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身並不完全公平,所以它的淘汰法則有時候就顯得十分無情。而這個特殊的環境,越發殘酷地加速了它的進程。
有些人眼看著清瘦下去精神上卻依然振奮,譬如時均;也有個別女孩子開始打扮得花枝招展,戴著一些得來的高級首飾到班裏來炫耀。這些,都是每個人在權衡之後做出的選擇。
我置身於這個正在裂變中的小群體裏,情緒處於時而欣慰、時而悵惘的矛盾之中。
一次課後,我剛剛踏上在台風中邁進冬季的街道,班裏惟一沒有和我交談過,卻彼此心照不宣的人突然趕了上來。
對視了一下,他先笑了:“你好像一直在觀察我?”
“小雯是我從小的朋友。”不知為什麼,剛一和他說話心裏就湧起一陣傷感。果然,他接下去就說:“過幾天我就要回去了,如果我知道了她的變化,我根本就不會出來。她以為這是對我的報答,可這兒並不是每一個人的天堂……我在這裏學會的第一句日語是‘不行’,這是我每次找工作被拒絕時必然聽到的。像我這樣的人還是在國內活得更舒展,每一個人的位置都是命中注定的……小雯經常給我打電話,我不想告訴她我要走的事情。謝謝你這半年來無聲的關心。”
他的一件紫色大衣在風中鮮明地抖動著,好像無論如何也融不進冬季的黯淡裏去。
日語課程隨著栗原老師循循善誘的講解一步一步深入著,打工、上學、心理上的巨大衝突,初來乍到的留日生活也在一步一步深入著。
時均有一次讀著一半課文的練習時對栗原老師說:“應該給編教材的人提個意見,我們剛到日本本來困難就夠多的了,教材上的例句卻動不動就是‘死’和‘自殺’,雖然‘自殺’是日本的一種文化,可太影響人的情緒。”
栗原老師聽了,非常認真地把它記錄下來。
時均畢竟還年輕,他不知道經曆過很多的人,已經不會因為多看了兩個悲觀的詞彙就真的消沉下去。
聖誕節前的一個課間,我發現教室門口探進一張左右張望的臉,這張臉對我們全班來說真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是汪燕妮的男朋友,學校有名的“宅急送”。因為過去他在樓上的高班上課,隻要一打下課鈴,他準會給汪燕妮送來一罐飲料。現在他已經畢業了,燕妮最近瘦了不少,我們都打趣說她是缺少水分了。
見燕妮沒在教室,我迎了出去,問“宅急送”是不是又給燕妮帶來了什麼好東西。卻見他臉一下子紅了,從提包裏掏出一份豔紅的蓋著大使館印章的結婚證書來。
“我們前兩天去大使館登了記,剛才我去取回了證書,想讓她也早點看一眼。”
他和燕妮過去一起在澳大利亞留學,得知燕妮要來日本留學的打算,他先一步來到日本,為燕妮的生活打下了根基。
還沒有說出祝賀的話,燕妮出現在走廊裏,這對新郎新娘就一下子沉浸到兩個人的世界裏去了。
不知怎麼又想到風中那件紫色的風衣,也想到了我和居南的歸宿。我們這些漂泊在外的人們,感情生活中太需要看到走廊中這樣的風景。
2月,中國人最注重的春節到了。
日本人是不過舊曆年的,因此國內舉國歡慶、除舊迎新的時候,日本依然是按部就班的勞作和無動於衷的日常生活。
為了怎樣過春節,除夕的前一天班上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劉水說,她已經跟店裏請了假,她對日本店長說,中國有個傳統,如果年根兒上還幹活,那明年就要一年幹到頭兒。
楊天舒立刻略帶譏諷地說:“這不是自欺欺人嗎?即使明天請了假,明年也一樣是一年幹到頭兒,隻是請了這一天假,自己少掙一天的工資罷了,店裏會有什麼損失呢?”
話雖如此,大家還是覺得楊天舒說過頭了,他自己也有所察覺,趕忙向有些悻悻然的劉水道歉。
李拓見氣氛有些消沉,立刻大著嗓門叫起來:“我有一個提議:三十兒晚上大家都在打工,日本人膽小,沒有鞭炮,幹脆這天晚上咱們都摔碎店裏一個碗,以示慶賀怎麼樣?”
李拓的臉上有一種悲壯。
栗原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教室裏,她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行日語:“印象中最深刻的一道風景”。她說寒假將至,這是留給我們大家思考的一道作文題。
幾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思。
除夕這一天下午,我在咖啡店的二樓收拾客人的茶杯時,忽然發現窗外竟然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店裏的日本人看到對他們來說非常稀罕的雪花,見麵時興奮地互相轉告“下雪了”,我每次都對他們說:因為今天是中國除夕的緣故。
我和也在打工的居南通了電話,他在高樓的53層上看到了這場雪。我知道他一定比我更想家,因為這已經是他在異鄉過的第三個春節了。
我相信,我日語學校那些可愛可親的朋友們一定都在凝視著這場雪,在雪花中沉澱著自己的心緒。隻有在這一天裏,無論什麼樣的層次、什麼樣遭遇的人們都會懷有同樣的心境。
每個人出國之前都有一個美好的藍圖,它是樸素的、簡單的,又是最不堪一擊的。李拓為了他的動物醫院,時均為了考學,劉水為了孩子,我為了實現一份感情。我們用青春和熱忱來追求個人的理想時,也付出著沉重的代價。
想家,不可抗拒地想家,在這個傳統中合家歡聚的時刻。
雪已經在地上積起薄薄一層的時候,天完全暗了下來。落雪在黑色的夜幕裏隨意地翻飛著,好像全然不計較自己的歸宿一般。
看看表,整整八點。中國正是七點鍾,正是每年全家舉起酒杯的時刻。
我拿起一個剛剛洗好的杯子,舉起來,摔在地上。
親愛的爸爸、媽媽,女兒不能親自為你們斟酒,在這裏也算與你們舉杯同慶了。
店長慌慌張張跑來,問是否出了什麼事的時候,淚水已浸濕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