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相約一起摔碎店裏的一個碗
●印象中最深刻的那一道風景
“我姓王,請多關照。”我套用了一個慣用句,並且在栗原老師的學生名簿裏一下子指出了自己的名字,因為隻有這個名字後麵還沒有一次出勤記錄。
“你從哪裏來?”
“北京。”
“到底是北京人,你的發音非常好。我曾經去過北京很多次。”
我愉快地坐了下去,為了第一天碰到的一個親切的日本老師。
同胞們陸陸續續地來了,無論疲憊的、鬆懈的、活潑的,還是年輕的、奔中年的,都沒忘了給我一個或關切或詢問的注視。
快下課的時候,栗原老師讓我站起來念一段課文。因為有一些基礎,加上出國前就從居南那裏了解了學校的進度,所以一拿起書便十分自信地讀了起來。
剛讀了兩句,背後有人捅我,我沒來得及看清後麵人的麵貌,就聽見一個壓低了的嗓音:
“小點兒聲,後麵都睡著啦。”
我向後看,果然,後三排人的臉都藏在了臂彎裏。
我會心地一笑,減小了自己的音量。
一下課,教室的空氣立刻活躍起來,連埋在手臂中的臉都紛紛揚起來露出了生動的笑容。“這樣的工作不辭還等什麼?”“這不是長久之計,他國內有家啊!”“就你這種學法,隻能學一堆日本錯別字!”“什麼?你還有時間做紅燒肉?!”“昨天忍痛給家裏打了20分鍾的長途。”“還是別冒這個險。”“還是……”
“你是北京哪兒的?”正饒有興趣地聽著這些新鮮的話題,被身後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
回頭一看,正是剛才提醒我後麵人睡著了的女孩子。剛才壓低了嗓音,這會兒卻擲地有聲,嗓門大得出奇。
還沒等我回答,她快人快語,劈裏啪啦又甩出一串小鋼珠:“我原來在北京一家辦事處工作,你知道北京電視台的某某節目主持人吧,她就是在我們那兒離的婚。她和她愛人都特別有氣質,就是都沒時間在一起,那麼大的主持人一點架子都沒有,我們都特同情她,當時我就給她辦了,一點兒沒讓她等。對了,我叫劉水。”
我聽了不由得笑了起來,非常喜歡她的爽直,一邊回答她“我住在海澱學院路。”
“嗨,來了個‘學院派’的。”沒想到劉水大著嗓門就是一聲招呼,立刻圍過來年齡相貌參差不齊的七八個人。
李拓給人一種東北人典型的粗獷的感覺,在國內卻是個工作最需要細心的醫生。兩個月前到東京的時候,並沒有在成田機場看見說好來接他的朋友,但李拓不怕,招手叫了一輛出租汽車,把位於新宿都心的日語學校地址給了司機。司機信不過這個看上去已經走投無路的外國人,打電話到學校去確認這麼遠的距離該不該拉。日語學校的老師向司機擔保了這個學生,出租車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把李拓送到日語學校。兩萬六千日元車費是學校老師替他墊上的,至今李拓還寄宿在學校的簡易宿舍裏。
“出租車費還上了嗎?”劉水問。
“昨天剛還。”李拓實實在在地回答。
從上海來的楊天舒一看就精明幹練,他在國內是個體飯店的老板,到了日本卻來刷碗。他被大家笑稱為刷“金碗”的,因為他不僅來日本的第二天就有了工作,而且小時工資是1500日元,是劉水工資的近兩倍。
“那是因為我幹活的速度也是別人的兩倍。我現在練了一套手插盤子的功夫,五指一張開,說插三個盤子出來絕不會是四個。”楊天舒表情雖然得意,卻絲毫不招人反感。
“這個本事好哇,以後到人家兜裏插日元,想插三千絕不會出來四千。”
“我幹嘛這麼雷鋒啊。”
大家都善意地笑著。
汪燕妮是從澳大利亞轉過來的,她學的是服裝設計,一看就知道適合她的應該屬於水天一色的浪漫,而不是這種陰沉沉的梅雨季節。
“可澳大利亞太開闊也太寂寞了,剛開始真是被天和海的那份藍給吸引住了,可時間一長就膩了,哪怕飄來一片雲彩,甚至下場雨也好哇,就那麼永遠地藍著。更不要說杳無人煙了,去年我媽到澳洲來,整天趴在窗戶那兒往外看,有一天突然叫我:‘燕妮,快來看!’我以為怎麼了,趕緊跑過來,我媽興奮地指著窗外說:‘瞧,那兒過去一個人!’我聽了差點沒哭出來。”
“在哪兒都是學,這兒至少人多,有我們啊!”劉水在哪兒都潑灑著她辦事處人員的熱情。
又是哄然一片笑聲。
如果在國內,我大概無緣與這些不同職業、不同性格的人們成為朋友。而在這個特殊的環境裏,一個默契的笑容,就能讓大家成為摯友了。
也許不僅因為我們來自同一個國家,而且我們都頂著同一個稱呼。在日本,我們這些還處於語言進修階段的人,有一個譯不成中文的稱呼——“就學生”。
“還有一個日語學得特別好的今天沒來,以後就認識了。對了,你來多久了?”劉水儼然是班裏的統管。
我說前天剛下飛機誰也不信,上課時間一到,大家各自散開的時候,都留給我一個作為老前輩的意味深長的微笑。
劉水說的那個日語學得最好的學生不久我就見到了,他叫時均,隻有二十歲。國內大學隻上到二年級就來到東京,一心準備考上日本的大學。他幹的是令所有人都望而生畏的送報紙的臨時工。
在日本,《朝日新聞》、《每日新聞》、《讀賣新聞》等大報都出早晚兩刊,時均專送《朝日新聞》。他每天下課後在學校學習到4點,然後趕到報館去領了晚刊,再騎上自行車一份一份送給訂戶。半夜3點,無論什麼樣的天氣,什麼樣的身體狀況,時均都要爬起來把工作再循環一遍。這一次,他送去的是早刊。
所以時均幾乎每天都要晚一個小時來上課。有一次他剛要低頭走過講台,栗原老師忽然叫住他,請他把“奢侈”這個詞的日文漢字寫在黑板上。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時,時均已經把它的日文漢字準確地寫在黑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