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我多麼弱小,我被上帝選中了(2 / 2)

聽筒那邊終於傳來居南要從音樂聲中脫穎而出的叫喊:“回家路上要當心!一定當心!”仿佛我是個兩歲的孩子,整個聲音裏全是笑意。

兩個星期後的這一天,我坐在等候複查的長椅上,從論文實踐的興奮中平靜下來,想起居南清晨送我出門時故作鎮定的那句“沉住氣,不是雙胞胎也沒關係”,不禁啞然失笑。

中川醫院是一家不大的私人診所,如果不是有護士穿梭其中,乍一進來,會以為進了誰家的私人公寓。我選中這家診所不是因為它的小巧整潔,而是聞聽主治醫中川大夫是台灣出身的老醫生,可他卻一直喜歡和我說日文。

多半時間裏他是沉默的,就像現在,不光沒了語言,還蹙起了眉頭。

超聲波屏幕上,兩個並肩遊動的身影已經看得十分清楚,是雙胞胎!我在心裏興奮地叫著。

然而,中川大夫卻擰緊了眉頭。我剛剛湧起的一份喜不自勝的得意,在中川大夫的緘默裏像被推上沙灘的潮汐,隻瞬間著陸就緩緩地退了下去。

我不安地等待著中川大夫的判決。

他卻始終沉默著……

“好像還有一個。”中川大夫終於開口了。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隻是一瞬間,他的眉頭“嘩”地就打開了,連眉梢都掛著笑意:

“恭喜你!是三胞胎!”

三胞胎?!小小的診所沸騰起來,幾乎所有的護士都圍到超聲波熒光屏前,她們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趕來目睹一個千載難逢的畫麵。她們欣賞著、感歎著、詢問著,一片興奮的嘈雜包圍了我。我好像從冬眠的季節一下子掉進了聒噪的夏天,環境的突變和生命力突然旺盛的躍動給了我強烈的衝擊,我的頭腦裏一片空白……

依稀記得,中川大夫在那之後對我說了許多話,老先生似乎陶醉在興奮裏。他囑我今後應該注意些什麼,具體是些什麼卻完全記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他說這是他從醫以來親自診斷出的第一組三胞胎,遺憾的是他的診所太小,不具備三胞胎出生的條件。一字千金的中川大夫,在那一天裏說了我聽他說過的最多的一次話,而且第一次使用了中文。

直到顛簸在電車裏,我才漸漸清醒過來。我的臉還是滾燙的,心還在狂跳著,這使我在東京歸程的電車上,在一群鴉雀無聲、疲憊不堪的下班族裏,成了惟一生機盎然的人。

它的動力來自我手中一直攥著的那張超聲波拍下的三個孩子的照片。

人的生命多麼奇妙,懷孕僅僅7周,最早形成並呈現出形狀的竟然是孩子的心髒。

我想起中川大夫的話:“它們雖然都很小,可是都奮力地在動。”心中不由得湧過一陣潮濕。

一個急刹車,我下意識地護住了腹部,才感覺到了這三個小生命在我心上的分量。

三個孩子冒著發育空間小,發育將不成熟等種種危險,“奮不顧身”投在我的身體裏,這是和我的緣分。即使毫無心理準備,即使茫然不知所措,除了加倍珍惜他們,我別無選擇。

走進居南打工附近的日比穀公園,才發現秋意已經很濃了,蓬蓬勃勃的蘆葦掩住了半個柔和的夕陽,幾隻野鴨在蘆葦間漫無目的地穿梭著。4年節奏緊張的留學生活中,這樣的景色對我來說是久違的,應該說這個看去纖弱的女子是這和諧景色裏的陌生人。然而,一旦落入了這個氛圍,我的心境也立刻平和而舒展了。

我知道,無論我多麼弱小,我被上帝選中了。這份苦難,這份巨大的喜悅,都是給我的特殊賜予,我將由此變得堅強,也將由此給我的親人們帶來幸福。

孩子們成長到65天時拍下的超聲波

居南利用工作短暫的間歇向我跑來的時候,我已經決定以最平靜的口氣告訴他一個奇跡。

“相信奇跡”的居南愣怔住了,然後不分場合地一下子把我抱了起來。

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趕去上班的,一步一回頭,不斷地撞在行人身上。他熱烈地招著手,讓行人搞不懂他是正與人分別,還是正要與人去相見。

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又都變得太重要了。我立在秋天宜人的風裏,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升華罩住了……

多麼奇妙,我的身體裏,有四顆心髒在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