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朗園
1
女人說,那時候朗園已經蓋好了。
那時候老爺是“和順錢莊”管賬的。“和順錢莊”在老爺的經營下生意興隆。因此老爺才得以在倍受賞識、春風得意之際,娶到了錢莊老板的千金做太太。老爺因此繼承了錢莊,繼承了太太祖上留下的萬貫家財。
老爺於是才買地修建了朗園。
老爺風流倜儻,太太端莊賢淑。他們也許很相愛,但他們相愛的方式表現為相敬如賓。因為他們最看重的,是彼此的尊重。但很久之後,那個可怕的悲劇終於被徹底證實。他們沒有孩子。這是個無法改變的慘痛現實,也是老爺和太太都無法承受的。他們因此而變得疏遠。他們繼續相敬如賓,但卻誰也不敢去觸碰那個敏感的話題。
朗園盡管依舊美好但不再有歡聲笑語。從此老爺一心發展他的錢莊,而太太則一度終日以淚洗麵。老爺錢莊的生意越來越興旺,終日的忙碌和勞累使他終於做出了與太太分室而居的選擇。從此老爺日複一日地睡在一樓的書房,太太在獨守空房的時候,則開始痛恨朗園有太多的房間。
被冷落的太太有一天終於找到了她的歸宿。一個傍晚,當她在寂寞深秋的麥達林道上散步的時候,隨著一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第一次走進了那座由美國人修建的衛斯理教堂。這是一處向所有人開放的場所,基督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跪在十字架下,聽他傳播福音。在基督的懷抱中太太頓覺柳暗花明,很快便成為了他的虔誠教民。
太太在這裏認識了教堂穿黑衣的牧師雷約翰。雷約翰來中國傳教已經很多年,他娶的女人就是這片貧瘠土地上的第一個女信徒。雷約翰牧師神奇地拯救了太太無望的靈魂。太太從此不再感傷,也不再仇恨空蕩蕩的朗園。甚至有一天當她和老爺坐在朗園的回廊裏喝茶時,她竟坦然而無半點怨氣地向老爺提出了請求男人納妾的建議。她說她是真心的。
老爺愣在那裏。
老爺的茶碗就那樣停在了在半空。
老爺仔細地端詳了太太很久,然後果斷地說沒有必要。
老爺依然住在一樓,但是他沒有納妾。這證明老爺是尊重太太的,他希望太太能獨自享用朗園。他知道太太一家有恩於他,所以他要知恩報恩,絕不背叛。
這樣又過了一段光景。
在過了這段光景之後,太太有一天又向老爺提出了另一個請求,那就是她想在美以美會的育嬰堂裏抱養一個孩子。她說老爺賺了很多的錢,所以她想做一點兒善事。這一次老爺想都沒想就同意了。但出乎老爺意料的是,他本以為太太會抱一個傳宗接代的男孩兒回來,而太太抱來的,卻是個有著很黑的大眼睛的小姑娘。
這使老爺迷惑不解。他在那天夜半之後走上二樓,輕輕推開了太太的門。
太太說,她沒有權力壟斷現在的位置。太太又說當雷約翰牧師把這個漂亮的女嬰抱給她時,她一下子就覺得自己愛上了這個寶貝,這正是她所想要的。
那個晚上老爺留在了太太的房裏。痛苦和歡樂交織著。但事完之後老爺還是回到了他一樓的房間。慢慢地這已經成為了老爺的一種習慣。
從此那個抱養來的女孩兒一天天長大。她在朗園過著最優越的生活。她擁有自己舒適的房間。穿著自己喜歡的衣服。她讀麥達林街區中最好的教會學校。她是朗園的公主,是老爺太太掌上最寶貴的明珠。
女孩愛太太,也愛老爺。她把他們當作自己生身父母一樣的親人。她在他們麵前無拘無束。她給他們原本岑寂的生活帶來無窮樂趣。她是朗園裏一束最明亮的光。
慢慢地女孩的乳房開始漸漸鼓漲。後來她來了月經,並開始在月經的時候疼痛。但是她依舊無憂無慮地成長。越長越漂亮,直至出落成一個婷婷玉立的美少女。但是她始終弄不懂她和老爺太太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直到有一天,在那個很深很深的暗夜,老爺闖入了她的房間。
女孩大聲喊叫著。
她流著眼淚懇求老爺不要這樣對她。
她求救般地高聲呼喊著太太。她聽見太太就在門外哭泣,但她就是不來幫助她。
女孩疼得暈厥過去。
醒來就看見了身下殷殷的血。
女孩悲痛極了。她哭得很傷心。就像大病一場。她趴在守護著她的太太的懷中,流著眼淚問太太,為什麼不來救我?
女孩在那個夜晚之後變成了一個女人。
女人好不容易才從太太那裏弄清了自己的身份。
女人哭著說,她不願是這樣的,她是那麼愛他們,愛老爺,可現在她再也不願見到老爺了,她恨他。
太太也流著疼痛的眼淚。她希望女人能理解她的苦衷。太太說,古往今來,無後為大,這是她今生今世也不能補償老爺的。但是她愛老爺,老爺是值得熱愛值得崇敬的那種男人。老爺不該沒有兒孫滿堂的生活,那對老爺不公平,所以,十五年前,我就把你抱回了家。我要你成為有學識有教養知書達禮又如花似玉的女人。然後把你獻給老爺,給他歡樂幸福,為他傳宗接代。這就是你在家中的位置。你不能選擇也不能拒絕。你從此必須始終不渝地伺候老爺,你要繼續愛他,尊重他,給他歡樂,那也是你本該對老爺養育之恩的報答。如今你已經是個女人了,就好好地做個女人吧,別讓我們失望。
太太說完就走了出去。
女人望著太太的背影,流著淚問,可是,你今後就不再愛我了嗎?
女人自從正式成為了姨太太,太太就仿佛對她疏遠了。這是女人最最不能接受的,她寧可離開老爺,隻要太太的愛。
女人在明確了她的身份之後,為自己爭取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繼續在教會的學校裏讀書。
從此老爺經常到女人的房間裏來。總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在沒有星星月亮的日子裏。老爺在做過之後,無論天氣有多冷,他都要堅持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睡。老爺不願女人清晨醒來的時候看見已變得蒼老的他。
實際上老爺此間已經患上了抑鬱症。他總是沉默寡言,每天從錢莊回來的時間也總是很晚。老爺總是盡量避開同女人在一起的各種場合。老爺忘不了那個夜晚女人的請求和哭泣,忘不了女人因疼痛而發出的撕心裂肺的絕望喊叫。老爺為強暴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而後悔不已。他一直被一種強烈的罪惡感追逐著且悔恨著。
老爺從此抑鬱不歡,朗園的空氣也隨之變得緊張。這是太太始料不及的。她本來隻想成全老爺的好事,隻想老爺能快活,但結果卻是所有的人都不開心,所有的人都痛苦。
然而女人繼續長大。當她終於慢慢適應了這個新角色後,天性又使她重新變得無憂無慮起來。因她是在朗園長大的,因她隻有老爺太太是親人,因親人之間是從來不會真的怨恨的,所以盡管家庭關係發生了如此令人悲傷的變化,女人還是覺得朗園的家中很溫暖。
女人讀書的學校是太太選擇的。女人有時還被帶到衛斯理教堂去聽布道。女人接受的是開明的教育和貴族化的熏陶。女人家中有數不盡的錢財,她才能這樣被慢慢教化成一個美國式的開朗女性。這是老爺太太希望女人成為的樣子,但同時也讓女人在朦朧中慢慢覺出了同這個老式家庭之間的觀念上的隔膜。
女人依舊天然爛漫地喜歡她的家,和她的親人,她的朗園。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慢慢學會了欣賞朗園,也越來越意識到了朗園之於她的價值。女人在她的日記中曾這樣描述朗園:
——在麥達林道的盡頭。一幢孤單而美麗的小樓憂傷地佇立著。那就是朗園。我的家。雕花的石頭廊柱默默無言,而回廊裏能望見遠的夜空。星空。遠的星在朗園的尖頂上閃爍。那是種生命的清徹的美麗。夜晚,太太總喜歡獨自坐在噴水池邊的長椅上,將她美麗的身影陷進透骨的清徹中。她是個朗園一樣憂傷的女人。她總是很孤單。難過的時候就隻有去找雷約翰牧師,那是她唯一的精神家園。今天太太又去了那裏。不知道心中有怎樣的悲傷。她永遠不知道我有多麼愛她。我是因為愛她才心甘情願委身於老爺。我看見她走出朗園的背影時總是很傷心……
後來,那個叫雷鳴遠的青年走進了朗園。這個棕色頭發藍眼睛的混血青年很瀟灑,他剛剛從美國東部的波士頓大學畢業。雷鳴遠的父親就是衛斯理教堂的雷約翰牧師。雷鳴遠是太太帶到家中來的。太太讓鳴遠認識了老爺,也就同時認識了那個依然像女孩子一樣的姨太太。
女人在看見鳴遠的那一刻,她的心就仿佛是被誰突然揪緊了。
2
女人說,她是個失敗的女人。
女人說,她丟失了一切不該丟失的東西,隻留下了朗園。
在那個淒清的傍晚,從此就發生了淒清的故事。風度翩翩的雷鳴遠等在那家教會學校的門外。他等著那個年輕的女人,盡管,他已經知道那女人已為人妻,但他還是等。
他站在他的黑色福特牌轎車旁。
他就那樣等著,直到日落。
然後他看見那個女人興致勃勃地走出來。她夾著書走出學校大門,沿著黑色的鐵藝欄杆回家。她苗條修長,又粗又黑的辨子垂在胸前。她雖做了少婦卻依然不改稚氣和天真。她和她身邊的女同學有說有笑。看到雷鳴遠後她驀然停住,睜大驚慌的夢幻一般的眼睛不知所措。同學們在她身後急匆匆閃過。她不懂為什麼會在放學的時候見到雷鳴遠。
雷鳴遠藍色的眼睛在期待什麼?
女人緊抱著她的書站在那裏。
雷有點慌張,但還是大步走向女人。雷說他一直在等在這裏,已經很久了。
女人有點惶惑地看著雷。
雷又說他有些事情一定要談。
女人想不出可以拒絕雷的理由。她知道雷其實已經在老爺的錢莊上班了。並成為了老爺的好助手。於是女人有點茫然地跟著老爺的助手走。女人知道雷是雷約翰牧師從美國歸來的兒子,也知道牧師是太太最好的朋友,所以女人可以相信雷。女人於是毫無戒備地鑽進雷的轎車,任憑這個她信任的男人帶走她。
黑色轎車緩緩駛在麥達林道的綠蔭下。車在路過朗園的時候沒有停。女人的心裏便驟然有了些緊張。麥達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一株一株地向後閃去,黃昏的殘光慢慢散去,女人不再朝窗外看,也不再微笑。
後來黑色的轎車拐上馬場道。後來又駛進維多利亞公園,停在了英國人的俱樂部前。這時候雷才第一次講話,來過這裏嗎?我們到了。
女人依舊不聲不響地跟隨著男人朝裏走。女人踩在菲律賓木的地板上,那種彈性的感覺讓她很驚異。然後他們走上幽暗的樓梯,直到進入了那個花格子門的幽暗小屋。
女人從沒有到過這樣的地方。她睜大眼睛四處觀望著。她說這裏真好這麼安靜,那些有錢的外國人每天都到這裏來嗎?
是的,至少周末。
我周末也常常去看他們賽馬。那是一種很野蠻的遊戲。
男人和女人對坐著,他們麵對麵,而女人卻不看男人的眼睛。
男人說,我可能會離開你丈夫,並帶走我的股份。
女人說,我不懂生意上的事情,也不想懂。
就是說,我一旦離去會使你丈夫損失慘重。
那你不能不走嗎?老爺是那麼信任你。
但是我卻不得不走。
那就走吧。幹嗎要對我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女人看著窗外正在亮起的路燈。
因為我……
這時候英國男侍送來咖啡。男侍金發碧眼留著金色的胡須。男侍用女人聽不懂的語言同男人講話。女人在幽暗中傾聽著他們,覺得那語言有一種音樂般的旋律。
然後男人繼續看著女人。他覺得眼前的女人就像霧一樣迷蒙。他又說,怎麼不喝咖啡?
什麼是咖啡?
你沒有聞到濃濃的香?
女人低下頭去聞咖啡的香。她的臉卻突然被另一種溫暖觸摸了。女人心中一驚抬起頭,正看見男人縮回了他的手。
男人突然問,你幸福嗎?
女人笑了,因為她覺得這個問題好笑。因為朗園很好,女人說,老爺太太也很好。我們一家人彼此相愛,所以女人說她快樂極了。
男人有點沮喪地聽女人講朗園的故事。女人滔滔不絕。她很興奮。以至於觸到了男人的手都渾然不覺。後來她突然停止了訴說。她說她看到窗外天黑了,她該回家了,否則太太會著急的。她這樣說著便站了起來。她想離開,卻被男人攔住了。
男人說你不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你是雷約翰牧師的兒子,你在美國讀書,這些我知道。你雖然是美國人但會說很地道的中國話。現在你到中國發財來了,就這些,我都知道。
可你知道我也出生在中國嗎?你知道中國也是我的祖國嗎?你知道我的母親也是個纏著小腳的中國女人嗎?知道我也很熱愛這片東方的土地嗎?
太晚了,我真的該走了,雷先生,他們真會著急的。女人不顧一切地向外走。
其實他們就像你父母。雷說讓我說完這一句——我愛你!
女人驚愕地停了下來。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聽一個男人說他愛她。這種話是老爺從未說過的。對老爺來說“愛”是難於啟齒的。這個字隻會出現在太太的《聖經》裏。而隻有出現在《聖經》裏,這個字才不會使人難為情。
男人說,坐下來,我們還沒談正事呢。
女人心存疑慮地坐下來,卻已經不再敢看男人的眼睛。
男人說我們將決定一個至關重要的大問題,你回去晚一點是有意義的。你聽我說,我有一個大學的同學,他父親是美國的一位金融家。他已經在中國開辦了很多家銀行,他邀我做在華銀行的經理人,這些你能聽懂嗎?
女人猶豫地搖搖頭。男人想了想又說,不,不對,其實我並不是想對你說這些。要弄懂這些生意上的事情對你太難了,我是想說我愛你,我已經無法忍受看不到你了,所以,我隻能走,離開你丈夫的錢莊。
女人更加驚異。她滿懷驚恐地望著那個藍眼睛的美國人。她嘴唇微張著。
男人說,對不起,我知道你丈夫是個很好的人,我是為了尊重他才決心離開的。
老爺就會受損失?
是的。但我留下來,他的損失會更大。
女人低著頭,沉默了很久。最後她站起來,說,你不要走,別毀了他。
男人不懂女人的意思。
我了解老爺,生意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太太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你別走。
男人把女人的手拿起來緊緊貼在他的嘴唇上。
女人任憑他。沒有想要抽回的意思。女人把這當成是西方的禮節,而她卻聽到了自己狂烈的心跳聲。
女人要求男人先把她送到女同學秀紅的家。那座哥特式的小洋樓也在麥達林道邊的斜坡上。女人在離開轎車之前,男人吻了她的臉頰。女人緊閉雙眼依然任憑著男人,任憑他的吻不由自主地滑向她的脖頸。女人的心跳得很厲害,但她的表情卻顯得很平靜。盡管如此,男人還是聽到了女人的心跳聲。男人說,走吧。
女人撫平頭發,在離開男人的時候再度說,別走。為了老爺。
黑色轎車停下。她跑過去按響秀紅家的門鈴。男人看到一個女孩兒跑出來開門。這是男人第一次見秀紅。在看到秀紅的那一刻轎車啟動了,就像是一輛穿街而過的他人的汽車。
然後,麥達林道上一片寂靜。
3
後來那個叫詹姆斯的美國銀行家果然來了。是雷鳴遠帶來的。雷的臉上是無奈的笑,後來他說他終於沒有能戰勝自己。
詹姆斯幾乎是個中國通,短短的幾年間就賺了很多的錢,他在中國幾乎所有的沿海城市都擁有銀行和房地產。他很自信,也很驕傲,留著向上翹起的金色胡須,樣子看起來很可笑。詹姆斯的中國話說得也不錯,就是有點生硬。他自鳴得意地坐在老爺對麵,說朗園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然後他喝酒。喝過酒便更是誇誇其談。他說支那就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而他就像發現美洲的哥倫布一樣在亞州登陸,成為第一批拓荒者,並迅速成功。他說那是因為中國本身就意味著金礦,可供掘取。在這一點上,他同雷約翰牧師的那種啟蒙良知的使命感迥然不同。他還坦承如果是在美國,他做夢都不敢想他能擁有這麼多的財富。他現在已經是百萬富翁了。在美國這也是非常了不起的,而這個夢想隻有通過黃種人才能變成現實。
老爺當然能聽懂詹姆斯的意思。老爺也知道未來與詹姆斯合作的美和銀行是在美國注冊的,所以能擁有特權,受到美國領事館的保護。這種銀行比他的錢莊能開展更多的業務,賺更多的錢,所以老爺願意容忍詹姆斯這個淘金狂的狂妄自大。
那個晚上人們圍坐在朗園噴水池邊的綠茵上。雷卻遠遠地坐在樹的陰影中,但女人能時時感到那針一樣刺人的目光。
詹姆斯誇獎老爺是他所見到的為數不多的有眼光的中國人。詹姆斯還說他堅信不久美和銀行將成為這座城市中最大的一家金融集團。
詹姆斯的酒喝得很多。他同雷用英語講話,沒有人能聽懂,隻仿佛有一種音樂一般的旋律在絲絲作響。後來,詹姆斯又慨歎老爺能擁有如此如花似玉的兩位太太,這在美國是很難想象的,所以他詭秘地笑,說作為男人他羨慕老爺。然後他們開始就合資的事正式磋商。雷站在詹姆斯和老爺的中間,促使他們最終達成了組建美和銀行的協議。
不久,為了慶祝美和銀行的建立,老爺在朗園的花園裏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晚會。為此老爺請來各界名流,很多外國商人和有錢的鄰居們紛紛前來,趨之若鶩。
晚會上女人沒有像太太那樣穿華貴的旗袍。她在英國人的商行裏買到了一件黑色晚禮服,那是一件裸露著肩背的長裙。太太說女人穿這件衣服很美很時髦。她的肩背露出來很好看。老爺也從不挑剔女人的裝束,隻是他自己無論何時總穿著一件長袍和布底的鞋。即或是開辦洋務也不能改變老爺的著裝,他畢生固執地堅守著這種傳統的風流儒雅。
雷陪著詹姆斯一道前來。他們穿著很紳士的黑色燕尾服。在金錢的感召下,大家和睦地坐在花園的長廊下。那晚夜色很美,朗園的尖頂上閃爍著明亮的星月。
樂隊奏樂,意味著舞會開始。人們立刻翩翩起舞,演繹著二十世紀初的時髦。
雷鳴遠來請女人。
女人猜到雷一定會來。
自從英國俱樂部的會麵後,他們還沒有單獨談過話。盡管雷經常到朗園來。此時的雷鳴遠已經是美和銀行的總經理,作為詹姆斯的代理人,他將開始同老爺合作。為此他沒有走,而是留了下來。留下來很可怕,他說他是為了她。
雷走過來,不由分說抓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不能拒絕,否則反而有悖常理。
在樂曲聲中,雷輕輕摟住了女人的腰。他觸到女人光滑的肌膚時心慌意亂。這是暗夜,沒有人看得見他是怎樣地接近她,也沒有人能感覺得到她是怎樣地順從了他。在幽暗的圓舞曲中他激動地說,他盼望這樣的時刻已經很久了。
女人仿佛沒聽到雷的表白,她徑直說,很高興事情的結果是這樣的。
雷說每天能看見你簡直是一種災難……
很高興你成全了老爺的生意,謝謝你終於沒有走。
雷說是為了你,隻為了你。為此我放棄那些發展的機會,僅僅是為了這不盡的苦痛……
但是雷,清晨總會到來,太陽也總會升起。
是的,太陽,就像是你,總是照耀著我,又總是離我很遠。
他們緩緩地滑步。雷無望的深情。女人後來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隻是感覺著他眼睛裏閃出的幽幽藍光。後來女人說,我欠你的。我知道。我願償還。
雷為之一振,償還?
因為我愛老爺。他就像我的父親我的恩人。我不願看到他失敗。我所以利用了你,我會報答……
然後女人把雷帶到樓房後那片已經蕭條的荒園中。女人說你看,這裏原是個非常精致的花園,是老爺專為太太修建的。不知道為什麼太太不再來。慢慢地花園就廢棄了,從此雜草叢生,隻剩下這條碎石鋪成的小路,彎彎曲曲通向地下室。那裏住著家裏年老的仆役。
他們深陷荒蕪。背靠殘壁。這裏是真正的暗夜,隻有天上的星辰和遠處隱隱傳來的樂曲聲。雷顫抖著。他的眼睛很亮。他幾乎要哭了。他說他不能。但是女人催促。她說快點兒,否則我們會被發現。女人將她的身體奉上,但雷卻在他可以獲得報答的時候退了下來。
雷說不,別這樣。雷的嘴唇在顫抖。不,這是雷的真心話,一切才剛剛開始。雷說他緊張極了,也很害怕。雷說我們回去吧。這樣不好。這樣我將永遠無法擺脫這種負罪感,那才是真正可怕的。
但是女人冷。她的裸露的雙肩。女人已經不是女孩,她說抱緊我吧,這裏太荒涼了。秋天草會枯萎。發出蕭瑟的響聲。亡失了生命和色彩。家中隻有我常來這裏。被老爺擁有的那個午夜我在這裏嗚咽。來親親我吧。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好像幾千年幾萬年過去。現在隻有我和你。就在這個廢棄的荒園裏。吻我吧。哪怕就一次。沒關係的。哪怕從此不再有了。這樣,我的良心也就安了,我也就不再欠你的了。
雷突然瘋了般抓緊了女人猛烈地搖晃著。他問,你是說你愛你的丈夫嗎?你是這麼說的嗎?可你還那麼年輕還是個孩子……
她的頭發散亂。她被雷搖得就像即將散架的房子。她說你弄疼我了。但是雷不管。然後雷開始親她。那個從第一眼就愛上的女人。雷親吻著那個女人。她的嘴唇臉頰脖頸她的肩背,然後撕破了女人黑色的長裙……
女人茫然。那是她不曾感受過的激情。她任憑那棕色的頭發像流水一樣輕拂她赤裸的胸膛,她緊貼在斑駁的牆上,任憑那個瘋狂男人的瘋狂的吻。然後,當雷終於掀開了女人的長裙。女人並沒有阻攔他。但是,雷卻突然轉身離開了,留下來一長串雜草的窸窣聲。
女人瑟縮地從後麵樓梯回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她迅速更換了一套衣服,將那件已被撕破的黑色長裙藏在枕下。女人對著鏡子重新化妝。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心依舊怦怦跳著。
女人穿一件月白色長袖旗袍重新出現在樓梯上。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那樣回到花園的舞會上。她為老爺和太太每人帶來了一件外衣。這時夜已很深,人們依然在噴水池邊狂歡。女人把衣服給了老爺太太,便在他們身邊坐下。她看見了雷。在很遠的地方,看見了他敗兵一樣的神情沮喪。她知道雷也看見了她,看見了新換的這件衣服。她不知道雷會怎麼想。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女人沒看到太太在看她。直到太太抓住了她的手,她才一個激靈,恍然猛醒。
太太說,真是有些冷了。
女人看著太太。更緊地靠在太太身邊。她對太太始終有一種依賴。她說此時此刻,我隻想同太太在一起。
剛才你和鳴遠跳得很好,太太說,怎麼不去跳了?
女人說累了。
其實她不累。她隻是心緒混亂。她想弄清楚她和老爺究竟是怎麼回事?自己是違心地把老爺看作丈夫?還是真心地把他當作父親?是的曾經是父親但突然又不是父親了。那個深夜老爺來了,一切就從此改變了。從此老爺對她冷淡。不再像從前那樣真心愛她。他不愛她卻依然在深夜冷冷地來。來過之後又匆匆地去。她在老爺身邊既感受不到男人的溫情,也不再擁有父親的關愛。夜晚就像無盡的夢魘。而白天女人和太太卻看不到他。老爺總是很忙。為“和順錢莊”,後來又為美和銀行。永遠地忙。女人說她都快忘記老爺的模樣了。她問太太,老爺是誰?太太說老爺就是老爺。而你,來到朗園就是為老爺的。
生命中隻有老爺?那麼,雷鳴遠又是誰?為什麼要把這個男人帶回家?那幽幽的藍眼睛,樓上房間裏被撕破的那條黑色長裙。
太太問女人,你在發抖?
是的,冷。剛才跳舞時出了很多汗。
太太於是伸出溫暖的手臂。摟緊她。像回到小時候。太太已經很久不這樣了。那一刻女人真的想哭。她把頭靠在太太柔軟的肩頭。她說,真想回到從前,回到小時候……
女人閉著眼睛靠在太太肩上。但是她還是能感覺到雷遙遠的目光。她很緊張。不知道如何收場。雷吸引了她。無法拒絕的。她沒有力量。
後來女人問太太,什麼是愛?
太太想了想,告訴她,主說,愛是永恒的忍耐。
然後,女人躲在太太的背後哭了。她說,為什麼基督也那麼殘酷?
4
不知道為什麼,女人還是去了衛斯理教堂。女人要求自己心如止水,但她最終還是不能拒絕雷的請求。
雷依然鍥而不舍地在教會學校門口等待。他每每坐在小轎車裏,眼睛直盯著學校的大門。
老爺同詹姆斯合資的美和銀行已正式運營,生意很好,而且越來越好。此時雷已經是銀行舉足輕重的人物。他不僅是美方代理,還是營業主管,大權在握,幾乎和老爺平起平坐了。老爺需要雷並相信他。雷不僅是美國通也是中國通。他竭盡全力為銀行工作,使老爺和詹姆斯都賺到了很多錢。於是老爺說,雷是不可多得的,他忠於我。但是女人知道,雷正在掠奪的並不是老爺的財富,而是老爺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