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現實主義瞻望與關於“新寫實” 第二章 無奈的感歎及傳達(或新寫實的別一種判斷)(1 / 3)

第七卷 現實主義瞻望與關於“新寫實” 第二章 無奈的感歎及傳達(或新寫實的別一種判斷)

關於新寫實小說(或小說的新寫實主義),理論批評界已經留下了不少文字,目前占據著優勢的自然是褒揚或肯定的聲音,但也有一些文章嚴肅而誠懇地談論了新寫實小說的某些“失誤”,譬如弱化了小說創作中的為國為民的憂患意識,或隻注重生存狀態的寫實而忽略了理想精神及文化哲學意識的升華,或誤入了與“寫人生”相分割與相對立的歧途,或受到了西方哲學文化的衝擊與影響,等等。這些觀點從某種特定的視角、特定的範圍或特定的意義上說,也不能說全無道理,但就新寫實小說的總體狀況而言,這些觀點便顯得偏頗或失當了。如為國為民的憂患意識及“寫人生”的問題,新寫實小說中的某些優秀作品非但沒有弱化,而且還有某種強化的趨向,隻不過是操持了別一種方式或以一種新的麵目出現在小說界罷了。又如西方文化哲學思潮的衝擊及影響,若就其程度與範圍而言,新寫實小說較之其他小說現象(或其他文學現象)要顯得輕緩與微弱,尤其是應該看到,新寫實小說在與民情國情,乃至底層社會生活的牽連方麵,它擁有更豐富更直接的“本土意識”,因而不必把這一領域的小說創作上的短處或長處都往西方文化哲學思潮方麵掛靠。對於大多數中國小說家來說,因了大幕的拉開而受到某些外來思潮的熏染,大約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很正常的。但中國小說家終究是依仗自己的體驗及目光來洞察自己的生存世界或社會現實的。至於硬要把新寫實小說與塞林格、海勒、馬爾克斯、昆德拉的創作扯在一起討論,那就更顯得不倫不類了,因為無論是小說創作主旨思情,還是具體的傳達形態或表現方式,都與新寫實小說相去甚遠,而某些寓意匕的共通性,則是一種極為正常的世界文學現象(否則各區域各民族的文學無法交流所以在我看來,判斷一種與眾不同的文學現象,還是從特定土壤上的具體景況出發,而不必兜著圈子擺弄抽象的概念遊戲。

我這樣說,並不是企圖以某種論辯的方式再來全麵闡釋新寫實小說的卓著或優越,因為新寫實小說畢竟是一種從特別的文學夾縫裏生長出來的審美現象,或者說,文學環境及創作主體的某些異常態,一方麵使它別具獨特的光彩,一方麵也使它產生出一些不盡如人意的缺憾,一些發育不健全的跡象,甚至是一些畸形的精神麵目或傳達方式……不難想象,任何一種文學現象在產生及形成自己的氣象之後,總是擁有自己的正麵與負麵,問題的關鍵僅僅在於:怎樣看待與估量它的正麵或負麵。我在前麵說到了,現今的理論批評界對於新寫實小說的判斷,褒揚與肯定的聲音(即關於它的正麵的闡釋)已經占據著赫赫優勢,而負麵的論述(甚至是把正麵當作負麵的分析又是那樣不能令人滿意一因此,對於新寫實小說的某些較有普遍性的缺憾的談論或探討,也就顯得有些必要了。當然,這僅僅是一家之言。

評價新寫實小說的困難,並不在於對具體作家作品的判斷與分析,而是在於:什麼是新寫實小說?或如有的評論家所說,哪些作家可以被“整編”到新寫實小說的行列?這確實是些令人疑惑的甚至是不可能“妥善解決”的問題。尤其是新寫實小說的界定,幾乎畫不出一條可供辨認的邊線,因為這一類小說既不是突然產生的,也不是某年某月某日從天空中掉下來的。或者說,新寫實小說固然不乏新的創造性或新的意圖的滲透,但更多的是對已有小說經驗的承襲、改裝與發揮,這樣也就不可避免地留下相應的與其他小說類型(或模式)的交錯與疊合的印痕。所以理論之於新寫實小說的界定,便可能呈現一種“闡釋不易、顛覆不難”的難堪格局。在我看來,新寫實小說首先是一個小說審美或小說嬗變的曆史概念,其中潛伏著豐富的發展內容及革新因素;它既是一種對於中國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鹹與維新”(特別是它對十七年當代小說的寫實形態的某些功利媚俗因素,采取了暗暗批判的態度又是一種對於八十年代以來的隻是形成了有限文學氣候的所謂現代派先鋒小說的不動聲色的背棄(尤其是在“可讀性”方麵吸取了教訓久因此,新寫實小說是一種混沌的(甚至是相當混亂的)文學現象一在很大程度上,它是一種憑著印象而並無多少論證的“約定俗成”。也因為如此,所以我既不稱之謂“新寫實主義”,也不把這種現象視作“流派”或“風格”,而隻是為了談論的方便,才把這一文學現象以“新寫實小說”相稱。除了上述判斷之外,新寫實小說自然還有一些比較相近或近似的共通性,即某些不約而同的小說創作因素,譬如,敘迷內容大都以底層生活中的芸芸眾生為主要對象,比較濃厚的非英雄化氣息,觀照現實的低調情緒,盡可能接近生活原生模樣的寫實形態,以及那種在貌似自然主義的描寫過程中隱含某些文化哲學意味或社會批判鋒芒的結構方式等等。不必諱言,對於中國當代小說(也包括新時期小說)的發展史來說,這些小說構成因素的出現及逐步形成某種趨勢,自有其探索與開拓新的小說類型(或模式)的積極意義。

以上是關於新寫實小說的“補述”,其目的是為了提供一種必要的闡釋背景,並以此實現我們的初衷,即在剖析新寫實小說的功過得失時,得更公正更客觀一些一更何況這裏所要談到的,又主要是新寫實小說的“負麵”。

我所談論的新寫實小說,無非是如劉恒、劉震雲、池莉、方方等一批數童可觀的中青年小說家的作品(其中有著名的,也有不甚著名的;有優秀的作品,也有不甚優秀或比較低劣的作品就我讀到的可以被稱為新寫實小說的作品(絕大部分還不是上述幾位小說家的作品)來說,無論是這些作品描寫了底層生活中的芸芸眾生,還是彌漫著某種低調情緒,或者是透露出某種不一定可歸屬頹廢的非英雄主義傾向,但最終給人留下的整體感覺或綜合性印象,則是一種對於生存景況的無可奈何的感歎,一種對於現實的精神尷尬。如何評價這種思緒萬千的感歎、這種複雜而又難以形容的精神尷尬?是好還是不好?大約都不能一概而論地輕下斷語。譬如劉恒的《狗曰的糧食》,女主人公為糧食而來,最後又為糧食而去,“狗日的糧食”這句隱伏著題旨寓意的話,是恨還是愛?是罵還是戀?都是,又都不是,因而隻能說是一種感歎,一種人創造物質但又被物質操縱的精神尷尬。無疑,這樣的感歎或精神尷尬在思情的質地上是可取的,也是富有創造性的一它一方麵是令人回味的人生感觸,一方麵又是對於某種生活現實的尖銳批判,而在兩者的描寫與傳達之間,則是一種不僅僅是關於糧食的同時也是關於人類存在處境的揭示與呈現。又如池莉的《煩惱人生》,瑣碎而細膩地描寫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秩序,充滿了原汁原味的現實氣息;就如作品的標題所示,這是一部抒寫人生的小說,隻不過是其中的人生充斥“煩惱”而已一作為特定的精神狀態,“煩惱”與主人公的“忍耐”相連相融,不能不認為是一種司空見慣的社會心態的概括,一種人生處於兩難處境的提煉,而“忍酎”本身就是無可奈何的生存反應,就是精神處於尷尬狀態的表達方式一在這裏,價值判斷的複雜性,或者說,其複雜性所體現的價值也在於:從“煩惱”及“忍耐”的思情程序中升騰起來的那種“無可奈何”,又是以依戀美好及渴望衝破壓抑為基礎的,而且也暗含著相當強烈的不滿及不滿之中的批判意識。所以,我們應該對新寫實小說中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感歎與馗尬做出具體的分析與判斷。《煩惱人生》大約可以算作是新寫實小說的早期代表性作品,而且不管我們怎樣評價它一這部小說所傳達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感歎與尷尬,也同樣是富有代表性的。當然,可以與《煩惱人生》相提並論、且屬於同一路數的作品,還有劉震雲的《單位》、《一地雞毛》,方方的《行雲流水》,等等。但我想說的是,新寫實小說的這種無可奈何的感歎或精神尷尬,不僅擁有創作套路與思情模式方麵的普遍性,而且或多或少地體現了小說作者的在生活觀照與現實洞察方麵的基本態度(不言而喻,這種態度的產生與小說作者的生存體驗息息相關八其中的差別也僅僅在於自覺或不自覺,也可以說是基本態度之後所包孕的質地有所不同。但值得進一步探討的是,這種無可奈何的生活洞觀態度,最終給創作帶來了什麼?並在相當一部分小說那裏到底是以怎樣的形態及方式呈現的?而它的前景又將如何?毋庸諱言,這裏所可能表達的主要是新寫實小說的“負麵景況”。特別是在今天,這方麵的剖析與判斷也許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