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渴望看到白天的神戶,這個能使黎飛和小凡活得這樣樂觀,這樣充滿活力的神戶。
第二天,黎飛真的拿了他那把貴重的小提琴,在一棵椰子樹下開始了他的演奏,小凡自然是他的第一個聽眾。當人們開始三三兩兩聚過來的時候,我和居南悄悄地啟程了。
我們的背後,是黎飛悠揚的琴聲和小凡聽琴時那雙灼熱的眼睛。伴著這琴聲,我和居南出發了。
陽光裏的神戶到處彌漫著可人的氣息,它的整潔、小巧、充滿異國情調的浪漫氣質,給每個步行其間的人注滿了歡愉的情緒。無論你選擇哪一個地方坐下來小憩,麵前都是一幅令人玩味的景致,或許是停泊著“日本丸”的港灣,或許是一棵矮矮的椰子樹、一家玲瓏的咖啡店,也或許就是行人的一張笑臉。
傍晚,我們在六甲山上的一家餐廳裏用餐,俯瞰下來,窗外真是一片絕妙的夜景。天是絳紅色的,天邊的殘雲與遠方的燈火融為一線,這條閃著絳紅色光暈的彩線溫柔地籠著一碧靜靜的海灣,飛躍其上的高速公路則是一條奔騰著的火龍。動與靜、濃與淡,都那麼鮮明。
也許很久沒有醉心於這樣的欣賞了,終日打工的疲倦和前幾日旅途的勞頓似乎都已遺忘殆盡。
“我說過神戶會讓你輕鬆起來的。”
居南燦爛地笑著,看著他同樣快樂的妻子。我知道神戶之行喚醒了我們享受美好和創造美好的本能,這種本能在艱苦的日子裏被壓抑了。神戶好像一個夢想所在,它讓我們重新置身於一種久違的心境,向我們展示了一種對抗疲憊的新的生存方式。
回到東京後,我把神戶之行的照片寄給黎飛和小凡,我給這組照片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夢神戶”。
1995年1月17日。告別神戶兩年以後的一個早晨。
我和居南像平常一樣,一邊吃著早餐一邊在看電視新聞。忽然,我們的目光全被釘死在令人愕然的畫麵上:房屋倒塌、橋梁斷裂、高速公路塌陷——神戶發生7.2級強烈地震!
因為東京沒有一點感覺,以至於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懷疑它是否真實。然而,被毀情形愈演愈烈,死亡人數在不斷上升,這些畫麵和數字都在無可置疑地告訴人們一個殘酷的事實:災難已經覆蓋了那片美麗的土地。
我們不斷地往黎飛的家裏和小凡打工的店裏撥著電話,卻始終都是盲音——電話通訊早已在那20秒的巨大震動裏被切斷了。
那之後的幾天裏,我們一有時間就緊緊地盯在電視機前,從殘垣斷壁裏尋找昔日那個夢中城市的影子,在逐漸開始公布的死亡名單裏,祈禱不要出現我親愛的朋友的名字。
深灰色的霧籠罩在城市的上空,那是震後騰起的塵土和大火燃起的濃煙,這片灰霧下麵,是斷裂的大橋、攔腰倒坍的高層大廈、頂部突然貼在地麵上的廟宇。
在這次猝然襲來的災難中幸存下來的人們,有的在為死難者祈禱,有的在默默凝視著瞬間毀於一旦的家,有的排起了長長的領取救濟的隊伍……
那個曾經警示過我如何對抗疲憊的城市,而今陷入了巨大的殘破和傷痛之中。而那對在我的新婚之旅中,以他們的愛情和對生活的樂觀警示過我如何在逆境中生存的夫婦又在哪兒呢?
直到我想起給北京的母親打電話,才輾轉得知黎飛和小凡已經給家裏報了平安。
這次地震給神戶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死者最終達到6000餘人。黎飛和小凡的平安並沒有讓我完全放下心來,高架橋坍塌,路基斷裂,黎飛他們那個安在簡易公寓裏的小家恐怕已經不複存在了。
一個月以後,我在和母親的通話中,才知道黎飛和小凡已經回到了北京。母親告訴我,黎飛他們真是九死一生,兩個人在床板下麵悶了一天才被救出來,他們什麼都沒有了,包括一把最珍貴的琴。
我的心在痛苦地抽搐著,眼前浮現出黎飛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半舊琴盒的手,還有小凡那雙藏到耳朵後麵裝作去攏頭發的手。
母親說黎飛因為還有一年研究生的學業,所以他們在兩個星期後將返回神戶,途經東京時希望能和我們見上一麵。
兩個星期後,我和居南焦急地等候在成田機場候機大廳裏,在相繼走出的人流中,我們看到了黎飛。
然而小凡卻沒有出現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