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自身的現實 第一章 人的處境:務虛即務實(3 / 3)

絕望也罷,“欲望”或“差別”也罷,“永動的輪回”依然被拋在了悖論的泥淖中。不是開始的開始是混沌,不是結束的結束還是混沌。

我不想在這裏過多地談論悖論了,因為在作者以往的創作―小說或散文中,早就融會著這種導向詰疑或質詢的思緒,隻是在這部《務虛筆記》的整體意念之中,更為明確地、幾乎是直截了當地宣告悖論的貫穿,特別是“寫作之夜”所亮出的關於“印象”的所謂“毫不遜色”的悖論觀點,不僅給小說的敘述留下了必要的餘地,而且也為小說的閱讀提示了基點或視角一因為每個人對於世界的“印象”不可能完全一致。

對於小說來說,悖論不僅僅是悖論。小說終究是小說,它不是哲學的論辯方式。悖論之於《務虛筆記》,隻是一種審美或小說敘述的基本思路。小說描寫了“愛情”的處境、人或生命的處境作為過程,其中也攜帶著“曆史”這一概念的處境以及“現在”的人對於過去與未來的極為有限的認識。所謂曆史,都是個人(或個人的彙合)對於以往歲月的把握與判斷。然而,曆史又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它總是由人或生命的各種狀態彙合而成的。富有悖論色彩的“印象”,便是曆史的一種生動而又殘損的存在形態,因而曆史的理解也逃脫不了悖論的覆蓋。當然,這是《務虛筆記》中的“曆史”。

《孤單與孤獨》(第十八章)寫到了“裸體浴場”,寫到了“戲劇”,寫到了戲劇是一種實現夢想的“設法”一一因而“戲劇”必須是在“舞台”上。那“愛情”呢?“愛情”是不是一種約定的“戲劇”?小說這樣寫道:“我們不是表演,但我們還是在圍定的舞台上。我們是現實,但我們必須與他人保持距離和隔斷。我們是夢想,但我們的夢想被現實限製在現實中。我們是親近、是團聚,但我們仍然是孤獨、是疏離……”(第177節)這裏說的是“愛情”,追問的是“愛情是什麼”,但它同樣是一種“曆史”不可能是自由發展的狀態;“曆史”也是一種“戲劇”,它必須是在“舞台”上。或者說,“曆史”不得不在悖論中前行,它與“愛情戲劇”沒什麼兩樣。

除去“愛情故事”一一無論是誰,都一樣一差別隻在於“夢想的設法”及“舞台”的不同,而方式也有直接與間接之分。實際上,《務虛筆記》的許許多多描寫,都體現著“曆史”(或曆史感)的存在。如古園中的孩子及死去的柏樹,美麗房子,“門”,飛翔的鴿群,螞蟻的戰鬥,飄動的窗簾,金黃色的葵林,詩人的漂泊與尋找,醫生的冥思苦想,畫家的創作與奮鬥,這就是與“印象”相關的、充滿了悖論意味的小說家的曆史觀念。理解了這一點,讀到極為精湛的《生日》那一章時,就會順暢地感受到:個人的“曆史”(包括人的精神變遷,即所謂“心史”),便是“曆史”的一種體現,或一種生動活潑的縮影,一種認識這個世界的過程。《生日》中說:“要我回答‘世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樣的問題,一個不可逃脫的限製就是,我隻能是我。事實上我隻能回答,世界對我來說開始於何時(譬如說,它開始於1955年春天某個周末的夜晚,這之後才有了1951年冬天的那個早晨,才漸漸地有了更為虛渺更為久遠的過去,過去和未來便以隨機的順序展開)。因為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遠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對我來說的世界。”(第41節)這是貫穿於《務虛筆記》的一個小說家的曆史觀念。

可以說,關於悖論的描寫,在小說中俯拾皆是,但集結到大處,便是悖論中的人的存在、人的處境,以及與此相關的“曆史”本相。即便是2的叔叔的戀人--個被自身、被秩序始終折磨著的“叛徒”,其間不僅充滿了具體的人性兩難,而且也完成了一種曆史存在的概括,甚至是一種與人的欲望相關的絕妙的敘述:是人的複雜,也是“曆史”的複雜。

《務虛筆記》是史鐵生的一部心血之作,更是一部值得一讀的長篇小說,或一部應該引起文學界重視的作品。它是中國小說家的創造,但它又是“人類的”。它擁有一種不僅僅屬於中國讀者的文學質地及精神本色。

《務虛筆記》因了自身的某些獨特性,也導致了這部作品與普遍讀者的障礙(作為“猜測”),但它因此會影響中國文學界的閱讀嗎?我們可以克服重重隔膜而孜孜不倦地、耐心地讀卡夫卡、讀薩特、讀馬爾克斯、讀昆德拉、讀伯爾……難道不能靜心讀一讀《務虛筆記》麼?為這部作品,“現在”的我或我的“印象”,隻能是茫茫中的焦灼與驕傲。這是一部中國的小說、“人類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