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死,她都永遠是一個美容師(3 / 3)

我想了一下,發現自己的出差旅費還沒有報銷,便迅速結算了一下,然後任高跟鞋清晰地敲打著地麵——這在平時我是一定要小心避免的——快步走到科長今井麵前,清晰得幾乎有些響亮地說:“科長,關於我上次去北京出差的旅費……”我看見周圍幾個人驚異地抬起臉來,包括伊藤。

科長隻安然地笑了一下,接過我的報表。“明天就好。”他說著,又低頭埋進一大堆圖書的原稿裏,見我怔在那兒,才又抬起頭來給了我一個微笑。

我知道自己找錯了對象,今井科長是在座這些人裏最少言寡語,又最拚命的一個。他主持著三項工作的進行,每天從9點半到公司,一直工作到晚上11點離開;除了和作者等約定的會談,他幾乎不多說一句話。他這種機器人一般的耐力一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和來時不同的是,我又靜悄悄地回到座位上。正在這時,一杯綠色的濃茶輕輕擺到我桌上,我轉過臉,正遇上山口早苗那每天一貫的微笑。

早苗比我早一年進入公司,在女性不被重視的日本公司裏,她每天隻負責一些複印等工作,當然還有給男職員們沏茶倒水的瑣碎事務。在我進來之前,她是國際部門惟一的女性。很快,她的英語才幹得到了重視,現在已經進入到英文組企劃和製作的重要工作之中。

工作量的加大使她經常要加班,可是有很多次在下班鈴剛一打過的6點鍾,我都看到早苗先打了下班卡,然後再回到座位上去工作。我完全不能理解這種行為,終於有一次一起吃飯的時候向她提出了這個疑問。早苗隻是淡淡地一笑:“我這個人比較笨,別人一個小時可以完成的工作我可能要花兩個小時,所以我沒有道理按我的工作完成時間領工資。”

這種論點使我暗暗一驚,隻聽說早苗畢業兩年後才終於得以在公司就職,卻沒想到她會有這種把公司當做再生父母一樣的效忠精神。

這又是一個令我不可思議的人。

我進入公司後,也遇到了給每一位男職員端茶的問題,我從內心裏十分抵觸。因為招聘時的工作內容是中文方麵的圖書製作,我認為這絕不是我分內的工作。早苗看出了我的情緒,她對科長說,王小姐是外國人,自己從來不喝日本的綠茶,讓她每天給員工們倒一杯綠茶有點不太合情理。從此,她除了每天必須完成的工作之外,清晨和下午三點必定給部門裏的每個職員端上一杯茶,當然也不會少了我的那一杯。我真的拒絕日本綠茶,但早苗的這一杯,我是無法拒絕的。

坐在我對麵的伊藤理所當然地享用了這杯茶,他誇張地咂吧了一下嘴,見我在看他,立刻騰出嘴來朝我的電腦努了努。

我打開電子郵箱,又有一封來自伊藤的郵件:“我想好了一個下次計劃合格的絕妙主意。請你將計劃翻譯成中文,下次用它去講解,部長看不懂,講解的時候可以隨機應變。另外,你今天臉色不太好,居酒屋‘天狗’一定可以治好你的問題。”

我在回信欄裏打上“對不起”,想都沒想就發了過去。

伊藤不一樣,但他也是令我不可思議的另一類人。

我隻在兩個月前見到過亞栗子一次。

那天她結束了美容室的工作,正在鎖門的時候,我下來打電話。她比電視上要瘦小得多,精神卻很健鑠。我幾乎有些激動地向她點點頭,她也禮節性地回敬了一下。自從她成名之後,大概遇到了太多像我這樣向她頷首的陌生人。但是我對她,卻完全沒有陌生的感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成了我內心的一個支撐。

下班前,我又一次來到一樓,在拿起電話撥號的時候,我暗地期望亞栗子能再從美容室裏走出來。

電話接通後,我對那一邊的居南說:“今天公司附近有一家叫做‘天狗’的居酒屋大酬賓,你到公司門口來等我吧。”

“天狗”裏麵,有一個伊藤和我之間的秘密。

伊藤曾經神秘地告訴我,因為“天狗”也開在四層,和我們公司的大樓隻隔著一條小街,所以坐在“天狗”臨窗的座位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公司職員的工作情況。在你感覺工作壓力極大,或者因為工作不開心的時候,一旦坐到那個位置上,看著別人工作,而自己輕鬆地喝著酒,那種感覺可以解除你一天的疲勞和煩惱。

我一直以為這種行為很卑瑣,當時就差點沒有掩飾住反感的情緒。但今天我卻想在那裏坐一坐,自己也不知道為的是什麼。

因為來得早,我和居南真的點到了靠窗的座位。隻是坐下10分鍾之久,我還不敢把目光投向對麵的大樓,仿佛那是一個充滿誘惑而視線又絕對不該去觸及的畫麵。我在努力了很久之後,終於邁出了似乎是犯罪的一步。

在依然伏案工作的一群人裏,我真的看到了今井和早苗,再往最深處尋找時,我甚至隱隱約約看到了部長的身影。

居南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沒有給他任何解釋,因為我沒有體會到一絲伊藤所說的輕鬆。

回想著今天以及進公司兩年來的許多事情,我才悲哀地發現,即使再過兩年,甚至更長,這裏都會有我永遠理解不了的事情。

我低垂下眼睛,正在思考著我這兩年的時候,天哪,我看到了什麼!

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從公司的大門裏緩緩地走出來,她顯然已經十分疲憊了,因此走得十分緩慢。在逐漸降下的夜幕裏,她飄動的白發顯得有些朦朧。

這是我等待了一天的亞栗子,她站在公司出口的馬路邊,提起些精神,看準一個空隙,竟然像年輕人一樣準備橫穿馬路。我不由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將頭貼在玻璃窗上,直到看著亞栗子安然地踏上我這一側的馬路。

我坐下來,再次看著對麵我所熟悉的工作大廳,今井和早苗還在一成不變地工作著。窗外這座燈火通明的大樓,無論剛剛從裏麵走出的,還是依然在裏麵伏案工作的人們,都使我隱隱看到了日本得以在戰後迅速發展起來的精髓。

從明天開始,我也許真的要重新完善一下我的發行計劃,但絕不會把它翻譯成中文。

吉行亞栗子說,一直到死,她都永遠是一個美容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