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被囚禁到櫻花盛開(3 / 3)

居南來探視時,最熱衷的另外一件事就是胎教,因為三個孩子分布的位置比較複雜,居南曾經開玩笑說:“應該給三個胎位分別做個記號才方便。”

昨天護士來聽胎心時,我真的請她做了這三個記號。看了標記才發現,因為孩子們的生存空間極為有限,他們甚至擴展到了我的腰間。昨晚我在練“坐功”的幾個小時裏,大概誰也不知道,我把最喜歡的一支曲子通過錄音機的兩個耳塞,外加一個胎教耳機分別放在三個點上進行“胎教”的時候,因為有了這三個標記,孩子們聽起音樂來會多麼到位、多麼便利。

居南的胎教是通過一個小話筒分別對著三個孩子說話,仿佛真的心有靈犀一樣,這時候感覺到的胎動,往往比平時要劇烈。看著居南那副認真而又虔誠的樣子,覺得他越來越接近一個父親的形象。

3月7日(星期五 第31周)

據說這兩天東京出奇地寒冷,母親頂著風,又給我拎來了一個枕頭,還有飯菜、草莓和衣服,真難為媽媽。

枕頭墊在腳下,是因為從前天開始,腳已經腫得套不上拖鞋了。

由於上個星期五“成績不良”,這個星期我已經被掛了兩次點滴。

媽在床邊給我揉著微腫的胳膊。我知道自己蓬頭垢麵,便問媽我是不是特別難看。

媽說,我每天都看著你,所以覺得一點沒變。

我雖然不相信媽說的話,卻也沒想到晚上會發生那麼出人意料的事。

上午翻閱電視節目預告時,忽然發現兩年前我在日本NHK電視台做漢語講師時錄製的節目將在晚上重播,便把這一消息告訴了臨床的潤子。

消息傳出,整個病房的病友們都興奮不已。時間一到,6台電視機同時打開,連平日最節省的明惠也放進去一張新卡,以表示和病友同甘共苦過的交情。

今天播放的短劇中,我表演的是一個在一群畢業生中專愛給老師提意見的大學生。五分鍾的短劇結束後,病房裏鴉雀無聲。

25歲的潤子閃著天真的大眼睛:“……是這一集沒錯嗎?”

我正在難堪,明惠十分沒有自信地說:“翔淺,那個穿紅裙子、性格尖銳的是你嗎?”

她總算沒白放一張新卡進去。

我做了一個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表情,算是默認了。

立刻,病房四處一齊發出各式的驚歎:你過去這麼苗條?!這麼漂亮?!

我了解日本人的性格,如果現實不令人滿意,他們一定辯證地反過來加以表述,那樣對方聽起來會比較舒服。

臨睡時我站到洗手間的鏡子前,細細地端詳自己:

齊耳的短發,直直地自頭頂散落下來,這是居南怕我住院後整理困難,三下五除二的“作品”;眼睛微微有些浮腫,它來自睡眠不足和貧血的“蹂躪”;整個麵部沒有一點妝粉,卻有大片淡褐色的蝴蝶斑鋪展著,我把它看做三個孩子齊心協力的信手塗鴉。再往後退幾步,身體已經成了一個粗壯的筒形,隆起的腹部大大地支起了睡衣的長袍,從領口向下,成了一道近四十五度的坡形。

這使我想起住院兩個星期後,我終於向學校提出了休學報告後的情景。研究室的助手代表教授到醫院來看望我,她提到奧尼爾的演出還要繼續下去,我的位置隻好更換別的畢業生。

我以為自己會十分遺憾,可聽到時卻心靜如水。我知道自己已經完全進入了另一個角色,它能否成功更取決於我的努力和付出,比起戲劇來,它的結局也更加激動人心。

在我長久的苦心醞釀中,它正要拉開帷幕。

我審視著鏡中的自己,對於被上天分派的角色和形象非常滿意。

天使們在舞蹈

在第17周上,我第一次感到了胎動。

那是一種柔緩的波動,那麼微妙,隻有靜靜地體會才能感覺到,我為腹中的小生命傳遞給我的第一個信息激動不已。

到了第22周,胎動忽然劇烈起來,好像一石驚了波瀾,無數個水泡在一個真空裏自由地撞擊著,無論何時何地,幾乎一刻也不停息。

即使在紅十字產院這樣的日本大醫院,三胞胎也隻有我這一例。我向護士詢問這樣的胎動是否正常,沒想到第一次接觸三胞胎的護士們瞪大了眼睛:“哇,原來三胞胎的胎動是這樣的!”真叫我哭笑不得。

直到竹內大夫檢查後解釋說:孩子們輪流在動,當然會感覺馬不停蹄。至於這樣劇烈的伸展,彼此之間會不會造成誤傷的問題,竹內大夫聽了已經笑得要跌破眼鏡了。

這下放心了,於是,無論行走還是休息,都會伴隨著腹中小天使們彈奏出來的跳躍的音符。

然而,孩子們伸展的空間畢竟是有限的。有一次聽胎心時,中間的孩子心律突然十分緩慢,護士立刻按響了呼叫鈴,醫生急忙趕來,再聽時已經恢複了正常。原來是左右兩個同胞一時壓迫所致,因為恢複得快,並無太大妨礙,大家才都鬆了一口氣。

健康的胎心,是我忍受著一切痛苦的全部意義。

進入第30周後,我的身體出現了各種不良反應,腳腫得像渾圓的麵包,而且臨產的跡象越來越明顯。最糟糕的是因為怕給孩子們造成擠壓,不能側臥,我隻能平躺著休息和睡眠。三個孩子的重量全部壓迫在心髒上,夜間根本無法入睡。

那個時候如果有人問我什麼是最幸福的事,我一定會回答他:隻要側身睡上一個晚上。

然而,31周會診時竹內大夫告訴我,三個孩子從超聲波測出的體重分別是1480克、1460克和1310克。我辛苦孕育的三個孩子竟然還沒有一個超過3斤重,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情緒一下子煩躁起來,幾個月的辛苦突然覺得承受起來那麼累,這中間的樂趣消失了,隻剩下忍耐。每天都是完全相同的日子,每天都在增加新的不適,而在我的百般忍耐和努力中,孩子們還是這麼小。

為了鼓勵我堅持,醫院安排我參觀了未熟兒中心。

我穿戴好醫生的白衣、白帽,經過嚴格的消毒走進一間寬大房子時,仿佛走進了一個童話裏的世界。

透明的保育器裏,體重或周數不足的嬰兒們都像被施了咒語的天使,他們靜靜地趴著,背負的不是潔白的翅膀,而是錯綜複雜的連結著各種監測器的線路。

這樣的情景我隻在電視上看到過,那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事,而這一切突然活生生地推到我麵前,甚至明天在這裏的也許就是自己腹中的骨肉,我的腿頓時鉛鑄一般的沉重。

我的目光無法從一個出生時僅700多克的嬰兒身上移開,他全身隻有普通人的半個臂長。

見我釘在那兒不動,護士走到我身邊:“他能活下來,靠的不是我們搶救時所做的努力,而是他自身的生命力。”

我的心揪得緊緊的。

母體是孩子的最佳生長環境,孩子隻有在母體裏長到34周,各個器官的發育才會完備,雖然三胞胎一般都在32周出生,但多堅持一天,孩子們就會多長一分。

從那以後,我每向前邁進一周時,居南都會帶來一籃五彩繽紛的鮮花,祝賀我又闖過了一關。而這花香,正是最美麗的胎教,每每擺在床頭,孩子們都會踢踏出更動人的旋律。

居南說,等孩子們出生那天,他會送我一個裝著30枝玫瑰的大花籃。

憑我對自身狀況的感覺,我知道屬於我的那30枝玫瑰就要盛開了。

在我終於習慣了症狀嚴重時一次次被插上點滴的痛苦;習慣了每晚托著腮,觀賞遠處迪斯尼樂園的焰火,以此來重溫對外麵生活的感受;也習慣了漸漸長大的孩子頭部頂著我肋骨的溫馨感時,春天已經悄然來臨了。

櫻花盛開的時候,我進入孕期的第35周。我坐在輪椅上,由護士長推著做完最後一次產前檢查後,我請她把我推到了戶外。

這是久違了5個月的大自然的氣息,是萬物都在複蘇的、春天的氣息!

這一年,我的生活裏沒有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