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學期開始的時候,佐藤教授親自交給我一張新書目。
和前一回不同的是,這一次列入了大量的戲劇專業書。那時我正在為東京學藝大學翻譯中國話劇《雷雨》的片斷,並為擬排《雷雨》做案頭工作。佐藤教授推薦的書目對我無疑是一個極大的幫助。
“一個星期一冊,讀後的筆記交給橋本。”佐藤教授的口氣是命令式的。
我始終沒有把自己看做一個“東大人”,知道自己是暫時被放進這裏接受集訓的,便越發覺得時間的寶貴。
“明白了。”於是我明快地向佐藤教授點點頭。
出人意料地,我第一次看到佐藤教授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時間更加緊張,我真正掂出了教授那句“如果想做學者就到我這兒來”的分量。醫學部的一位留學生,被下令每天從清晨8點半到晚上7點,一直呆在研究室裏做教授實驗的助手,他說:“我的教授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他不知道我要打工,要繳學費,要生存。”
的確,真正的“東大人”是鐵鑄的,他們有著無堅不摧的毅力和與世難容的冷峻。
和我同齡的學生輔導員橋本,外表上和我的教授一樣不苟言笑,對於學習上的問題,甚至比教授還要嚴格,甚至嚴厲。
他對我的惟一一次鼓勵是在一次兩個人的學習之後:
“你雖然來日本的時間比張君短,但日語的表達要比張君好,努力吧。”他的表情使我看到了20年後的“橋本教授”。
我忽然很想為張謹鳴不平。有誰知道他為了一次緊似一次的論文發表不能去打工,隻靠一點微薄的獎學金每天啃著麵包;又有誰知道他為了提高日語水平,竟然有一個月的時間深夜去施工隊幹活,掙出學費來到外麵的速成班去補習。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這些。所有人的頭腦中隻有一件事:論文、論文!除了論文,我的指導教授和我沒有過一次普通的日常會話。
與此同時,東大開始了學期末的重頭戲:將古希臘的一組浮雕殘片圖按研究室的學生數分成幾塊,將下麵的法語注釋翻譯成日語後,每周兩個人輪番上台去講解浮雕的內涵。
我知道去申辯自己的專業是英語完全是徒勞的。我反而精神倍增地硬是拿著一本法日詞典,一邊查著每個單詞的意思,一邊努力將每一個句子的意思連結起來。這些分析是一知半解的,但我終究還是滿懷信心地按照我的理解把它譯了出來。
多麼奇妙,每一個詞義的明確,每一個句子的連結,每一個段落思想的確立,都使我對那組浮雕的造型以至美學內涵感慨萬端。我決定把這個造型放進學藝大新排的一個劇目上去。
那一天的講解,我注意到佐藤教授一直閉目聆聽著,直到結束時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就在我結束了這一次的講解之後,一個學期末的傍晚,佐藤教授將我留在研究室做了一次長談。
還是一年前麵試時那間昏暗的研究室,一年後的教授平和地坐在對麵,沒有了那時的咄咄逼人:
“東大的學風和東大的精神一年之中你都有了深切的體會,你的努力也證明了你的能力。但不是所有的專業都是東大的最好。如果你想做學者,就繼續留在我這裏;如果你的興趣是舞台,那麼別的院校更適合你的專業。我希望我的學生都有一個和性格相吻合的將來。你的天性更接近於舞台。”
教授的一番話使我非常震驚和感動,這也正是我學期末準備向教授提出來的。一年的學習中,我的理論水平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在選擇碩士課程的時候,我該向著自己真正喜愛的舞台實踐進軍了。
我忽然明白了佐藤教授從這學期開始,推薦我讀大量戲劇學方麵書籍的原因。有了這些書,不僅對未來的學習有所幫助,應試其他院校的戲劇學碩士考試也應該不成問題。
我也才知道,我的每一點進步甚至困惑,佐藤教授都在定期聽取橋本的彙報。
就在我準備離開藝術學研究室,去投考東京學藝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時,佐藤教授交給我一封信。那竟然是一封推薦信!因為太過意外,我後來竟悄悄地把它打開了,那上麵用我看慣了的、書寫法文的筆跡,向我未來的另一位指導教授推薦一名他其實一直在關注著的學生。
張謹不無遺憾地來向我道別:“盡管我將來並不想做學者,但沒辦法,我就是迷我的研究課題,也迷佐藤教授。我還要在這座象牙塔裏再待上幾年,有空常來‘探視’我們。”
我和張謹一齊笑了。
我在東大“沾染”上的嚴謹的學風,有一天終於成為我人生中一件真正的“法寶”時,我才相信我是在象牙塔裏熏陶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