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原老師滿意地點點頭,她不僅即時地給尷尬的時均解了圍,而且宣布,以後再有人遲到,就以這種方式考他一個單詞,如果答對了,那麼遲到的這一節課將不記入考勤。
不僅時均,幾乎班上所有的同學都沒能掩飾住驚喜的神色,連後排睡著的人們都將信將疑地抬起臉,他們一定以為這是熟睡中的一個好夢呢。
東京入國管理局將“就學生”的出勤率嚴格規定在90%以上,低於這個標準,簽證就會受到威脅。後排這些在艱苦的勞作中敗下陣來的人們,正是挪動了一個軀殼來掙出勤率的啊。
“栗原老師真漂亮。”不知哪個冒失鬼突然由衷地感歎了一句。
正在整理考勤表的栗原老師顯然聽懂了這句中文,她柔和的臉上立刻泛上兩朵紅暈:
“想靠這句話提高出勤率是不行的唷。”
據說栗原老師年輕的時候是全日空的空中小姐,幾次飛往中國之後,她對中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步入中年,她便主動要求到日語學校來教書。聚集到日語學校的老師們,幾乎都是對中國懷有感情的日本人。因為他們的報酬非常低,幾乎可以說是義務的,所以再不努力的學生對他們都十分尊敬。
在栗原老師每一次點名的時候,我一直十分注意一個名字,每一次念到它,就會在教室的角落裏發出一個低沉的回響。
課間的時候視線便不由得循著這個角落找過去,才發現後排的“昏睡族”裏有一個始終醒著的人。他留著中長的頭發,不修邊幅,和外表的萎靡不相稱的是一雙內容很深的眼睛。
他給人的感覺和小雯在電話裏形容的完全吻合:“他是那種‘胸中有血,心中有傷’的男人,這種氣質有助於他成為一個好畫家,但成不了一個好丈夫。我來日本後已經有了新的男朋友,他完全不知道。為了報恩,我還是把他辦到日本來了。他來之後我說明了現實的狀況,他一句話也沒說。我太了解他,越是這樣我越擔心。我和居南同時給你們辦的入學手續,他和你可能在一個班,如果可能,你幫幫他。”
想著這些話,冷不丁碰上他掃過來的一個眼神,我立刻避開了。
去安撫一個深刻的男人,我還沒有這個自信。
劉水沒有看出我的心緒,她正拉著我講她料理店打工的“奇遇”:
“嘿,昨天真是丟死人了!客人點完菜以後又衝我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懂,一邊往櫃台走一邊琢磨,生怕誤了客人點的萊。我又跑回客人那一桌,請他能不能把最後一句再說一遍。沒想到那個客人哈哈大笑,這次我聽懂了,他剛才最後一句是在誇我可愛!”
我禁不住笑得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這樣的笑話,隻有劉水會鬧得出來。
楊天舒聽見笑聲,也湊過來:
“你這個算不了什麼。我昨天在店裏不小心刷到一個有裂紋的杯子,稍微一用力,手一下子就給劃破了。正好店長在旁邊,我以為他會讓我歇了刷碗的工作去幹別的,沒想到他隻是順手扔過一個‘創可貼’。我後來自己找了一副膠皮手套,但總覺得氣不過。等忙起來店長也來幫著刷碗的時候,我故意也找了個帶碴的杯子放在店長的水槽裏。店長果然不久就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驚呼,我看見他拔出手來的時候,血正慢慢地殷出來。店長扯下一張剛剛拿過來的‘創可貼’,一聲沒吭,又一手紮進了水槽裏。我心裏又是內疚又是感動,又覺得日本人真是不可思議……”
這一次誰也沒有笑出來,打工時受的委屈,和日本人相處時產生的摩擦,幾乎撥動了每個人心底的一根弦。
我又禁不住向角落裏那個清醒的人投去一瞥,日本社會的千奇百怪,周圍人們的起伏跌宕,仿佛完全觸動不了他。
因為我住的離學校近,又是個有半個家的人,最重要的是我和居南都好客,因此我們的家就有不少日語學校的同學循著炒肝兒、燉肉的香味而來。
於是鄉愁也摻裹在這些菜肴的香氣裏彌漫開來。李拓說他來日本就是為了積攢些資金和經驗,回去後開一家私人動物醫院,這種醫院在日本遍地都是。他最聽不得教室外麵電車軋過鐵軌的轟隆聲,因為這是他東北老家特有的聲音。
“聽,又來了。”
我在眾人的沉靜中站起來去關窗戶時,通身明亮的中央快速電車正在窗下的黑暗中呼嘯而過。
大體都是來日本半年的時候,開始不可遏製地想家。劉水原來已經是一個3歲女孩的媽媽,她說來日本三個月的時候就回國探過一次親,女兒藏在爸爸身後,就是不肯理她,直到半夜在睡夢裏才叫了一聲媽媽。為了女兒能有一個更好的將來,她忍耐著、辛苦著,到了半年的時候,她說她快挺不住了。
每次收到家裏的來信,我都有一種不敢拆啟的畏懼,好像害怕裏麵溢出的巨大的溫情會動搖我在異鄉呆下去的決心。母親在我來日本將近半年時的信裏,除了關心我和居南的婚事,還依然這樣寫著:“我和你爸爸剛剛意識到隻剩下我們倆人了,前些日子做飯總是多,扔了很多次,以後會逐漸習慣的。”
那段時間,隻這樣普通的一句話就能把人的眼眶打濕。
半年就像一個分界線,課堂裏的人們迅速地分化著。它已經不完全表現在座位前後的分化上,而是各種因素影響下人的精神麵貌。
教室後排的座位漸漸空下去,埋在臂彎裏的臉開始消失。東京入國管理局擺在“就學生”麵前的隻有三條路:晉升大學或研究生、考入專門學校、“黑”在日本。而專門學校本身就是“黑”的前奏,因為專門學校學生沒有就職的資格,兩年學下來,結局還是一樣。
許多人看清了這一點,經過一段體力、心理上的掙紮,以及無奈的自知和權衡之後,便默默地從教室的後排消失了。
我理解許多人的選擇,他們不是不想努力,而是努力了也沒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