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被囚禁到櫻花盛開
●這一年沒有冬天
無法停下的腳步
從地下鐵日比穀線換乘電車中央線,在秋葉原車站有一條沒有電梯、長達47級的高台階。這是我無論上學還是去公司上班都無法回避的一關。
我第一次在東京人飛速的腳步中落了伍,任身邊的人流如幻燈片切換一般嚓嚓地閃到前麵,我隻是死心塌地地溜著邊兒,一步一個腳印地挪到最後一層,伴著腹部細若遊絲般的隱痛。
雖然中川大夫一再告誡我三胞胎在妊娠早期極易流產,但奧尼爾的《榆樹下的欲望》像在學校放置了一塊磁石,它吸引著我的腳步不自覺地朝著武藏野市的方向移動。加上一直聘用我的出版社一時不能找到合適的人選,我還是不停地奔波在學校和出版社之間。
然而,還有一個無形的魔力在暗中操縱著我,它完全地莫名其妙,又絕對地頤指氣使,它加劇著我的奔波。
出版社附近一家小小的崗亭裏,值班警察正耐心地給我指點著肯德基快餐廳的位置。
“徒步要20分鍾左右唷,今天一定要吃肯德基嗎?”
一向不介入別人私生活的日本人今天冒了一句小幽默。我不置可否地笑了,哪怕再遠,這一樣食品今天也休想逃掉。
這一天是徒步20分鍾也一定要吃上的肯德基,第二天又強烈地渴望著從公司坐兩站電車才能吃上的意大利通心麵,甚至還有日本的醬湯、納豆。這些我平時很少念及的東西,到了那一天都變成了即使長途跋涉也要得到的、我生活中惟一的追求。
居南有一次在街心公園看到我大口吞咽過去我看了就皺眉頭的日本煮物,沒能掩飾住他的大驚失色。
“據說美國有一位中年婦女施行了換心手術後,她的喜好和脾性完全變成了捐贈給她心髒的那位青年男子的喜好和脾性。”
我看出居南完全沒聽懂我話中的意思。
“所以,決定吃什麼的是你的孩子們。”
居南絲毫不覺得這話有什麼怪異,他恍然大悟地笑了。
一個人在生活中要服從4個人的意誌,我的生活規律已經大亂了方寸。
即使這樣,每天還有一個逃不過的大敵——饑餓!
無論去學校還是去公司,不管拿起書包還是公文包,旁邊總不忘掛上一個鼓鼓的食品袋,以備饑餓來敲門時,趕快投進去一個頂得住的支撐。然而這種饑餓卻有一種風卷殘雲般的氣勢,它不同於一般的饑腸轆轆,一旦襲來,胃裏立刻翻江倒海,身體也隨即虛弱得像是要暈倒。
無論何時何地,隻要饑餓感一上來,手上的一切活計都要讓路給一個“吃”字。有一次在池袋車站突然被一陣饑餓感擊得天旋地轉,立刻掙紮著鑽進附近一家麵包房挑了兩個,站在門口就狼吞虎咽地往嘴裏塞,根本顧不上行人詫異的目光。
吃得瘋狂的時候,我每天的夥食增加到五六頓,特別是到了晚上臨睡前,更是饑餓難忍。如果不吃,就會大口大口地幹嘔,大有世界末日之感。
居南鼓勵我吃,因為他有一個隱隱的擔憂,認為隻要我吃一點,孩子們就會各吃上三分之一,而我餓了,孩子們也就斷了夥食。理智的人在特殊處境裏也會昏了頭,它無疑擊中了我脆弱的惜子之情。以致有一次到錄音棚為出版社的中文圖書做配音時,因鬥不過饑餓,正準備加餐,那位有過播音經驗的搭檔告誡我說:這時候吃東西會發不出好聲音。我也正色地告訴他:吃與不吃,人命關天。
每天必經的秋葉原站有一天忽然貼出了一張廣告畫,畫麵是兩個古猿人的頭像,雖然一直沒有弄清到底那是一個什麼展覽,但我發現那幅母係氏族的頭像,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目光都像在關切地注視著我。
人類的祖先一定在關注著人類世世代代生命頑強的延伸,所以每一次走過她,我都在心裏默默地和她打聲招呼,虔誠地祈求她保佑又一個要成為母親的人。況且,我的路更為艱難。
奇怪的是這幅後來已經過期的廣告畫,一直貼到我住院都沒有摘下來。
饑餓感終於有被我擊退之勢時,它的後果也隨之顯露出來。懷孕4個月,經過三次抽血檢查,我被判定為妊娠性糖尿病,體重也增加了整整20斤。
中川大夫及時發出了警告,他要求我隻吃一人份的飲食,被限定的進食量,隻是我平時飯量的三分之一。
惟一令我欣慰的是,4個月時,孩子們從超聲波上被測出的體重都接近於孕育一個孩子的正常值。我撫摸著看上去已近臨產的腹部,站在秋葉原車站那張畫像前,與“人類的始祖”相視而笑了。
擠電車又是一關。日本的電車雖然有10節之長,一列電車一次可以容納近千人,但高峰時間一到,那壯觀的場麵還是令人瞠目結舌。
一浪更比一浪高的人潮長驅直入地擁進車廂,站在裏麵的人也隻有所向披靡地一味貼緊。這個時候我隻能用小臂用力支撐著,給腹部留出一個空間。熬到支撐不住或行將窒息了,隻好中途下來歇上一會兒,所以每次往返路程都要比平時多花一倍的時間。
一到我出門的日子,居南就緊張到極點。有一次乘車時,聽到廣播中說前麵車廂有人暈倒,居南三步並做兩步,跳過三節車廂,直到撥開眾人,看見癱倒在地的是一名醉漢才感到自己也有點四肢癱軟。
孩子們也是頑強配合的,他們堅定地附著在母親的身體裏。有一次雨天趕車心急,不小心滑倒,當時已是萬念俱灰,而檢查結果孩子們居然都安然無恙。
這樣有驚無險的日子並沒有讓我體驗太久,在一次30分鍾的精密儀器監測中,發現我因為平日活動量太大,症狀已經接近一胎正常情況下的臨產邊緣。而我卻剛剛進入孕期的第18周。
當時我已經告別中川大夫,轉到一家有未熟兒中心的日本紅十字產院。在這裏,我見到了我的新主治醫―竹內醫生。
竹內醫生給我的第一個印象便是職業上的錯覺,他飛揚的神態和掩飾不住的年輕,使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外交家而不是一個沉穩的醫生。果然,竹內大夫一見我是外國人,上來就問我用日語還是用英語交流,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日語。他躊躇滿誌,一看便知正處於事業的顛峰。
“我希望你明天就住到醫院裏來,以保持絕對的安靜。”竹內大夫果決幹脆。
“如果是短期的話還可以考慮。”我也不想妥協,“我可以保證不再外出。”
“我不相信你的腳步會停下來,所以是長期的。大概要留你到櫻花季節。”
這在日本叫做“管理入院”,即在並非十分危險的情況下,為了保險起見,由醫院“收容”監護,直到順利生產。
我當即拒絕了,不僅因為日本醫生的謹小慎微,在我看來有些大驚小怪,更重要的是,如果從18周開始住院,我將有近5個月呼吸不到新鮮空氣。
但那一個星期裏,孩子們的胎動似乎特別明顯,每一個細微的波動,都比以往更絲絲入扣地牽動著我的神經。
一個星期後,我分別到學校和公司請了長假。為了保住這些孩子,不讓他們過早地降臨人世,我拎上準備長期作戰的日用品,前去醫院“自首”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12月4日,電視台的新聞裏說:嚴冬將至。
這一年沒有冬天
我向護士長申請一個靠窗戶的床位,她二話沒說,就把我帶到404病房。
和同病房的其他幾位病友打過招呼,從居南帶來的鮮花裏抽出三枝準備做成幹花綴在床頭,竹內大夫就趕來和他的長期患者寒暄了。
他好像對我能來住院感到非常愉快,表情完全不像會診時那樣嚴肅。我感覺住院處好像醫院的後院,連醫生到了這裏都變得十分放鬆。
“想必是第一次懷三胞胎吧?”竹內大夫語氣輕快。
我笑著就算回答他了。
“我也是第一次擔任三胞胎的主治醫。讓我們這兩個‘第一次’的搭檔共同努力吧。”
看著竹內大夫年輕的背影,耳邊響著他的“第一次”,臉上就有些不自然了。
病友不久便嘰嘰喳喳地告訴我,竹內大夫雖然沒有接生三胞胎的經驗,但醫院的所有雙胞胎孕婦及其他疑難病症都由他擔任主治醫生,是醫院首屈一指的“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