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裏沒有“諾亞方舟”(3 / 3)

這一個窄窄的小門裏,竟是一個可容幾十人用餐的大餐廳。不等野村示意,我們已經被帶到一間燈光昏暗的酒吧裏。低矮的圓桌上,裝飾著一簇小巧精致的鮮花,一枝飄著香氣的蠟燭。這時,端著飲料的服務小姐款款地走過來,直至走到近前,屈下一條腿跪著斟酒,我才看清她的裝束:一件近似泳裝的緊身衣,清晰地勾勒出完美的輪廓。緊身衣藏藍的顏色襯得肌膚刺眼的雪白,頭上裝飾著同樣雪白的兩隻長長的兔子耳朵。轉身離去時,一坨圓圓的兔子尾巴正一顛一顛地掛在臀部,隻有修長的腿上罩著的黑色粗網紋長筒襪,隱含著一種拒人千裏的冷峻。

我不自然地坐在位子上,看著她給野村斟酒點煙,然後離去。野村對這一切好像視而不見,他風度優雅地接過小姐手中的酒繼續往我的酒杯裏斟著。至此,我才看到了野村創業之外的另一麵。

“我好像看到剛才有靠窗的座位。”我對野村說,這裏的環境多少有些令人窒息。

野村立刻笑了一下,“好吧,那我們就去用餐。”他馬上善解人意地站起身,向服務小姐打了一個他們之間才能明白的手勢。

眼前一下子明亮了許多,雖然每個精美的餐桌前後都有鏤刻著花紋的擋板,但終於可以看到身穿和服的服務小姐了。

我鬆了一口氣,回頭望了一下剛才那個有如洞穴的地方,才發現來就餐的人幾乎都是從那裏出來的,也許那是一個就餐前讓人舒緩情緒的地方。

我把頭側向寬大的窗口,在用來做裝飾的一團錦簇的鮮花之中,東京的夜景盡收眼底。我的心情慢慢回複過來。

“謝謝野村先生的幫助,我現在工作得很愉快。”我真誠地說。

“從那次錄音,我就知道你會幹得不錯。”他又一次凝視我的眼睛,“但今天我不想談工作。”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談什麼,又一次把視線拋向窗外。

古樸中透著華貴的日本料理很快便綴滿了餐桌。雖然剛剛進入三月,講究用眼睛去欣賞的“日本料理”裏,粉的櫻花餅、黃的菊花沙拉、用綠葉點綴著盛在船形器具裏的生魚片,使餐桌上一下子鋪滿了春天的氣息。

野村顯得非常高興,他介紹了各種菜的特色之後,忽然很隨意地說:“東京已經接近春天,可北海道還是一片銀白。我在那裏有一個公司,也有一套別墅,希望下個月王小姐能陪我一起去考察。”

畫著歌舞伎圖案的筷子,隨著我的手在空中做了半秒鍾的停頓。我正不知道怎樣回答,一陣細碎的腳步滑到我們的桌前。

“啊啦野村先生,好久不見,竟然帶了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來。”

穿著和服,化著濃妝的店裏的“媽媽”一邊和野村打著招呼,一邊含笑觀察著我。大概看到了我尷尬的表情,“媽媽”和野村寒暄了一陣,便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不用急著答複我,這個問題下次再談吧。”野村看出了我的窘迫,好像看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晚上,在嘴邊徘徊了幾次的簽證問題,終於沒有說出口。

電梯再一次以令人耳鳴的速度滑向地麵的時候,我感到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腰間。

再次回到我的設計公司的時候,我忽然有了深深的眷戀,一種即將與之告別的預感浸滿了我的大腦,我抓緊時間工作著。

距離簽證更新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這一次,我主動給野村掛去電話。

依然是第一次和小田原一起吃飯的那一家餐廳,不同的是,這次隻有我和野村兩個人。

開門見山地,我和野村談了畢業後希望轉為公司的正式職員,以及即將麵臨的簽證更新問題。

“更新的材料明天我就可以讓小田原拿給你,我們公司向中國發展,少不了你這樣的職員。”野村的語氣中沒有調侃。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等我鬆下一口氣,然後將目光穩穩地罩住我:

“我給了你一個肯定的答複,那麼,我的答複呢?”

我直視著野村的眼睛,他那雙深眼睛就那樣沉著地逼視著我,絲毫也不躲避。

我一直企望著上一次不過是野村酒後的一個玩笑,在我熱衷的事業剛剛起步時,不應該出現這樣的風浪。

直到野村真的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再一次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這場從事廣告藝術的夢該醒了。

一個鍾愛的、穩定的職業對我很重要,但一個人的自尊和信念更為重要,這往往是孤身在外的人麵對巨大的誘惑時很難把持的。野村居高臨下地想利用一個脆弱的環節把它擊碎的時候,他的形象反而更加矮小了。

我默默地站起身,“明天我就會把工作交待一下。”

野村吃驚地看著我,他的眼裏閃過一絲悔意,但隻是一閃,又恢複了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

幾個月裏,我一直掌握在他的計算裏。我在藝術的殿堂裏做了一次夢遊,但它不是我的最終歸宿。

東京的一家出版社正在等著我的答複,我是在公平的競爭中戰勝了160餘名應募者被選中的。這樣的工作將使我充滿自信。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站在鏡子前。再看自己的眼睛,真的是極其普通,隻是比往日更加清澈、明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