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死,她都永遠是一個美容師(1 / 3)

一直到死,她都永遠是一個美容師

●等待吉行亞栗子

剛剛在公司坐定,啟動了桌上的電腦,就看到裏麵的電子郵箱正一明一滅地頻頻向我昭示。我迅速掃了一眼對麵的伊藤,他也“一明一滅”地向我眨眨眼。

身後正響起一聲“早上好”的招呼,立刻引來全部門一片“早上好”的回應。我並不看又是哪位同事到了公司,隻是一邊打開電子郵箱,一邊隨著應出一個“早上好”,隻此一點,就可以證明我進入日本公司的日子已經不短了。

兩年前,我從160名應募者中被選中,考進這家在電視廣告上頻頻亮相的著名出版社就職,負責新加坡和香港方麵的中文業務。當年參加麵試的考官裏就有伊藤,他說他就坐在考官一列的最邊上。“我那天係了一條紅色的領帶,應該是最顯眼的呀!”他曾經反複想喚起我的記憶,可我卻對那一天的伊藤沒有任何印象。況且,他所描述的深藍色暗條紋的筆挺西裝、鮮豔奪目的意大利製紅色領帶,無論如何也無法與眼前這個已經被生活磨得沒有了一絲銳氣,似乎每天不歎出身體裏多餘的二氧化碳就無法存活的伊藤聯係在一起。

雖然我徹底回憶不起那時的伊藤,在我麵前,他卻以“百裏挑一”選出我的功臣自居。所以公司屬於我的電腦裏,就經常出現他發來的郵件,多半是老前輩的諄諄教誨,而最近,忽然膽大包天地多了對一家居酒屋的隆重推薦。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郵箱裏的郵件鋪張開來,一下子占據了整個畫麵。果然,裏麵有伊藤的一封,也果然,他送來的隻有一句:“對麵的‘天狗’居酒屋今天大酬賓。怎麼樣?是時候了。”

雖然一切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還是迅速瞟了一眼周圍的同事。沒有人注意我,大家的腦袋都埋在電腦裏。

在這家一千多人的大公司裏,所有正式職員的桌上都備有一台個人專用電腦,每個人都在各自的機器裏輸入了暗碼,沒有這個號碼,機器根本無法啟動。除了個人存入的資料絕對保密,這台電腦還聯係著公司的每一根神經。而那神經敏感的末梢,就在那小小的電子郵箱裏。有時候,它會傳來總經理對全體職員的親切勉勵,有時是人事部門發布的新調令,大多數人都可以從這些郵件裏嗅出一些公司的動向。更多的時候是報告公司當月的業績、宣傳錄像放映的時間,甚至跳蚤市場的情報、公司職員親屬的死亡急報等等,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但是像伊藤這樣純個人性的郵件,我想應該是獨一份,至少我沒有看出任何職員在擺弄電腦時眉來眼去。

這個伊藤,竟然有這個心思,也不看看今天是什麼日子。

我以最快的速度把伊藤的郵件送進垃圾箱,看看表,9點半鍾,離部長審查發行計劃還有30分鍾的時間。

見我沒有任何反應,伊藤也換了一臉正色,忽然亮出一嗓子:“王小姐,審查需要的資料準備好了沒有?”

差十分10點的時候,我悄悄溜到一樓。

從第一天開始來公司上班,我就發現公司一層拐角的地方藏著一個小小的美容室。它好像電視劇裏的一個道具布景。因為它的門窗不僅是過了時的裝潢,而且已經顯出斑駁的老舊。就連“吉行亞栗子美容室”幾個字也是用白漆塗在門頂上的,隻不過字體俏皮雅致,頗具歐洲風範,襯著窗上一幅繪製精巧的西洋玻璃畫,好像一個衰敗了的貴族小姐,再寥落也難掩高貴的氣質。那天因為出神地打量這間美容室,使我錯過了一班電梯。直到提起一口氣精神煥發地走進四層的工作間,心裏還彌漫著那間美容室淡淡的寂寞。

在日本,一幢大樓裏包容各種行業的辦公室是最常見的事,可這樣隱蔽的美容室恐怕招攬不了什麼客人。正像我擔心的那樣,從來就沒有看到過有人前來光顧,更準確地說,這間美容室幾乎很少亮起燈。

已經習慣了它的沉寂時,有一天又在一層等電梯,先入公司的前輩忽然感歎道:“這間美容室真了不起。”我趕忙追問這感歎從何而來,倒是輪到前輩睜大了眼睛:“怎麼,你不看每天早晨的電視劇《亞栗子》嗎?說的就是這家美容室呀!”

日本的清晨連續劇專門推出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故事,八佰半公司的始祖演變出的《阿信》曾經風靡過日本全島。我連忙每天早晨守在電視機前,然而每天30分鍾的劇情進展太慢。我又查找資料,看綜合人物介紹的紀錄片,終於,一個個令我吃驚的事實競相跳進視野。

從此,我的心裏多了一份牽掛,美容室一旦亮起燈,這一天裏,我也會莫名其妙地精神煥發起來。

特別是在今天,部長將要審查我負責製定的發行計劃,我特別渴望看到美容室的燈光。

門敞開著,一個小夥子正在清掃,亞栗子還沒有來。

5層的會議室已經做好了重要會議開始前的一切準備。

我數著黑色高背椅的數目,把事先準備好的複印資料端正地擺放在每個座位前。這時,計劃製作者和各部門負責人已先後落座。最後一個進來的是部長,全體在座的人立刻起身鞠躬道“早上好”,會議在部長的一聲“諸位辛苦”中開始了。

我偷偷看了一眼斜對麵的伊藤,他的臉上是平日一貫的苦澀,一點不出乎我的意料。隻是今天透過明亮的大玻璃窗,他的身後正好映著電子郵件裏推薦的居酒屋“天狗”的大招牌,翹著鼻子咧著嘴的“天狗”和伊藤的悲苦相映成趣。

計劃的發表進行得很不順利,英語部門的計劃在部長的節節逼問下顯得漏洞百出,喜怒不形於色的部長已經稍稍顯出了不滿。他把目光對準伊藤的時候,伊藤正兩手交握著不停地擺弄著指關節,似乎想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中文業務方麵……”伊藤剛說完這一句,忽然謙遜地、自我解嘲似的笑了,好像一不留神又從嘴裏溜出了一小股二氧化碳。

“怎麼,對計劃沒有信心嗎?”部長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眉頭。

“不是的!”我生怕花費了一個月心血的計劃付諸東流,竟脫口而出。伊藤是中文部門的負責人,在這種正式場合,即使計劃是我自己起草的,也應該由伊藤來發表。我道了一聲“失禮了。”便無可奈何地閉了嘴。

伊藤幹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謙卑地開始了他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