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麥達林道上法國梧桐的綠蔭下,雷總是把汽車停在學校的對麵。那輛車總是擦得很亮並閃著黑色的光芒。車很惹眼,誰都能看到。而朗園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女人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害怕,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那個男人總是在那裏等著她。
從學校出來後女人總是走自己的路。就是迎麵看見了雷,也會裝作不認識,和他擦肩而過。有時候雷的車會緩緩跟在女人身後,有時候他隻須看到女人就獨自開車離開。然後有一天秀紅發現了這一切,問她,這個男人究竟是誰?
女人不能對秀紅撒謊。秀紅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能欺騙她。於是女人回答,雷鳴遠,本地牧師的兒子。
衛斯理教堂的雷約翰牧師?
一個聖賢。
他也是美國人?
一半。他媽媽是中國人。纏腳。
然後秀紅笑了,說,要不他那麼癡情。然後秀紅又變得緊張,你家老爺知道嗎?
不,不知道。
是不是有點危險?
那是我的過錯嗎?
不過,年輕的總比年老的好。我一直為你不平,為什麼不能掙脫牢籠?
我大概不適合上這種教會學校,追求自由會毀了朗園。哦,秀紅,你喜歡雷鳴遠那樣的外國人嗎?他還沒有太太,你為什麼不嫁給他呢?他是波士頓大學的畢業生,你不是一直想去波士頓嗎?
他愛的是你。
我介紹你們認識吧,說說你對這個男人的印象怎麼樣?
藍眼睛?
是的藍眼睛,棕色頭發,鼻梁很高,而且駕一輛出色的黑色轎車……
真是太浪漫了。秀紅的笑聲很長也很爽朗。對女人來說,能和秀紅如此放肆地議論男人,是她生活中最最開心的時刻。
於是女人同意跟雷鳴遠去衛斯理教堂聽他父親布道。教堂裏有很多住在麥達林道上的熟人。女人和雷裝作不認識。他們坐在禮拜堂最後一排木椅上。女人低著頭。很怕會見到坐在前麵的太太。雷說他非常崇拜自己的父親。每每聽到父親誦詩一般的講演時,都會感動得熱淚盈眶。他說基督教是一種文明的宗教。它不壓抑人性,尊崇人類幸福,自始至終散射著人道主義的光輝。主在我心中是一種更為深刻的信仰。父親為此才遠涉重洋,獻身宗教,把信仰的種子播灑在東方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播撒在母親心中。
雷約翰牧師站在聖壇上。他穿著黑色的製服,用宏亮的中國聲音傳播正義。
後來雷鳴遠跪了下來。女人遠遠看到。他離開衛斯理教堂的時候淚流滿麵,令人不能不感動。
雷帶女人去了那座被廢棄的美國公墓。那是一塊很小的墓地,被黑色的鐵欄杆圍繞著。裏麵零零星星地豎立著幾塊雕刻著英文字母的墓碑。墓地很荒涼。在城市的邊上。雷說他父親接任的那位美國牧師就葬在這裏。
墓地的盡頭有一座小小的簡陋教堂。雷說那個死去的牧師曾在這裏講道。但現在這裏被真正地廢棄了,教堂搬進了城裏。而後來死去的美國人,也大都不願意埋在這裏,而是安息在規模宏大而且美麗莊嚴的萬國公墓,那是駐華的外國領事館共同建造的。
雷要女人陪他坐在墓地的白色長椅上。這裏很靜。離市區很遠。背後是山。而看不見的那一個地方是海。海聯接著雷的家鄉波士頓。然後雷拉住了女人的手。又把她摟在自己胸前。女人沒有掙紮,問雷,那天你為什麼跑了?又問,我們為什麼不能做愛?女人還說,她什麼都懂,她對男人有經驗。
可你還是個孩子!雷絕望地歎息。
不,不是了。我是姨太太。你不是不知道。
雷依舊瑟縮地抖著。他臉色蒼白。他說他強烈地欲望過,但是,一道很深的溝壑,橫在我們中間,雷說他難以逾越。
那你為什麼還要帶我來這裏?
因為愛。
愛為什麼不能做愛?不做愛也能稱其為愛嗎?
雷反複說你還那麼年輕。雷說你就沒有勇氣走出今天的生活嗎?
我的生活怎麼啦?我們全家人都已經安之若素,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這時候黃昏已經籠罩了荒涼墓地。女人掙脫了雷的懷抱,我要回家了。
雷問女人,可不可以繼續說你是在秀紅家?
當然可以。然後雷就從身後抱住了女人。
黑夜匆匆趕來,遮掩了他們的罪惡。
雷喘息著。女人的骨節也發出嘎嘎的響聲。最後雷說他完了,他再也離不開女人了。
女人整理著自己被揉皺的衣裙。
雷突然問,想不想到美國去讀書?
女人說,秀紅一直想去,你可以帶她走。
你什麼意思?
秀紅很漂亮。我覺得也會喜歡她,因為班裏的男生都追求她。
雷靠在長椅上沉默不語。當女人整理好衣服和頭發,他站起來,跟在女人身後向外走。他們回到墓園外黑色的汽車上。
黑色轎車像閃電一般,轉眼就停在了秀紅家門外。女人走下去。按響了秀紅家的門鈴。
然後走進去。沒有再回過頭來。
5
女人終於把秀紅帶到了雷麵前。不知道女人是否真心,但她到底還是讓雷鳴遠和秀紅認識了。
女人很開心的樣子對秀紅說,說起來也許很好笑,但我確實愛著老爺和太太。他們是我的親人,除此之外我再沒有親人了。所以秀紅,把雷鳴遠給你吧。
然後是女孩子們發出的那種清純而明亮的笑。
他們三人坐在維多利亞公園的長廊上。是女人提出來公園玩的。女人盡情盡興,激動不已,但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雷坐在那裏。很少講話。他顯得憂鬱,或者僅僅是為了表現矜持。他並沒有過多地注意秀紅。他不認識秀紅。秀紅是女人硬塞給他的。他隻是在秀紅講話的時候才去關注她,後來他發現秀紅確實也很可愛。
女人又提議他們去跳舞。女人像女皇一般統治著她身邊的另外兩個人。女人說,咱們到英國俱樂部去吧,她問秀紅和雷是不是願意。
女人們的笑聲在鳴遠快速行駛的轎車裏鳴響。她們坐在後排,從車鏡裏可以看到雷憂鬱的臉和悲傷的藍眼睛。於是她們笑得更加歡快。問雷是什麼讓他覺得難過。
黑色轎車一直開進女人來過的英國俱樂部。路很寬很幽靜,兩旁是衛兵一樣高大勇武的法國梧桐。
他們款款地走進菲律賓木地板的小舞廳。女人再度感到了地板的震動和彈性。她說仿佛在船上。他們還看到了英國人的小樂隊。他們身穿鑲著金邊的紅色演出服,個個英俊瀟灑,金色頭發和金色胡須。當薩克斯管響起來的時候,女人和秀紅再不敢高聲說笑。
雷的舞跳得很好。女人早有領教。他緊摟著女人的腰,在她的耳邊說不行,你不能這樣對待你自己。這樣不好,會傷著你自己的。女人舞步輕盈,身體柔軟。雷覺得女人就像是一縷很輕的雲,在他的身邊飄舞。雷說我們永不分離。
女人問,秀紅難道不漂亮?
是的,是很漂亮,可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因為秀紅是我的朋友。
我愛的是你。
你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老爺疼愛我,再說……
你不能去愛一個父親,你懂嗎?
女人奮力掙脫著雷。
你應當做出選擇,對自己負責,去愛一個和你年齡相仿的……
你是說你嗎?雷?舞曲結束了。我覺得,下一曲你應該請秀紅跳。
他們回到舞池邊的座位上。女人問秀紅他們的舞跳得怎麼樣。她又說,秀紅,雷早就等不及要和你共舞了。
樂曲聲再度響起的時候雷隻好向秀紅伸出了他的手。他同時說,秀紅你比我想象得還要美麗,來吧。然後他們手拉手走進舞池。雷也就自然而然地摟住了秀紅的腰。
這一回女人坐在陰影中。目光始終追逐著雷和秀紅。樂曲很長。女人這才意識到她對自己有多殘酷。胸中是一陣一陣難以言說的苦痛。心則被緊緊地收縮著,無法張開。女人覺得自己已經難受得要哭了。她覺得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很疼痛。她知道這是自己造成的。她也終於明白自己的心意了。當雷和秀紅輕鬆愉快地回到她身邊,她覺出自己的笑已經極不自然,聲音中的憤怒也瀕臨爆發了。但是接下來她卻更殘酷地折磨自己,每一首曲子都要雷和秀紅跳。她推說自己突然不舒服。她隻想坐在這裏看著別人表演。她發現雷慢慢地已經不再拒絕和秀紅跳舞,甚至每一次都是欣然前往的樣子,而秀紅激動得臉上已放射出掩飾不住的光。
女人終於覺得那刺激已經足夠強烈了,因為她覺得心已經破碎,而血正從那個很深的傷口中流出來。後來,當又一首樂曲響起當秀紅再度把手遞給雷的時候,女人突然煩躁地站起來,說,我們不跳了行嗎?我不舒服我想回家了。
已經走進舞池的雷和秀紅停住了腳步,但是他們相互拉住的手卻不曾放開。
你們欲罷不能了是吧?
雷放開秀紅來到女人身邊。
不不,女人退著。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不是掃了你們的興?
這時候女人的目光就像是一隻受傷的鹿。雷承受不住那樣的目光,他隻想把那個受傷的女人緊緊抱在懷中。
跳舞算什麼?雷說。跳舞隻是另一種事情,是生命以外的。
對對對,我們走吧,秀紅隨聲附和。
雷幫女人穿好外衣。他任憑女人緊緊地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臂,他們開始向外走。
秀紅對舞場戀戀不舍,但是她隻能陪著他們朝外走。
他們重新坐進雷的那輛轎車。女人們再沒有那種來時的歡樂和興奮。秀紅抑製不住地說起舞會的話題。沒人搭腔。雷依然憂鬱地開車。他突然問,是不是先送你回朗園?
為什麼?女人勃然大怒。
車廂裏寂靜無聲。
女人說,先送秀紅。
秀紅說,還是先送你吧,你不是不舒服嗎?
先送秀紅!女人再度說。雷鳴遠你聽到了嗎?先送秀紅。
雷回過頭看了一眼女人冰冷的臉。
秀紅的家到了,秀紅鬱鬱寡歡地下車。秀紅最後親了女人的臉頰,並在女人的耳邊說,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影響我們。然後秀紅繞到汽車前麵,軟軟地對雷說,謝謝你,鳴遠,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雷說當然可以。雷對著窗外的秀紅溫和地笑。女人就知道雷會說可以,他也一定會對秀紅笑。他也是參與傷害女人的一分子,所以女人的心裏依然很疼。
秀紅一步一回頭地走進自己的家。她是舍不得雷,她覺得今晚沒盡興。當秀紅的身影終於消失在那座圓頂的白色房子裏,雷的轎車才開始啟動。如今車上隻留下他們倆。他們曾那麼親近,但此刻卻仿佛路人。他們不講話。
車行駛在麥達林道上。
很快朗園就到了。
雷把車停在朗園的門口。但女人卻沒有動。雷回過頭看女人。女人說,我不想回家。這時候女人的眼前一片迷蒙。她低下頭,沒有讓雷看到她滿臉淚水。
車又重新開起來。離開了朗園。雷帶著女人在街上漫無目標地行駛著。最後女人終於說,去那片美國人的墓地。
雷服從女人。他覺得自己和女人都被折磨著。他們不能生活得輕鬆而快樂,他們是沒有希望的,雷為此而無限感傷。
然後他們到了那片墓園。女人從車裏下來,向前走。緊接著雷也從車裏下來,緊隨女人。他知道他是愛這個女人的,卻沒有希望。
女人用力推開墓地那扇生鏽的鐵門。女人穿過墓地,向原先的那座簡樸的小教堂走去。青磚砌成的矮牆。木門。女人倚開了教堂吱嗄作響的木門。看見木條凳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女人抬起頭看見天花板上鑲著的彩色玻璃依然完好,把上帝之光遮遮掩掩地透露下來。教堂裏簡樸至極,幾乎什麼都沒有了。
然後女人開始脫衣服。她迅速而堅定,很快就將身體脫得很幹淨。她默默無語地站在那裏,讓雷的藍眼睛看。她無聲向雷請求著。這是雷這個美國人都不曾經曆的。於是被震動。他已別無選擇。但是雷真的沒有欲望。此刻他對女人沒有狂熱,而隻有一種憐愛的感覺慢慢占據著他的心靈。雷不敢相信這就是他瘋狂愛著的女人。她的赤身裸體。就那樣站在灰塵中。那麼削瘦的甚至才剛剛開始發育。
但是雷還是走近了那個女人。他輕輕抱緊她並小心觸摸她。他親吻她。女人的每一寸肌膚。他們站著。就在那個被廢棄的教堂裏。那個有主基督耶穌的地方。雷應女人之邀,做了一個男人必須要做的事情。
他們穿衣服的時候,雷覺得不知所措。雷大概覺得應當道歉,但女人已走出教堂。雷知道自己罪不容恕,他不僅傷害了那個女人,也背叛了父親的信仰也就是背叛了主。而更加可怕的是,他犯罪的場所竟然是本該最最聖潔的地方。他想到這些的時候無地自容。拖著罪惡的步履奮力逃出了教堂。
女人早已坐進汽車。她用那件黑色的大衣緊緊裹住了自己。她坐在車裏望著窗外始終沉默不語。她任憑雷的汽車把她送回家。她要求雷到那片墓地就是為了去做那件事。她終於做了,但並不快活。她心灰意冷,不知未來會怎樣。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那就是他們沒有未來,但不是不愛。
汽車重新停在了朗園的門口。
女人依然坐在車裏不動。
一種沉重的絕望。
雷等待著。
最後女人歇斯底裏地問雷,你也會帶秀紅去墓地嗎?你們也做愛嗎?你和她會結婚嗎?那麼你們還愛我嗎?
女人說完便走出汽車。
她一步一步走進朗園又一階一階走進她的房間。
她鎖上門。她哭了。哭了很久。她掀開窗簾。這時候,她看見那輛黑色的轎車依然停在朗園的牆外。仿佛被凍住了。
6
黑色轎車就停在美國公墓門口。整整一個下午。雷和女人坐在車裏。女人臉色蒼白,頭發零亂。雷說了他和秀紅訂婚的事,還說了他們已決定去美國。
女人冷漠。說她已經在報上看到了。女人平靜地說,眼淚也平靜地流下來。女人又問什麼時候走?會很快嗎?婚禮前還是婚禮後?
雷說婚禮後吧,怎麼也要兩三個星期以後。
女人的傷心變成抽泣。她哭著問雷,你不再喜歡我啦?
不,不是。雷這樣說。但這樣說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麻木。雷覺得他已經欲哭無淚。他又說,他的靈魂從此飄蕩。再不會有家園,他被放逐了。但無論海角天涯,他都不會忘記她。她就像生命一樣,已經植根於他的魂靈中。
女人哭泣。她低下頭抱緊自己躬起的膝蓋。她的身體蜷縮起來就像是一個很小的小女孩兒,就像還呆在子宮裏沒有出生時那樣。
雷伸出手去撫摸著那個嬰兒一樣的女人的後背。他想安慰她,卻又無話可說。他觸到了女人那根彎彎的突起的脊柱,他覺得她還確實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女孩兒,需要疼愛。
但是雷隻能任憑著女人哭泣。他也很難過但卻毫無辦法。他們唯有哭,唯有苦痛和傷感,因他們都無法改變也無法逃避眼前殘酷的現實。
後來女人不再哭。她低著頭問,你走以後,銀行的事怎麼辦?老爺隻信任你,他如果知道你要走會非常難過的,他……女人在想到老爺也要麵對雷的離去時,又重新哭起來。她又說,無論怎樣,你還是傷害了他。
雷說詹姆斯會派一個新的銀行代理來。那個人在中國呆過很多年,也很有經驗。
但那個人畢竟不是你。女人說。他們彼此陌生,互不了解,銀行的未來又能怎樣?是我害了老爺。
不能談點兒別的嗎?雷繼續撫摸女人光滑的後背。
別的?女人扭轉頭,粗暴地推開了他的手,什麼叫別的?你同秀紅做愛了嗎?這算不算別的,你我都感興趣的?
沒有。雷說。
為什麼沒有?
因為秀紅不願。
她為什麼不願?
因為她要和我結婚她要做我的新娘做雷鳴遠的太太跟著雷鳴遠回美國……
這麼說我真的什麼都不是了,我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你……
你應該懂我們今天為什麼會這樣。你會永遠在我心中的。那個隻屬於你的地方……
不不,你不要海誓山盟,都是空的。也許我們並不相愛,從來就沒有愛過,我隻是為你找到了你的太太。
這樣折磨自己,你快樂嗎?
你看,太陽開始落山,落日的時候最美。女人推開車門。邁出了一條腿。那腿細長而蒼白。然後她走出了轎車。她說終於有人取代了我。她抱住自己的雙肩一步步向墓園走去。她身影單薄。又一次費力推開了那扇吱嘎作響的鐵門。她的手被鐵門凍疼了。但是她不管。她向墓地的深處走去,停在被廢棄的那個教堂門前。然後她扭轉身看著雷。雷的背後是一片血紅的天空。仿佛火焰。雷像在夢境中一般費力跋涉著。雷向女人走來,但他們之間卻永遠相距遙遠。很多塊墓碑東倒西歪地阻隔了他們。女人說,從此我可以回朗園了。我喜歡朗園喜歡老爺太太。你知道嗎,那是我的家。
女人的聲音在墓地上空回蕩。
雷一步步地向著她。雷正在繞過碑石。
雷終於摟緊了女人。雷問,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女人掙脫。女人問,你有那麼愛秀紅嗎?
如果你同意,我會立刻取消婚約。
那麼就又有一個無辜者了,誰是那個罪魁?
我嗎?
不,是我。
是老爺。他不該。
那麼是太太,是她把我送給老爺的。那也是她對老爺的一份愛。
我們逃走吧,答應我。到美國去。開始新生活。隻有你和我。說你願意!
留下所有不幸的人?還有教堂裏你那位受人尊敬的父親?不不。女人推開了雷。她說,跟著你逃走?追求我們的幸福?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隻是不願承認罷了。
男人變得沮喪。
是的我們沒有足夠的勇氣,愛的力量也不足以……
男人變得迷茫,但還是看到了天邊正有黑色降落,並慢慢遮蓋了落日的血紅。
女人輕輕搖頭,無限淒愴地說,今生今世,我可能再不會到這地方來了。
女人走進破舊的小教堂。
他們不久前在此逗留的痕跡仍依稀可見。
一種觸景生情、物是人非的感慨在雷和女人的心中倏地升起。
女人被窒息。
她沒有掙紮。
這時候,很濃的暮色已經溫柔地籠罩了遠方的荒野。剛剛綻開的蘆花在最後的光亮中顯得無限淒美而且悲壯。搖曳著的光斑閃爍著。後來是夜空中的星光閃爍,像眨著的眼睛。
女人說是最後的掙紮了。
男人不語。
女人問,會忘記嗎?
雷說,不會。
女人又說,從此活著如同死去,朗園會鎖住我所有的悲哀。
女人和雷回到車裏。
男人發動汽車,女人說,等等。
一切都已經完結。女人知道。這是最後的一次。從此不再有了。
他們等到黑夜徹底降臨荒野。
他們沉默。確乎一切已經終止。
但女人卻突然覺得她受不了這死寂一般的平靜。她突然喊叫起來,要走就帶著秀紅快走,從此讓她睡在你的身邊,讓她夜夜被你親吻和擁抱,走吧走吧,我從此再不要見到你們,再不要見到你。你和秀紅是這個世界上最壞的人。你們背叛了我傷害了我,你們在殺我……
轎車在黑夜中飛速行駛。雷在女人歇斯底裏的喊叫聲中驟然發動了汽車。於是,車子像一顆黑色子彈射出槍膛。
女人拚命捶打著身邊的男人,以至於汽車像畫龍一般在郊外的土路上左右晃動。
雷盡力把握住手中的方向盤。雷不看女人。雷隻是說,別再折磨自己了。
女人的瘋狂不能停止。那是一種真正的絕望,那是生離死別。
不久後女人停止了襲擊。
雷說你打吧打吧,不要停下來。
然後女人趴在雷的肩上大哭起來。
雷說,你我都知道這是無法改變的。
女人說,也許我們並不相愛。女人說過之後,就讓男人停車。此刻已經回到了麥達林道。
女人獨自走著,腳下是可以踩出聲響的落葉。落葉隨風飄轉,拍打在女人的臉上身上。女人想無論遲早,總要斬斷這一縷傷心的思緒。遲早的,所以她下了車。獨自踩著清冷的月光。獨自孤立著自己。
黑色轎車就遠遠地跟在女人身後。但女人從此不回頭。她知道雷已經不再是她的了。
女人向前走。走到朗園門口。看見朗園讓她驀然有了一種異常踏實的感覺,這是她過去不曾體驗的。
女人飛快地衝向那扇熟悉的大門。
朗園。自己的家。
女人在餐廳門口看見太太。她愣住了。問太太幾點了?
太太投過來無限疼愛的目光。仿佛她正在等待的是一隻受傷的羔羊。
女人走進餐廳。老爺並不在。女人對太太說,我剛剛去了秀紅的家……女人還沒有說完就在太太懷中哭了起來。
太太溫柔地抱緊女人。
女人問,為什麼我沒有母親?
太太說,我知道你心裏難過。秀紅幾次打電話找你,她說兩個星期以後,她就要在雷約翰牧師的教堂同鳴遠舉行婚禮了,然後去美國。
是的,女人承認,剛剛我是同雷在一起。但這是最後一次了。我保證。不會再有了,真的不會再有了。
太太說,有時候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
是我讓雷和秀紅認識的。是我讓雷娶秀紅的。
是啊,人不能與命爭。吃點什麼吧。
老爺呢?老爺在哪兒?女人往樓上走。
太太輕聲叮囑,別去惹老爺。他正為鳴遠要走的事煩心呢。
女人走過老爺的房門。她遲疑。又離開了。但那房門突然打開。老爺嚴厲地問,這麼晚才回來?秀紅到處找你。
我,我去了教堂。天氣這麼冷。滿街的落葉。我很難過。我不知道……總之,朗園是最好的。我愛這個家。我要去睡覺。我太累了……
從未有過的。老爺突然把女人拉進他的懷中。他仔細地觀看著這個女人,就如同是在觀賞著一件玩物。他突然用勁親著女人的臉頰。然後又推開她。
女人離開。心裏更多的苦和辛酸。
老爺看著女人的背影,突然說,太太說得不錯,你越來越漂亮了……
女人停住腳步。回頭。
這時候,仆役匆匆上樓稟告,樓下雷鳴遠先生求見。
雷鳴遠?老爺立刻橫眉立目。他來幹嗎?他不是要回美國嗎?
老爺的目光離開女人。他於是並沒有發現女人在聽到雷的名字時,身上是怎樣地一陣寒戰。她就那樣遠遠地站著。遠遠地看著老爺穿上長袍到樓下的客廳去,然後她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女人從浴缸的水中走出。她不去擦。任憑水珠在身上流淌。她在高高的穿衣鏡裏看到了自己。那麼美麗而修長。為了誰?愛的?還是不愛的?她為此哭泣。聽到眼淚滴落的聲響。她仿佛覺得末日正在到來。毫無希望的,從此空空蕩蕩。
然後是回到從前的日子。老爺和太太。平靜而死寂的生活。唯有朗園,依舊的舒適而美麗。但是,雷沒有了。秀紅也沒有了。他們在她的生活中永遠消失。然後是黑夜,等待著老爺的……
這時候樓下傳來爭吵聲。爭吵聲越來越大。老爺已經暴跳如雷。後來隻剩下老爺的吼叫。困獸猶鬥一般地。那是老爺的絕望。
雷不再講話。雷為什麼不再講話?他為什麼還要來氣老爺?他對老爺的傷害難道還不夠深嗎?
雷最後說,他是敬重老爺的。
雷這樣說過之後起身離去。窗外接著傳來汽車的發動聲。
這一次女人沒有掀開窗簾。她知道雷走了。真正徹底地走了。不再回來。發動機的聲音轟鳴。女人在這轟鳴中放聲大哭。為了她最親的朋友的背叛。是啊,家又有什麼不好?朗園又有什麼不好?女人缺少愛嗎?她是為了並不缺少的愛而哭泣。還因為曾經的存在。那確實發生過的。印痕。那個走了的雷。鳴遠。一個牧師的兒子。藍眼睛。為什麼來?又為什麼走?為什麼留下遺恨?讓所有的心,傷痛。
然後女人不再哭。她從浴室走出來,首先想到的竟是秀紅。她想到了秀紅的那些電話。想到了秀紅其實是在尋找雷鳴遠。而鳴遠不在,女人也不在,秀紅的憤怒可想而知。秀紅當然知道女人和誰在一起。秀紅可能也會猜到,女人和雷在一起的時候會幹些什麼。是的是她親口告訴秀紅的。那時候秀紅還不認識雷。女人說,雷在轎車裏吻了我。很長的吻。然後女人和秀紅哈哈大笑。但女人深藏了那個最隱秘的部分。雷不僅吻了她還把她帶到了郊外那個被廢棄的墓地。布滿灰塵的小教堂。殘破的舊鍾。秀紅還不知道世間竟有那樣一個神秘而幽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