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公路的那一邊,我才側過頭來看野村,一遇到他殷切的目光,我立刻知道剛才那一刻並不是夢幻。
我感到十分突然,野村隻在吃飯的時候簡單地詢問過我的履曆,我並沒有表示過向往這樣一份職業。而且就我目前的狀況,也不能完全勝任這樣一個專業性很強的工作。
我坦率地說出了我的顧慮,野村似乎已經深思熟慮,剛好走到電車站前,他停下腳步:“不是每一個搞設計的人都要會畫畫,隻要他有一雙懂畫的眼睛。”
他穩穩地捉住我的視線:“你就有這樣一雙眼睛。”
我愣在站台上,直到野村乘坐的那班電車消失在夜幕裏。
幾秒鍾後我對自己笑笑,這如真似幻的一幕不過是酬勞過低而附加的一個客套罷了。
但那一天臨睡前,我還是特意站到鏡子前麵,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很快便忘記了那天的事,繼續在學生中心翻找一個屬於我的職業歸宿。
一個星期後,我接到小田原的電話,他在電話裏十分客氣地問我學校的課程忙不忙,能不能抽出三天的時間去進修計算機,費用當然由公司負擔。
我想起野村說過的話,知道這一次必須要認真了,但我還是禁不住問了一句為什麼。小田原謙遜地說:“進修結束之後,請王小姐考慮一下能否到我們公司來工作。”
這就是和日本人接觸中最微妙的地方,明明是他賜予你的好處,卻反過來像在虔誠地等待你的恩賜。被莫名其妙地拔高之後,除了接受,別無他途。
我就是在這種惴惴不安中答應下來的。
收到聽課證後,我找到那家著名的計算機學校。不到10人一個班級,人手一台最新型蘋果電腦,前麵一個老師講,後麵一個老師手把手地教。教學方法是填鴨式的,從早晨9點到下午5點,三天的時間,教材已經進入了蘋果電腦所能達到的最尖端的設計。
休息時,我到門口領了一份入學指南,從上麵查到一個令人驚異的事實:三天下來,我這種課程所付學費竟然要超過20萬日元!我返回教室的腳步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
雖然我在學校有過一些操作蘋果電腦的基礎,但這樣大規模的突擊學習,加上許多一時反應不過來的日語外來語,三天下來,我對獨立設計依然沒有信心。
但我還是主動打電話給野村,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我反過來拜托他,請他在公司給我安插一個位置。我表示絕不要工資,隻作為實習。
我已不去想自己要麵臨的是什麼。知恩圖報,這是做人的美德。
野村似乎在等我的電話,因為我真的第二天就可以上班了。
坐在曾經無限憧憬過的公司裏,感覺卻十分怪異,自己的心理不正常,連同事看自己的眼光也覺得芒刺在背。可不是嗎?這麼緊張的設計室裏,居然給我騰出一台蘋果電腦,而我第一個星期的工作,被指定為鞏固練習在計算機學校所學的課程。
我不斷反複地問自己:為什麼?雖然我從小學過素描和油畫,研究生的專業也含在美術係裏,難道這些真的會從我的眼睛裏反映出來,野村又真有能讀出這一切的敏銳的眼睛嗎?
在公司的第一個星期,是每天如坐針氈的日子,我的自信正一點一點地消失殆盡。
野村偶爾到廣告公司來一兩次,也隻是微笑著衝我點點頭,便忙於他的事務中,好像完全不知道我的窘境。
漸漸地,我開始融進同事們的工作當中。開始隻是接過主要設計師的作品進行指定好的加工,接著,開始有人來請我幫忙,給他的夜行新幹線列車的廣告上,設計幾顆別致的星星。再接著,我變成了流水作業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環節。
對廣告設計的熱情重新燃燒起來,它本來就蘊藏在我的身體裏,隻要是和看板設計有關的工作,我都有著巨大的興趣。除了爭搶著我力所能及的各種設計方麵的工作,每一張廣告印刷為成品時,我都比任何一個人還激動。即使是10米長的大型橫幅廣告,我也會扣住它,細細地把周邊印刷機帶出的雜色擦幹淨才放它出去。
閑下來的時候,我甚至會跟著施工的工人們,看他們怎樣在太陽底下,把一張張逼真的廣告平平展展地貼到廣告牌上;怎樣熬到店裏打烊的時候才出動,去給那些球形,甚至凹凸不平的地方都嚴絲合縫地貼上我們的設計。
看著這些巨大精美的看板,想像著它們有一天立在北京街頭時的情景,我真希望公司能盡快把這項事業拓展到國內去。
經過了艱難的心理路程,我決定把自己留在這裏。雖然它很小,又剛剛成立不久,但我迷上了這份工作。況且,學校的學業即將結束,我的簽證在四月裏正麵臨著更新的問題。
就職,多麼幸運,在嚴酷的冰河裏,竟被我找到了這樣溫暖的一艘諾亞方舟。
正是這個時候,我接到野村的電話,約我周末一起去吃晚飯,這是他第一次打電話給我,好像會神機妙算一樣。
約在新宿車站,見了麵,才發現來赴約的隻有野村一個人。雖然有些不自然,但是作為事業的領入者,我還是心存感激地跟著他走。
已經走進了新宿西口鱗次櫛比的高樓區,野村輕車熟路地一直向著住友大樓走去。我正在心中揣測,電梯以讓人耳鳴的速度迅速升到了47層。
在一家又灰又窄的小門前,野村掏出一張卡片,這種好像飯店暗碼鑰匙一樣的東西剛一插進去,門就自動開了。一個男性服務員立刻出現在門口,殷勤地接過野村的公文包,並且示意一位小姐給我們指引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