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被囚禁到櫻花盛開(2 / 3)

醫生的精湛醫術好像曆來是和叢生的白發、沉著的思慮聯係在一起的。即使聽到了這樣的讚許,對竹內醫生不信任的萌芽還是無法連根拔去。

竹內大夫之後又來了醫院的營養士,她大致報了一個星期的住院食譜,並特意詢問我這裏麵有沒有什麼吃不慣的東西。我請她把日本的醬湯換成了西餐湯,內心非常感動於他們對工作的細心。

後來我才知道,和營養士談過一次話就等於默認了這裏的餐飲製度。不僅我的飲食被限製為嚴格的三餐製,而且食譜上誘人的熏魚、牛排真正端上來之後卻與想像中的相去甚遠,量少得可憐不說,完全淡得沒有味道。涼菜、素菜居多還是小事,惟一的一道中國菜“麻婆豆腐”要三個星期才輪上一次。配著每一份飯菜,托盤裏都有一張精確標明這套食品所含熱量、維他命、糖量、鹽量的平衡表,看到它,托盤裏的食品好像變成化學實驗的配量一樣索然無味了。

父母在我懷孕三個月時一起來日本探親,之後母親就一直留下來照顧我。她看到日本的孕婦飲食與中國大相徑庭,便每天給我做了可口的飯菜往返4個小時送到醫院裏來。感於母親的愛心和勞苦,我吃得津津有味、麵色紅潤,卻不斷地引來護士們的“訓斥”。

對此,她們循循善誘地解釋說:“中華料理”成份複雜、太過油膩,一旦引發最危險的妊娠中毒症等問題,醫院不能承擔責任。

在夥食上,我被配給和其他孕婦同樣的飯量,絲毫沒有因為我身懷三胎而有類似多發一塊麵包的特殊待遇。饑腸轆轆的時候我隻好自己加餐,一到這時,眼觀六路的護士準會“人贓俱獲”地出現在麵前。

對此,她們義正詞嚴的解釋是:醫院精打細算過的食品應該足夠滋養你的三個寶貝,否則他們吸收不了全會變成脂肪留在你的身體裏。

怎麼可能呢?這點東西怎麼可能夠呢?住院一個月,我的體重沒有任何增長,反而下降了一公斤。

也許是我的“消瘦”趨勢引起了竹內大夫的重視,母親精心調配的食品終於被默默地允許“入關”了。

隻有一點我們彼此達成了共識:比起孩子們的重量來,三個孩子能堅持在母體裏的周數更為重要,這樣他們的各個器官才能發育成熟。如果孩子們營養過剩、生長過快,母體過早地承受不起,反而對孩子們不利。

然而,不能適應的還有醫院的作息。我慣於熬夜,而醫院的熄燈時間卻是晚上9點。護士一天要借助儀器分5次聽孩子的“胎心”,其中一次是在睡意剛剛襲來的深夜12點。這本來最令人激動的孩子心髒跳動的聲音,從臨門的第一個產婦開始聽起,透過擴音器像一匹來傳送急報的駿馬馳騁著的馬蹄聲,它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在它好像剛剛拂塵而去,人終於進入酣眠狀態的時候,清晨6點,測體溫的時間又到了。

6點一過,我將腋下的體溫計還給護士,總喜歡趴在窗前呆上一會兒。雖然天色未明,可我還是能依稀看到窗下有一棵在寒風中抖動的櫻花樹。

雖然最初的一個月我被折磨得元氣大傷,但上下兩層的住院處都知道有一個身懷三胎、在醫院紮下根來的中國人。當哪個孕婦痛苦得難以支撐時,我便成了護士掛在嘴邊鼓勵他人的楷模。

其實客觀地說,如果一個人能及時地適應,在日本住院還是很舒服的。病床是頭部、腰部、腿部三段式自動調節升降的,床罩、被罩更是每三天更換一次。不僅吹風機、微波爐、烘幹機隨時可以借用,每個床位前還設有一台14寸的彩色電視機。隻要從醫院的自動販賣機裏買上1000日元一張的電視卡,插進去就可以看到日本全頻道的電視節目,而專用耳機又不會打擾別人的休息。

更令人舒服的是護士們的笑臉和工作時的利索勁兒,不管她們來找你還是你按動床頭的電鈴呼喚她們,護士們的到來都會讓你感到既安心又溫暖。

住久了,醫院能讓人忘記時間的推移。每一天都是同樣的作息,每一天都是同樣簡潔、狹窄的環境,在紅十字產院裏,惟一提醒人們鬥轉星移的是每一個星期五的來臨。

一到星期五,矮胖的護士長就會來收各位孕婦的“母子手冊”。在日本,婦女一旦確定已經懷孕,就可以從區政府領到一本“母子手冊”,上麵將記錄孕期的每次檢查結果,以及孩子們生下後每個階段的成長。這個小藍本我當然一領就是三冊。

小本子被收走後,接下來就要進行尿糖、貧血、超聲波等一係列的檢查。等下午再發下來,人人都像學生打開成績冊一樣急不可待。除了最關心的孩子在腹中體重的增長,還有各項檢查的結果,於是總有個別人因結果不良被下令於下一周減少食品含鹽量或服用造血劑,繼而影響到生產的日期。

在404病房,人們稱之為“恐怖的星期五”。

星期五的日記

1月31日(星期五 第26周)

今天從超聲波測出的三個孩子的體重分別是860克、850克和830克,每個孩子才隻有一斤半多的體重,而竹內大夫卻鼓勵我說,以日本的醫療技術,即使現在生下來,孩子們也能成活了。

他的話並沒有讓我在心理上有一絲放鬆,而下午,護士果然就拿來了三張名簽叫我填寫。這是孩子們出生後馬上要係在腳腕上的。我在每一張名簽的母親欄上鄭重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又分別在“備注”欄寫上“Ⅰ兒”、“Ⅱ兒”“Ⅲ兒”。想像著它們即將係在孩子們腳上的樣子,心中湧過一陣溫情。

之後,我把這份過早湧起的溫情牢牢地鎖進屬於我的保險箱裏。

所有的人都太心急了,我一定可以堅持,因為窗外那棵櫻花樹還沒有帶給我粉色的消息。

2月14日(星期五 第28周)

今天是“情人節”。午飯裏,竟然多了一塊巧克力蛋糕!看來,在日本舉國甜蜜的日子裏,我這個被禁甜食的囚犯也被“特赦”了。

竹內大夫今天也顯得意氣風發,他第一次給孩子們做了彩色超聲波檢查,以監測孩子們的血流是否正常。

結果令人十分滿意。借此機會,我第一次向竹內大夫問及了孩子們的性別問題。

“嗯,這個嘛……”一向幹脆的竹內大夫忽然變得躲躲閃閃,“你的孩子們屬於雙卵性,男女兼有的可能性比較高,當然也有例外。況且,這三個小家夥齊心協力,你遮我擋,好像故意跟咱們保密呢。”

竹內大夫把超聲波屏幕轉向我,果然,一個剛剛還頭朝上的孩子,現在卻拿起了倒立。我真驚訝他們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裏居然還能遊刃有餘。

雖然知道日本的醫院拒絕提前告知孩子的性別,但我總覺得竹內大夫已經知道了謎底。晚上,醫生照例來查房的時候,我在病友們的掩護下,偷偷翻看了自己的病曆。

竹內大夫沒有騙我,兩個孩子的性別下麵打著問號,而最後一個赫然寫著“M”。

我知道這“M”的意思,但我把這個驚喜埋在心裏,連居南也沒有告訴。這是我和孩子們之間的默契。

兩個孩子的體重已經超過了1000克,另一個停留在960克左右。隻是隨著孩子們體重的增加,我已經完全不能側臥了。

2月21日(星期五 第29周)

今天一直在下雨,居南來的時候頭發濕漉漉的。

幾天來始終有一種將近窒息的感覺,連平躺都不能了。仿佛有千斤的負荷壓迫在心髒上,隻好坐起身,就那樣生生地坐了兩個晚上。

由於極度的疲乏,下午去照超聲波時,是被護士用輪椅推送推回的。

返回病房時,正好碰到居南,他顯然嚇了一跳,以為他的孩子們馬上就要出生了,緊張得分不清臉上是汗水還是雨水。

聽說了我的狀況,他還是紅了眼圈。不知為什麼,有了這三個孩子,我變得越來越堅強,而我的親人們卻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一進病房,居南就忙著給我洗腳、按摩後背,在日本的大男子主義社會裏,這是絕對不可思議的,因此居南總會成為病房裏的話題。這時候居南就會打趣地對我說,讓她們去羨慕吧,隻是這裏的人都沒有機會再嫁一個中國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