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死,她都永遠是一個美容師(2 / 3)

“聽了部長對英語部門的意見後,我覺得我們中文業務方麵的計劃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我們回去之後再做修改,下次和英語部門一起,再請部長過目。今天就不占用大家的寶貴時間了。”

我吃驚地看著伊藤,英語部門的問題正是我在計劃中一直極力避免的,而現在,伊藤竟說出完全相反的話來。

“王,你的意見呢?”也許部長知道計劃是我起草的,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場合征求一個非負責人的意見。

我抬眼看了一下伊藤,他也正怯怯地看著我,眼睛裏還流露著一些暗示。我把目光轉向部長:“……是的,下次再請您過目。”

於是,我的計劃連翻都沒有被翻動便擱置到了一邊。接下來是討論今後的進度和繼續開拓國際市場等問題,我的視聽器官已經開始排斥我剛剛掌握了5年的語言,心,向著公司的最底層沉下去。

吉行亞栗子已經是一位90歲的老人了。

她生在距離東京750公裏的岡山,8歲那年,一場瘟疫奪去了亞栗子一家人中包括父親在內4個人的性命。10歲的姐姐臨死前握住亞栗子的手,發誓說把自己餘下的壽命都留給亞栗子去活。

16歲那年,亞栗子嫁給後來成為日本先驅詩人和作家的吉行榮助。吉行榮助27歲病逝以前,亞栗子已經開始孤身來到東京,在65年前的昭和八年,創建了日本第一家主張改變日式盤頭的發型,提倡西方燙發的美容室。

在意識封建的時代,亞栗子可以說是女性進步和自立的象征。65年裏,她經曆了和孩子們一次次痛苦的離別,經曆了創業的坎坷和世俗的誤解,經曆了漫長的包括戰爭的曆史。

即使在她的兒子——著名作家吉行淳之介以72歲的高齡先她而去之後,90歲的亞栗子依然是這裏的美容師。

會議結束後,我又一次跑到一樓。吉行亞栗子已經來了,而美容室的門卻緊緊地關著。

剛一回到辦公室,伊藤就示意我去開會。我們坐在有屏障的談話間,我並不看伊藤,他已經急切地開始了他的自說自話:

“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而且肯定在埋怨我,這我都能理解。我來公司的時間畢竟比你長,比你多一些工作和處世的經驗。雖然讓你受了委屈,但我是在變相保護你的計劃,如果今天發表了,結果肯定是頭破血流。”

我不解地抬起頭看看他,倒想聽聽這份我特地到國內出差,經過細致調查寫出的計劃如何會落得頭破血流。

伊藤見我有了興趣,眼睛裏開始有了光澤:“從部長的角度來說,英語部門是公司的老大,在美國、澳大利亞等許多國家都有分公司,部長不可能讓一個隻在香港、新加坡和中國有業務的中文部門搶先開始施行計劃。這不僅是一個公司內部平衡的問題,也更是保護英語部門積極性的問題。所以你的計劃即使再好,今天一旦發表,也會被部長挑出毛病,這樣完美的計劃與其做不必要的修改,不如留到下次,水到渠成。”

我沒有想到伊藤的話是這樣的內容,沉默不語。

“這就是日本的公司。再說,從我們的角度來分析,計劃也隻有讓英語部門先通過後試行,他們家大業大,如果從中文業務開始,一旦失敗,誰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這一次,我開始定定地看著與上午開會時判若兩人的伊藤。他隻有32歲,頭發已經開始變得稀疏,不要說銳氣,他連一點突出的個性都沒有。和那些藏而不露的日本人相比,他還算率直,當然也不排除炫耀的成分,正以一副人到中年的老態告訴我他多麼掐得準公司的脈搏。

伊藤看出我在觀察他,做出一副破罐破摔的表情:“況且,我也不希望計劃那麼快地被通過,能拖就拖,幹嘛急著給自己套枷鎖?最主要的是我害怕計劃一旦實施,再發生4年前那樣的調動,那是我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

最後一句話大大地傷害了我的自尊心。四年前,公司曾將伊藤派駐北京展開業務,他一直是以這種語調形容那段生活的。

既然不喜歡中國為什麼還要幹這份工作?如果不是因為略懂中文才使他有了這樣穩定的一個飯碗,像他這樣的人還能做什麼?

我隻回了他一句:“我明白了。”便站起身,抄起桌上的計劃離開了談話間,留下伊藤和他在我起身時又歎出的一團二氧化碳。

午休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老態龍鍾的婦人推開了亞栗子美容室的門,這一定是亞栗子的8個客人之一。

吉行亞栗子隻有8個客人,都是65年來的老主顧。其中6位八十多歲,有兩位比她還要年邁。

我站在美容室前,腦子裏流動著紀錄片裏播放的亞栗子給她的客人整發的全過程。從卷發到吹風,三個小時的時間裏,90歲的亞栗子一直站著。偶爾在等待定型的時候,亞栗子和她幾十年的老姐妹便心照不宣地打個瞌睡。

美容室裏有這樣動人的畫麵,是我們這些每天趾高氣揚從它麵前經過的職員們所想像不到的。不光是這家美容室,就連我們公司巍然聳立的這座高樓的地皮都是亞栗子的。

不過,亞栗子的事跡傳開後,公司還是起了微妙的變化。例如有一天發生了地震,平時即使天塌地陷也會無動於衷的職員忽然冒出了一句幽默:“不是亞栗子女士在搖動她這塊土地吧。”

也許它隻是大企業職員自尊心稍稍受挫後的一個自嘲,但我同意這個玩笑,因為我知道,在公司大樓的一層,的確有一個巨人。

回到工作大廳,我變得有些無所適從,環顧了一下周圍,幾乎所有人都沉默地把頭埋在電腦裏。越過他們,我又看到窗外“天狗”頗具諷刺效果的大鼻子。

除了打電話時壓低了嗓音的談話,公司裏沒有任何噪音,不僅沒有一個人上班時間閑談工作以外的事,而且有了便利的公司內部電子通信網,更使大家免去了用嘴去交流的必要。如果有什麼一定要一吐為快的,那就留在晚上的一杯酒、一碟小菜之間吧。

想起自己剛進公司不久,因為極不習慣這種從早到晚的沉悶氣氛,經常會到洗手間的鏡子前唱一會兒歌再回來工作。

不知為什麼,這一天裏,我忽然有了想打破公司這種沉靜的惡作劇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