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這種狹隘的、出爾反爾的做法,這種不做任何交流便采取的極端的、趁人不備的方式,都令人無法相信它會發生在一個過去始終溫文爾雅的日本人身上。
第二天清晨,趕在居南出門之前,房東老太太把我從北京帶給她的特產退了回來,隻說了一句:“如果找不到新的住處,你們就接著住下去吧。”
不知為什麼,再看到這張曾經變幻無常的臉,我沒有了恐懼,也失去了憐恤。對於初到日本的我,這是一個有待深入了解的民族,而生活中往來最為密切的房東會為我們打開一扇最切近、最清晰的窗口。
10天之後,我們搬出了這座二層小樓,汽車啟動時,房東沒有出來,我卻仿佛看見了她莫名其妙的、複雜的表情。
永遠的房東
一到梅雨季節,我就會懷念起東中野那座僻靜的小樓。那年我在綿綿梅雨中搬入,直到兩年後在雨中搬出,最後一次見到我的第二個房東。
自從發生了前麵的事情之後,我們在找房的時候一直盡量避免再和房東共處在同一個屋簷下。而房地產公司推薦的又偏偏這樣的房子居多。其中有一家房東,在房地產公司打去的電話裏聽說我們是中國人,竟然急切地想要和我們見一麵,希望把房子租給我們。
於是在如織的雨裏,我們走進了一座典型的日本式二層小樓裏。房東和她的丈夫住在樓下,樓上的那間將近30平米的居室已經被打掃幹淨。房東是個極樸素的老太太,潔淨而孱弱。丈夫腿腳不方便,她裏裏外外操持著,看似一位精幹、耐勞的老婦。
有了前車之鑒,住進這座小樓後,我們一直與房東保持著淡淡的、禮節性的交往。隻是每天拖著疲憊的身軀打工歸來,推開門總是將近午夜時分,雖然輕手輕腳踏上木製樓梯,但隻要大門一開,門上的銅鈴便會發出聲響而吵醒房東,這一直是我心中深藏的一份歉疚。
勞累了一周,星期天總要一覺睡到正午,房東似乎已經諳熟了我們的習慣,午後下樓遇見時,她總要對我報以溫和的一笑,目光中流露著仿佛注視著自己的孩子一般的慈愛。
隻是一次星期天偶然早起出門,卻發現門鈴奇怪地沒有發出聲響。反身細看時,銅鈴被人用膠布封住了。我忽然明白了星期天上午我們得以清靜安睡的原因,那一刻,心中倏地掠過一絲離開故土後久違的溫暖。從此心中多了一份對房東二老的牽掛,每逢包了餃子,做了故鄉的小吃,必然下樓送上一份。房東也不會讓盤子空著送回來,端上樓來的,一定是一盤可口的日本料理。
有一次,我和居南到樓下去給房東送餃子,坐在輪椅上的房東丈夫忽然問我們,會不會做中國傳統的蒸包子。我和居南麵麵相覷,雖然我們知道包子的做法,但手邊卻沒有發酵粉、蒸鍋等必備的東西。房東見我們為難,急忙過來道歉,好像給我們添了多大的麻煩,接著又給我們講了她的丈夫想念中國包子的原因。
原來,房東的丈夫年輕時曾經參加過侵華戰爭,他的腿便是在戰爭中傷殘的。戰敗後,根據中國的優待俘虜政策,他被遣返回日本。被俘期間,他沒有想到像他這樣一個戰俘會得到那樣良好的待遇。在戰俘營裏,他吃到的第一餐就是包子。長期征戰的營養不良和疲憊不堪,使他一口便將一個包子整個吞了進去,於是對包子的香美和中國人的善良有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這樣,我才了解到房東一家對中國的感情,明白了在得知我們是中國人時,堅持讓我們來看房的原因。
於是,我們特地打電話讓母親從國內寄來了發酵粉,又買回了蒸鍋。當我們將蒸好的第一鍋包子端到樓下送給房東夫婦時,兩個人竟然激動得紅了眼圈。
那之後不久,居南為了完成畢業論文,有三個多月的時間要在國內做考察,於是,等待他的來信成了我生活中一個焦急的期盼。我知道郵差每天下午都要光臨一次,於是便利用下課和打工這段間歇飛奔回家看一次信箱。房東也知道了我時間的緊迫和信件對我的重要,一旦有信,她便會握著它在大門外等我。曾有一度,房東孱弱蒼老的身軀立於屋簷下的形象,成為傳遞給我幸福的象征。
有一次我朝著家中奔過去的時候,腿部的風濕性關節炎突然發作,踉蹌了一下,但還是不勝感激地從房東手裏接過信,飛跑著趕去打工了。第二天房東問明原委,按照日本古老的藥方熬製了藥劑。此後便每月一服,從未間斷。不知是有感於這位日本老人的誠意,還是這藥果然神奇,用了它之後,竟然十分見效。
考上研究生後,因為住的地方離學校太遠,我和居南開始考慮搬家。奔波了許多房地產公司後,我百般躊躇,終於在一個黃昏婉轉地告訴房東我們已經新近找好了房子。那時房東眼神中閃動著驚訝和失落的表情,讓我越發感覺到了她的衰老。我和居南在臨走的前一天給房東一家蒸了整整一大鍋包子,終於在一個雨天裏搬出了那座灰白色的小樓。
新居依然是在二層,然而隻有每月到銀行繳納房租時,才會感覺到這家房東的存在。一個月之後,就在我對往事已經漸漸淡忘的時候,我收到了過去房東寄來的一服藥劑。它讓我明白了那位老人眼睛裏閃爍著慈愛堅持要我留下新地址的原因。從此,每個月我都會按時收到一服,沒有一個字跡,卻仿佛依然在那座小樓上承受著她的關懷。
這樣持續了許久,又是一個梅雨季節的傍晚,我突然接到房東丈夫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他的妻子已於半個月前因心髒病去世,他腿腳不方便,不能到郵局去寄那服已經配製好的藥劑,希望我有時間自己去取。
重新走入那條熟悉的小巷,依然伴著綿綿的梅雨。小樓下已經沒有了持信佇立的老婦,那個在異鄉裏給過我深切溫暖的日本房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