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豫再三:要不要對《寫作之夜》做出概括或闡釋(複述”這也許要冒一點兒風險。但我還是感到,寧可少說其他,作為“代序”的《寫作之夜》還是要多說幾句的。《務虛筆記》共二十二章。最後一章是《結束或開始》。倘真的是“開始”,那回過頭來重讀第一章的《寫作之夜》,便可能產生一種啟幕般的豁然開朗之感。
《寫作之夜》從古園偶遇兩個“不諳世事”的男女孩子開始一一不管這一開始是“故事”還是“寓言”,由此而展開的遐想,卻囊括了一係列相關的命題,如人生、曆史、命運的偶然與必然、生與死、被忘卻與被記憶、生命的延續與再現以及包括現代先輩在內的世世代代的預言或應驗。我想,這個關於兩個孩子的“故事”(或“寓言”),已經構成了上述一係列命題的意象。一切的一切,都可能在孩子(同樣是可能)的生命旅程中獲得兌現。他們就是我們,其中的一個或許就是“我”。
於是便涉及到了“時空”。《寫作之夜》中巳經開始了關於“生日”的探索(《務虛筆記》的第六章就是《生日》)。“我生於1951年1月4日”,但這是一個“聽來的傳說”,“1951年1月4日對於我來說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虛無,是我從虛無中醒來聽到的一個傳說,對於我甚至就像一個謠言。‘在還沒有你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存在了很久’一這不過是在有了我的時候我們聽到的一個傳說。‘在沒有了你的時候這個世界還要存在很久’一這不過是在還有我的時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種猜想。”(第5節)《寫作之夜》還說:“……我站在今天設想過去又幻想未來,過去和未來在今天隨意交叉,因而過去和未來都刮著現在的風。”(同上)然而,“現在”又是什麼呢?“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一旦被意識到就已成為過去,意義一旦成為意義便已走向未來。現在是趨於零的,現在若不與過去和未來連接便是死灰,便是虛空……過去在走向未來,意義追隨著夢想,在意義與夢想之間,在它們的重疊之處就是現在。在它們的重疊之處,我們在途中,我們在現在。”(第6節)
不難感覺,《務虛筆記》的“務虛”巳有了自己的注釋:即在“途中”的或“現在”的目光的牽引下,所可能想象到的那兩個孩子的“故事”(或“寓言”)的延續,以及其中所包括的一係列命題(或者更多的關於存在的求索當然,《寫作之夜》還牽涉了一個藝術的或生活的命題。那就是“真實”一一它確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寫作之夜”中的“真實”是什麼?“真實便隨著你的追尋在你的前麵破碎、分解、融化、重組……如煙如塵,如幻如夢。”它隻能是一種被捕捉到的“自己的存在”,一種“僅僅是我真實的印象”。“印象”至關重要。
但“寫作之夜”沒有忘卻如下的悖論:“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第6節,原文為黑體)
這對課堂上的特別是摣長於批判貝克特的哲學教授來說,“寫作之夜”的表達(乃至整個《務虛筆記》),“唯心主義”的判斷也許無可避免,但在藝術創造的深層處,“唯心”恰恰就是“唯物”一《務虛筆記》作為小說家的想象,其冷峻的目光巳經通過“入情入理”的假設,很犀利地觸及了人的虛弱、人的自我拯救的艱難,以及被天長日久的陰影籠罩著的“途中”的人類所難以擺脫的創傷或疼痛……你可以在生存表象的漫步中加以否認,但一旦進人表象背後,你又不得不承認:這是“存在”,而“存在”的意義,便在於它對“現在”或表象的超越。
《務虛筆記》之所以被標示為小說,那是因為它畢竟向讀者講述了自己的故事,而且還是係列的或成套的“愛情故事”一“寫作之夜”的“愛情故事”(當然不止於“愛情”),構成了這部長篇小說的主要依托。
複述這些“愛情故事”是極為困難的事,因為“故事”中的“愛情”,僅僅是“故事”的一部分或一種框架。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每一個“故事”及其所體現的人物關係,都各自傳達著所陚予的意義,甚至是漂流的時代必然留下的印記(印記也是一種意義誠然,這裏所說的“意義”是複雜而多元的。
說起字母或由字母代替的人物,讀者也許不甚習慣這種符號化的方式,但這種以字母代替人物的方式,卻凝聚著或寄托著創作者的意圖。當然,我們在這部小說的開頭(《寫作之夜》)與結尾(《結束或開始》),還能發現更為嚴峻的拷問一“我”從孩子的天真目光及提問中獲得了啟示:“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最終要去哪兒,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麼?”由“愛情”的質詢到對於“人的存在”(或“人的處境”)的拷問,正是這部長篇小說的價值所在。當然,終極的結論是“現在”的人(包括作者)所無法得到的,或者說,“途中”的悖論便是這質詢與拷問的結論。實際上真正的意義,也不在結論,而在“寫作之夜”的過程。何況,作品所包含的這種富有窮究意味的質詢或拷問,絕非玄學或一般意義上的哲學思考;它們是基於描寫的過程或基於小說主人公們的絕望掙紮而趨於完成與升華的一說到絕望,自然是一種燃燒著的絕望,一種各具形態的絕望,一種永遠被折磨的絕望。我想,這是小說中所有人物或全部“愛情故事”都在經曆著的命運。不同的僅僅是時間、空間或體現的方式:“大同小異”,便是燃燒著的絕望的最恰當的形容。還是那句話,因為他們是人,所以隻能這樣,隻配這樣。
既是絕望,為什麼還會燃燒?無疑是因了欲望的緣故。人的欲望,在很多時候被稱作理想、追求、憧憬,當然也包含了人的各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務虛筆記》把“愛情”的欲望放大為一種人的生命的永遠夢想,一種燃燒到最後一刻才停歇的尋找。正如?醫生終於明白的那樣:“人為什麼可以創造,而機器人隻能模仿?因為欲望!……人有欲望,所以人才可以憑空地夢想、創造,而機器人沒有欲望,所以它沒有生命……是的,欲望這東西,怕是不可人為的,人既不可以消滅它,又不可能改造它、設計它,因為它不是有限的夢境,它是無限的夢想呀!”(第119節)“欲望是不會死的,而欲望的名字永遠叫做‘我’。”(第118節)這裏所說的“欲望”,既與“愛情”相關,但又遠遠超越了“愛情”的範圍。
與“欲望”相關的另一重要概念,是我們已經提到過的“差別”。還是醫生(或許可以作為人類的“醫生”)說的,是“差別”推動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尋找平等,這樣上帝就造就了一個永動的輪回,或者,這永動的輪回就使“我”誕生《務虛筆記》最後一節)這裏所說的“差別”,自然包括性的差別一一作為最初的“欲望”,包括所有的男孩都奔向那座美麗的房子,奔向那個漂亮清純的女孩。然而,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終生留在了印象中的那根高貴、孤獨、冷逸的白色羽毛,那是活潑的生命被擊中之後留下的遺物。作為小說中的重要意象,它是一種景況,一種已經成為血液的感情,一種被刺激後永遠刻鑿在心靈深處的“差別”,也是一種“欲望”的源頭。無論正常與否,它將成為畫家2的永恒尋找與尋找的動力。“欲望”可以驅使你渴求愛情,但也可以策動你出售感情。譬如—的婚姻。^的“欲望”是權力。他以為權力可以拆去那堵“牆”,但當他拆不了“牆”的時候,為了權力會不會再度背叛自己的感情呢?會的。境遇便是這種輪回(或悖論)的結局。《務虛筆記》中的詩人”大約是最能體現人的本性及“欲望”的人物。作為詩人,他是人類靈魂的“代言人”。他四處漂泊與尋找,但就如?醫生所言:“你以為你什麼都能找到嗎?詩人,要是有一天你能發現什麼東西,隻要你一碰它它就沒了、它就不再是它,那時你才能懂得什麼是美的位置。”(第205節)命中注定,詩人是永生永世尋找不到那“美的位置”了;即便有,也隻能在心裏,在想象裏,在他永遠不能完成的“長詩”裏……其實,當詩人被“愛情”的詰疑折磨得無路可走時,也曾在黑夜裏想到(或感到),自己活著並不使這個世界有絲毫增益,而死了也不會使這個世界有絲毫減損,自己原本是個零。他燃燒的結果顯示出最徹底的絕望,盡管他依然活著,依然可能寫他的“長詩”……同樣是燃燒,同樣是“欲望”的驅使,但因了“差別”的推動一“差別”本身也就導致“欲望”的相似或不同,而絕望中的燃燒也呈千姿百態。於是,我們應該注意到《務虛筆記》所貫穿的一種觀點:即人之所以是人,之所以是獨特的、不可替代或不可抹煞的人,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及夢想(每個人都是“我”);然而,人之所以不得不丟棄獨特而向“統一”讓步,譬如同樣的步伐和語言,同樣的衣著裝扮,同樣的姿態、威嚴、風度、微笑、寒暄、禮貌、舉止、分寸……乃至生與死,等等,所謂“不越雷池,循規蹈矩”,其中也根深蒂固地包含著“欲望”及夢想的因素一在獨立與向“統一”讓步之間,並無明顯的界限,既模棱兩可又難舍難分。人的複雜性亦由此而來。這樣,人便處在兩難的尷尬境地之中,此為燃燒中的最嚴峻的絕望,即在“永動的輪回”中,人,究竟怎樣才能成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