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自身的現實 第一章 人的處境:務虛即務實(1 / 3)

第六卷 自身的現實 第一章 人的處境:務虛即務實

作家最可能享受的獨立,隻能是從“人的過程”中獲得的體驗的獨立。

還不僅僅是人的處境,而是造就這種處境的“人的過程”。一切的一切,都沉積或顯現於這個“過程”,而小說藝術的最終實現及實現的程度,也完全取決於“過程”^作為小說敘述的可能性。

作為長篇小說,《務虛筆記》是史鐵生創作史上的第一部,也是中國小說史上的第一部一理由很簡單,即我們還沒有讀到過類似於《務虛筆記》這樣的長篇小說(或“筆記”):無論是敘述方式,還是交融或灑落在其中的對於這個世界的各式各樣的“印象”。當然,這種說法還不能等同於一般性的褒揚,但作品所呈現的開拓性或創造性,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忽視的。我想,我們或任何一位忠誠於文學的人,在讀這部四十萬字的小說時,隻要擁有相應的小說史常識,以及必需的耐心與品味能力(為了順利進人作者的“寫作之夜”還得暫時躲避一下現在的喧囂或輕浮),那感受這部小說,並不需要很高深的學問。

在這裏,絕不是一個傳統不傳統或是否背叛了先輩的文學遺囑的問題(籠而統之的“簡化”是不可取的八而是一個怎樣看待人自身或人類處境一即人類自亙古走來、經由現在而走向無可知曉的未來的問題,或一個如何洞觀與把握自己心目中的世界的問題。可以說,《務虛筆記》的一切敘述方式的獨特或獨創,都以小說作者的生存印象相關:“印象”之於新的敘述方式或敘述結構,隻能認為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吻合,也可以說,它恰如其分地順應了處在“發現”中的“世界觀”的表達。這,才是《務虛筆記》的價值或意義。因為它以小說的方式,傳達了一種從遙遠時代便開始了的求索,一種現在的對於人或人的群體的冷峻剖露,一種新的仍然是現在的目光投射下的關於人的存在狀態的詰疑及無奈。

凡讀過史鐵生小說或散文的人(他的散文也同樣是“筆記”),大都不會懷疑他是一個擁有無盡詰疑的作家,一個仰問蒼天而最終依然被悖論籠罩著的作家。很自然,他的詰疑或他的仰問,首先源自他的人生景況或人生體驗。但僅僅是“他”或“他的現在”麼?在談論中國作家的小說時,“社會”或隨之而來的“文化”,往往成為無可擺脫的中心概念,而與之相關的“人的存在”或“人類的處境”,則很少視作感受或理解小說的涉指,也很少意識到作家的審美創造所可能連結的人類意義。這使我突然想到小說家李銳的《誰的人類?》,他在這篇與學院式論文無關的短短論文(隨筆)中說:“當西方人在世界範圍內推行了他們武力的和經濟的殖民的同時,他們也更加深刻更加霸權地推行了西方的‘話語權力’,因而我們這些西方以外的人隻好站在西方話語的外邊說話,隻好站在那座‘人類的’高山的腳下向上仰望。而其實那座高山原也不過是一座被一部分人用手搭建起來的山,並非是全世界的人類共同搭建起來的高山。不過,全世界的人類共同自覺自願隻搭建一座山的事情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生過。”且不說歐洲或北美的某些作品是否應該被冠以“人類的”評價,也不說中國已有的某些作品是否具備“人類的”意義,就說這部《務虛筆記》,把它稱之為“人類的”大約是合乎實情而毫不遜色的。若要說“誰的人類”當然是一個中國作家的“人類”一一甚至,隻能是史鐵生的“人類”,隻能是史鐵生現在的目光所能覆蓋的那個“人類”。實際上,最傑出的作家也隻能這樣。

我時常把讀小說當作一種與作家的交流。交流什麼?無非是怎樣看待這個世界,以及那種對於實在生活的印象。但在事實上,這種交流往往是不對稱的,甚至是失衡的。我雖不止一次讀了這部小說,可最終仍然感覺到交流的不對稱或失衡。造成這種不對稱或失衡的原因,一是交流雙方的生存體驗及永遠漂流著的思緒走向的不同或錯位,二是小說家始終著力於“現成思路”的掙脫,而讀小說的人恰恰又被“現成思路”束縛著、浸泡著。何況,小說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輸人了由來已久的、甚至是全部的生存積累及對於人世的深深思慮,而我們的閱讀無可避免地帶有即興色彩。我想,讀《務虛筆記》這樣的小說,不能不涉及到讀者的閱曆、經驗乃至閱讀時刻的處境或心境。於是,理解與呼應小說或重新感受我們的生存景況、再一次梳理我們對於這個世界的已有“印象”,也就不折不扣地演化為一個“問題”。譬如說,何為《務虛筆記》中的“務虛”?何為“寫作之夜”中的“夜”?

(《務虛筆記》始刊於《收獲》1996年第1期至第2期,但至今沒有引起文學界的重視,更談不上可靠的、公允的、哪怕是“新”的、“現代”的或“後現代”的評論。這種局麵的出現,其原因的複雜性恐怕要超出我們的想象力。)

喜好分類也是一種有意無意的“現成思路”,譬如把文學創作分成務實或務虛。其實,在文學的幻想中,虛實本是一家,相輔相成,曆來如此。因而,這樣的“虛實觀”並不適合於《務虛筆記》一在我看來,《務虛筆記》的“務虛”與“寫作之夜”中的“夜”,隻是一種與已有文學不同的想象方式,一種把握人的存在或人類處境的獨特形態,一種涉及了哲學思維及如何洞觀現存世界的“冥望”一“務虛”的“夜”沉浸在悖論中。“虛”絕非一般觀念意義上的“虛”,而“夜”,也不是世俗感覺中的“夜”。無所謂“虛實、“夜”僅僅是幻想的那一時刻:“現在”。那是從混沌中脫穎而出的(社會)人性設計,或是為了人的前景而訴諸的基於“印象”的理性掙紮。不是命定也是命運:“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最終要去哪兒,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麼(第2節);倘可以補充一句,那便是因為我們是人,是走過了漫漫旅程的人類這一物種的一部分(“筆記”中出現的都是“中國人”),因而隻能如此,或隻配是如此。

人受到折磨(廣義的折磨)已是一種無須論證的事實,但永遠得不到答案的是:“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這是最典型的史鐵生式的詰疑與質詢。“因而焦灼,憂慮,思念,祈禱,在黑夜裏寫作。從罪惡和‘槍林彈雨’,眺望自由平安”,“眺望樂園”,又說“樂園裏陽光明媚。寫作卻是黑夜”。“如果你看我的書,一本名叫做《務虛筆記》的書,你也就走進了寫作之夜。你談論它,指責它,輕蔑它,嘲笑它,唾棄它……你都是在寫作之夜,不能逃脫。因為,荒原上那些令你羨慕的美麗動物,它們從不走進這樣的夜晚。”而你,因為你是人,處在現在中的人!這些“話語”都出自第十八章《孤單與孤獨》。真正提綱挈領的是第一章《寫作之夜》。如果史鐵生是一位吟唱人類永恒的歌手,那便在《寫作之夜》調整了他的琴弦,怎樣的調子,怎樣的旋律,怎樣的意味,怎樣的詰疑與質詢,乃至陷落在悖論中的無助無奈的歎息與呼喊,我想是巳經作了最初的確定一《寫作之夜》,應該是《務虛筆記》的“序”。作者所要“務”的“虛”及所要作的“筆記”,在“序”中巳有了規範或可能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