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會把這段記憶帶進藍天(3 / 3)

我迅速換好衣服,向店長點了一下頭,他就立刻返回到應接不暇的櫃台前。已經有客人在向服務台招手,我鎮定了一下自己,一定要左右住形勢,不能亂了陣腳。

我飛快地掃了一下服務台上擺著的店票,還有9桌客人的東西沒有上齊!這時候,又有一批客人離席去結賬。我抄起托盤,上麵放上4塊毛巾和4杯清水,下麵備上一塊抹布,毛巾和水疾步送到4個正在舉手招呼的客人桌上,問清了要點的東西,飛快地記在店票上,然後馬上將剛走那批客人的杯盤刀叉收進托盤裏。手裏的抹布剛一派上用場,轉身又去招呼門口等在最前麵的三位客人,客人一落座,迅速遞過去桌邊的菜單,客人一邊點,我一邊已經寫好了第二張店票,這整個過程不過用了兩分鍾。

現在我的手裏一共有11張店票,我先勾掉其中的6杯咖啡、7杯紅茶,其餘的飲料和三明治等等的單子放進傳送電梯裏送到地下的老齊喜那裏,點心單子則歸在一起送到櫃台的店長手裏。趁著空隙,我以最快的速度將6杯咖啡和7杯紅茶做好,然後分別送到各桌客人那裏。返回服務台的時候,店長的十幾份點心先到了,分送完畢,傳送電梯到達的音樂也響了。

桌上的店票在一張一張減少,又開始一張一張增加,我的兩條腿快速回旋在這間七八十平方米的大廳裏。

那一天我的智力和體力發揮到極至,肉體已經感覺不到疲勞,精神上是一種酣暢的痛快淋漓。

聖誕夜,這是日本人的生活習慣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夜晚。這麼多客人選中這家店度過這個晚上,我相信我的努力能讓這個夜晚變得更美好。

這中間,那塊名叫“蒙布朗”的點心不知經我的手送出了多少塊,直到客人漸漸稀少,我想起自己也要買一塊的時候,櫃台上已經空空如也。

那一天,據說創出了這一年裏營業額的最高紀錄。下班之前,因為點心都已經一掃而空,店長破例烤了第6箱麵包,每人分了一小筐作為獎勵,我得到的是兩筐。

家門前的台階,是用手搬完左腿再搬右腿一節一節上去的。進了門,一頭便癱倒在居南懷裏。他也不問怎麼了,就那麼抱著我,說我頭發裏有一股好聞的麵包香。

他的聲音好像有些打顫。

麵包晚餐

“我叫佐野,請多關照。”

一句發音不太純正的中文,一個純正的日本式鞠躬,這是我的第一個中文學生。

學生是日本一家大銀行某部的科長,五十歲上下,雖然已經開始歇頂,卻總是神采飛揚。授課時間一星期兩次,一次一小時,半小時學習,另外半小時一邊請我吃飯一邊練習會話。所以工資定在1500日元,隻有外麵個人授課的一半。我一向對喜歡中文的人抱有好感,又特地不加薪水地把半個小時的學習延長為一個小時,因為吃飯和學習根本不能兩全。

順利地進行了兩次授課,第三次剛剛在約好的咖啡店見麵,佐野科長——因為他太不像個學生——就忙不迭地道歉:今天學習之後,他要赴公司臨時安排的一個酒宴。說完,他順手從咖啡店的貨架上取下兩個包在透明塑料袋裏的麵包,不容我推辭,便熱情地塞進我的書包裏。

一個星期後,同一家咖啡店。這一次是在授課結束之後,佐野又從貨架上拿過兩個麵包:“對不起,公司今天還有些沒處理完的業務……”

想了一下,還是接過了他手裏的麵包。這樣,他的苦心會圓滿一些。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佐野,結束了下個星期、下下個星期還可能會有的後話。

佐野科長讓我失望的還不在於他看輕了一個外國人,我以為一個喜歡中文的人,在無法實現承諾的時候,至少應該學會中國人的開門見山。

他大概不知道,烘烤過麵包的人,對麵包是十分挑剔的。

鑲著名字的麵包

一個下了工的晚上,我騎著居南那輛又高又重的自行車匆匆往家趕,據說它的前身是送拉麵用的專用車。拐彎時,又是一輛自行車迎麵而來,我來不及躲閃,左腳被我的“高頭大馬”重重地壓在下麵。

這場車禍最沉重的代價是讓我因腿傷永遠地離開了“四季房”。

我連親自去告別都做不到,隻是在電話裏辭去了工作。

那一天晚上,居南從店裏帶回來的是一袋店員們送給我的鑲著名字的麵包,我把它們一個一個拿在手裏端詳:“齊喜”、“北村”、“鈴木”、“尚子”,鈴木的名字旁邊還刻了一個深深的心形。

居南說,店長接這箱麵包出爐的時候,顯得比哪一次都興奮。

手摸上去,這些名字竟還有些溫熱。

麵包和鴿子

聖誕節那天晚上店裏分給我的兩筐麵包,我第二天都帶到了日語學校。

自從我打了這份工以後,日語學校的同學都說,我身上有了一種豐衣足食的味道。那天,我把這份“豐足”分給了大家。

班上打送報工的那個小夥子照例是第二節課才趕來上課的,他那天垂著頭,也帶來一包東西給大家看。我們圍過去的時候,隻見包得幹幹淨淨的,全是方片麵包切下來的褐色的硬邊。這是做三明治剩下的邊角料,日本人叫它“麵包耳”。

他說,清晨5點半鍾,他發完最後一份早刊,正疲憊地坐在一家人門口的石階上發呆,這家的主人正好出門晨跑,看見他以後,又跑回家取出這樣一包東西給了他。大概,他把我的這位同學當做沒有東西果腹的流浪漢了。

那天下了課,班裏大約一半的人,相約來到上野公園。我們一邊吃著我從店裏帶來的麵包,一邊用那些“麵包耳”招來了一群又一群的鴿子。最後一塊褐色的碎屑也分發完畢之後,不知誰雙臂嘩地一攏,一群鴿子騰空而起,把那些褐色的麵包也一起帶到了藍天裏。

以後吃主食的時候,誰再跟我提吃麵包,我就跟他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