結餘存到銀行裏。

有一段時間居南總是表情噯昧地問我:“這個月又置什麼新衣服了吧?”

豈有此理!不容我否定,他又馬上做出一副大度的表情:“應該買,應該買,歲月不饒人哪!”

被問的次數多了,我才意識到是錢的問題。

把丟棄了多年的數學知識累聚到大腦裏,我大致合計了一下一個月的支出和抽屜裏的現金,於是輪到居南被逼到我麵前:

“是不是又請朋友喝酒了?遮遮掩掩的,有什麼不便明說嗎?”

居南雖然沒有正麵反擊,但我明顯地看出他眼睛裏在罵我“無聊”的神情。

已經到了相互猜疑的地步,我和居南有一天終於認真地坐了下來,將這幾個月的賬目細細地清算了一下,才知道兩個人原來都是勤儉持家之人,除了必要的生活費開銷,誰也沒有私自動過“公家的一草一木”。

誤會消除之後,兩個人的表情一點也不輕鬆,因為每個月都有大約四五萬日元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