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尋找伊索爾德?(1 / 3)

9.尋找伊索爾德

在狹長幽暗的走廊邊上。有些逼仄,但卻優雅。沿著玻璃幕牆,一排排火車車廂一般的桌椅。玻璃幕牆外是已經伸展到二樓的樹冠。很青綠的畫一般的濃暗。像一道屏障。仿佛置身林中。一個女人坐在兩排座椅中的一隅。手中是一本打開的書。很迷人的姿態。那種讀書的女人。目光卻透過窗外的枝葉,仿佛在覬覦著遠處的什麼景象。

相互間的名字很難記住。甚至記不得對方的模樣。從樓下的某個地方飄過來一縷食物的香氣,但女人卻極為厭煩地將絲巾從脖子上扯下來塞進挎包,拉上拉鏈。她想,至少絲巾是保住了。她知道此刻那無孔不入的烹調的味道,正長驅直入地滲透進她衣服的纖維,她蓬鬆的發絲,甚至,她的肌膚中。所以君子遠庖廚。既然遠庖廚,她為什麼還要承受這些呢?或者,怎麼就不能訂一個單間呢?

她拿出手機。想把電話打給誰。但想想最終還是無聊,於是又把手機扔在一邊。然後,繼續著窗外那迷蒙的景色。為什麼誰都不肯準時前來?

第二個女人姍姍而來。伴隨著一股甜絲絲的香水味道。看上去很年輕,卻些微地,怯。她們顯然相互認識,又不那麼熟稔。我們見過的對嗎?年輕女人說。但如果在街上,第一個女人回答,就是路人。

年輕女人不再講話,隻是坐下來。隔著桌子的沉默,似乎在驕矜著某種青春。然後掏出手機。其實並沒有電話打來。卻不停翻動著手機的屏幕,仿佛在尋找什麼。

我要了茶。但不好喝。你知道的,酒店的茶總是……

年輕女人突然站起來。我不想我們單獨在一起。仿佛宣言。然後轉身離開餐廳。

再度寂靜。依然第一個女人。獨自。便紛紛落下,那毫無規則的意識。是的,沒有什麼傷害。就像行雲流水。她也這樣對男人說了。或者因為沒有很深的愛,所以,恨也不深。

第一個男人出現。坐在女人對麵。彼此很熟悉的樣子,連相互看待對方的目光,都有著某種疏遠的默契。顯然已沒有了激情。早就沒有了。隻是慣性著,某種舊日的習性。

女人說,你的情人,來了,又走了。好像恨我。

男人不理睬女人,隻說,她想要這個婚姻。

據我所知現在的年輕人,對婚姻已經滿懷了倦怠。

但她不一樣。她渴望安定的生活。

名分有那麼重要嗎?阻礙了性?

你又來了。

那麼婚姻到底是什麼?我一直想問你,也包括外遇嗎?

別總是那麼苛刻。

是為了你好。當然你不會相信。女人看著窗外。有時候夜裏睡不著我就問自己,為什麼非要睡覺呢?

既然我們已經分開。

我隻是想知道我們之間,為什麼好著好著,就突然地,分開了?

已經積累了足夠的當量,你不覺得嗎?男人已經忍無可忍。

不是爆發,所以沒有什麼傷害。甚至不覺得疼,甚至還能這樣麵對麵,你是怎麼做到的?

行了,說說我們的事吧。

那麼她懷孕了,進而要挾你?

在你眼裏,誰都是壞人。

如果她是為了你的錢呢?

不是每個人都唯利是圖。

但我覺得,她是。

然後他們不再講話。顯然男人不高興了。女人為男人倒茶。卻不曾有任何目光的交流。女人繼續朝著窗外。仿佛什麼不愉快都不曾發生。

你到底想要怎麼懲罰我?

懲罰?談不上。我隻是想探討自由與忠貞之間的關係。自由就一定幸福嗎?忠貞難道不是桎梏?從來就沒有盡善盡美。盡管自由和忠貞都是美德。

你說她來過了?是不是你趕走了她?

女人看了一眼男人。說那天突然看到“雛菊”兩個字。心上一種柔軟的衝動。你知道我並不喜歡菊花,但我一定要說一說雛菊。

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而來,是你要和我們商量的。

女人徑自她的思緒,但是為什麼雛菊會讓我如此感動?從此很綿長的一種牽念,後來知道那是產自歐洲的矮小的草本植物。在早春的時候叢叢簇簇。你從來不想知道我心裏的東西。那天你……

你知道的,我們試過了。不行,生活中不是隻有性。

可是還有什麼呢?女人有點忿恨地看著男人,你又不想要雛菊。

他們相繼走來。年輕女人和第二個男人。上樓的時候他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對方。可能有電流穿過的感覺。於是又相互看了一眼。然後毅然決然地彼此錯過。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必要時必須放棄這種不可靠的一見鍾情。緊接著他們各自的目光閃亮起來,那種惟有看到心儀的人才會有的那種光亮。

他們忘我地交談著。第一個女人和第一個男人。女人說,她終於讀懂了《特裏斯坦》。他於是把那本書的封麵朝向男人。她問他還記得嗎?是你給我買了這本書,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是因為你知道,我喜歡維斯康蒂的《魂斷威尼斯》。那時候你還很在意我喜歡什麼。譬如長笛。演奏時那種近乎於做愛的喘息聲。那氣息仿佛就在你的耳畔。記得我告訴過你第一次聽長笛,是在一個畫家的家中。在朦朧的愛中,蘭波的長笛就像是催化劑……

從身後甜膩膩的香氛中,女人知道年輕女人又回來了。她抬起頭就看到了那張年輕的臉,卻覺得那臉上蒙了一層晦暗的蔭翳。她無法用別的字眼來形容那張滿是怨憤的臉。她有點賭氣地坐在男人身邊。她穿著很暴露的衣衫。看得到乳房還沒有發育完全。或許因為過分追求骨感的體型,或許她畢生都將是這樣幹癟的。

有人在女人身後吻了她的脖子。她當然熟悉這種幼稚的舉動。但是她沒有躲閃,她覺得她有權接收這樣的親昵。她隻是伸出胳膊挪開了身後的一片柔情,說,來吧,不用介紹了。誰都應該知道對方是誰了吧。

兩個男人熱烈握手。他們的樣子看上去有點像父子。顯然他們並不忌恨對方。不知道究竟是誰首先破壞了原來的格局。也或許,那個陳舊的格局早就等著有人來破壞了。

有一種可怕的力量在摧毀特裏斯坦的愛情。那是特裏斯坦不能改變的一段傳奇經曆。在愛爾蘭軍隊的襲擊中年幼的特裏斯坦失去了雙親,是馬克王將他撫養長大,成為最英勇的騎士。他和馬克王之間的關係情同父子。後來這成為了特裏斯坦的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從此特裏斯坦為馬克王出生入死,在一場同愛爾蘭人的征戰中身負重傷。奄奄一息中他得到愛爾蘭姑娘伊索爾德的精心照料。在瓦格納的歌劇中,這段經曆就在埋藏在女主角的歌唱中。從第一眼目光相遇他們就深深愛上了對方,但最終不得不熄滅愛的火焰。傷愈後的斯特裏坦回到了父親般的馬克王身邊,繼續為他的統一大業而出生入死。

一旦女人掙脫了那脖頸上的纏綿,便立刻回到了與第一個男人的交談中。她說是的,《特裏斯坦》,她認為那是托馬斯·曼的最好的小說之一。讀後所遺留的那不散的思緒,總覺得小說中有什麼東西被隱藏了,或許她孤陋寡聞不能參透真諦。她一直在想為什麼小說的名字叫《特裏斯坦》,書中並沒有特裏斯坦這個人物。那時候她不知道特裏斯坦是最英勇的圓桌騎士,而曼在小說中也從未解釋過特裏斯坦。當然,在曼看來,特裏斯坦是天經地義的,特裏斯坦就意味了歐洲的曆史與文化,是每個閱讀曼的作品的人都應該了然的。於是在療養院活動室的鋼琴旁,那位罹患肺病的女人終於彈奏了那段痛徹肝腸的詠歎……

然後在書店裏就再也找不到托馬斯·曼的書了。女人意味深長地看著對麵的男人。

第二個男人坐在第一個女人身邊。他並不在乎他的被冷落。他甚至癡迷地聽著女人侃侃而談,他或者就是為了女人的誇誇其談而迷戀她。他的迷戀中顯然包含了某種崇拜的因素,他也決意不會在乎去愛一個比自己年長的女人。他或者以為這樣的女人才是完整的,擁有著女人所能夠擁有的所有角色和情感,所以這樣的女人才值得去愛。

在閱讀曼的小說的時候,如果你不了解瓦格納,不了解《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不了解那段中世紀的古歌……

年輕女人的到來顯然令男人分心。盡管她小鳥依人規規矩矩地坐在男人身邊,但在桌下,她卻已經把她的有點冰涼的手伸進了男人褲子的拉鏈裏。於是桌下無聲的較量。男人顯然不喜歡在這樣的時刻煽情,也不想讓年輕女人覺得他就是她的。他的眼睛始終朝向對麵的女人,仿佛一直在認真傾聽,但眼睛裏的慍怒已一覽無餘。

所以我想知道特裏斯坦到底是誰。後來這一直困擾著我的神經。我想要追根朔源,你知道的,我從來如此。我不願淺嚐輒止,不求甚解,而至最終的不了了之。終於在一個偶然的時刻,我獲知了《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是瓦格納的歌劇。你能想象當我得知瓦格納的歌劇和托馬斯·曼的小說之間的關係有多興奮嗎?女人扭轉頭看著身邊的年輕男人。那男人因為女人的興奮而兩眼冒出近乎於幸福的光芒來。

第一個男人突然改變了坐姿。仿佛一個看不出的跳躍,就和年輕女人拉開了一個不動聲色的距離。青春的驕矜,甚至有恃無恐,以為他們無所不能。第一個女人突然想起男人曾說過他不喜歡年輕的女人。調教是需要時間的,可是他沒有時間,所以他喜歡已經被別人調教好了的女人。

年輕女人臉上的陰翳愈加深諳。她顯然不高興了,又開始玩弄起她的手機。玩弄時自然會發出各種聲音,蜂音,鈴聲,間或還有打擊樂在鳴響。

女人的思緒被扯得七零八落。蜂音讓她驀地想起那首《野蜂狂舞》的鋼琴曲。她看著對麵的男人,意思可能是在質疑他,這樣的噪音你也能忍受?不過當她看到了男人滿臉的不高興,便忽然來了興致。是的,瓦格納的歌劇。愛與死的故事。或者,隻有在死亡中,愛情才能得以永恒。

而瓦格納,那個年輕的男人終於開口。他的如絲如縷的思緒,立刻吸引了對麵的年輕女人。瓦格納所以要寫這部歌劇,是因為他深深愛上了一個女詩人。然而她卻是一個別人的妻子,而那個別人,恰恰又是常年資助他的那個恩人,於是他和恩人之間的關係就像特裏斯坦和馬克王……

有時候,在忠誠與背叛之間很難做出選擇。女人補充。

於是愛而不能的傷痛……

手機短信的蜂音再度響起。當忍無可忍,男人說,你就不能關掉你的手機嗎?男人愈加抑鬱的麵容,甚至某種愁苦。年輕女人默默無聲,慢慢地眼眶裏閃出點點淚光。她有點無助地看著對麵的那個男人,或許覺得隻有在年輕人那裏才能獲得理解。但是她看到的隻是年輕男人對身邊女人的近乎諂媚的崇拜,這讓她在那一刻甚至為他而感到羞愧。她於是望著窗外,這群無可救藥的人。但是她並不能享受窗外被燈光照亮的枝葉間那蒼翠的幽深。她隻是想到了自己眼下的處境。於是眼淚如珠鏈般點點滴滴地流淌下來,卻誰也沒有在意她此時此刻已經極限的隱忍。

憑本能,我堅信那不是瓦格納自己創作的,一定是源於曆史上的某個傳說,或者歐洲的史詩和神話,就像他的其他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還有別的什麼,《女武神》或者《眾神的黃昏》,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年輕女人終於站起來,像衝刺一般地逃離了餐桌。年輕男人滿臉驚愕,一種想要挽回什麼的衝動,卻被女人攔住。而男人則故意心無旁騖,甚至不曾轉過頭去看自己逃亡的情人。

女人見怪不怪地看著對麵的男人。然後問,這樣的生活,是不是很累?

男人不願回答女人的詰問,他並且故作鎮靜地繼續著剛才的話題,為什麼一定要來自古老的傳說?

女人和身邊的年輕男人耳語。意思是,他或可承擔挽留年輕女人的重任。但年輕男人不情願的樣子。比起去勸說一個任性的女孩,他寧可聽身邊女人有意思的敘說。但最終年輕男人無可奈何,以身輕如燕的姿態奔下樓梯。

然後我想更深入地了解瓦格納。當然那都是你搬走以後的事了。在翻閱了各種資料後終於如我所願。《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的故事果然來自愛爾蘭的古老傳說。後來被法國遊吟詩人在傳唱中形成文字,而瓦格納的歌劇則是取自中世紀德國詩人的敘述詩。

男人覺得他思維麻木,腦袋就像是一個沉重的硬殼。知道這個傳說又能怎樣呢?誰能替代他完成這場婚姻的艱難轉換?

知道這個傳說意味了什麼嗎?女人的話語咄咄逼人。它涵蓋了一切的愛與死的精神。無論是法國的遊吟歌者還是德國的敘述詩人,也無論瓦格納的歌劇還是托馬斯·曼的小說。就這麼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當然讓《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真正不朽的,是瓦格納回腸蕩氣的歌劇……

當女人終於停止了訴說。當然,你已經魂不守舍,我看出來了。於是男人想走也不能走了。知道你最可恨的是什麼嗎?女人說,就是永遠要撐著大男人的臭麵子。

特裏斯坦為馬克王帶回了愛爾蘭公主。對馬克王來說,擁有了公主就等於是擁有了公主的國家。馬克王想要迎娶的也許並不是公主,而是愛爾蘭那片廣袤而種滿了莊稼的土地。

女人朝向窗外,突然什麼也不想說了。枝葉的縫隙中,影影綽綽地,年輕的女人和男人。他們相互傾訴著什麼,好像彼此很能理解。他們並不熟悉,卻一見麵就要涉及情感中最敏感也最隱秘的部分。於是被突然拉近了距離,仿佛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免去所有的客套甚至連名字也略去了,於是有點像妓女和嫖客間的關係。一搭上就毫不遲疑地直奔動機,無需那些無聊的遮遮掩掩。妓女用身體換取金錢,嫖客用金錢交換享樂。而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是什麼關係?身體和身體的交換,然後,靈魂與靈魂的相依。一個女人,因為心愛男人的死而死,那又是一重怎樣的境界?

女人說,你的情人到底想要什麼?她碾碎了別人的婚姻還不夠嗎,還要如此折磨你?

我說過我們試過了,你和我,不行,這你也知道。

我真想扒光她的衣服,讓她把裏麵的那些罪惡露出來。

不單單我不再愛你,其實你也不再能忍受我。你是這麼說的,而且惡狠狠地,男人滿臉的沉痛,好像是在為誰唱挽歌。她懷了我的孩子,這是事實,我不能不負責任。她還有父母和親戚,你要她怎樣麵對那個世俗的背景?

女人突然掏出香煙,說對不起,我實在受不了你那羔羊一般的目光。

又抽煙了?男人說,隻要你在離婚協議上簽字,這很簡單。

我知道這很簡單,但是我需要不簡單地想一想,這也是我的人生。

枝葉間他們近乎於徜徉的步履。顯然怨憤在慢慢平息。他們不會想到不遠處黃昏的美麗正從他們的眼前悄然逝去,更不會去想到在樓上的玻璃幕牆裏,正有別人的目光在朝向他們。

就算我求你了。

這麼低三下四?

你總不能看著她把孩子生在大街上吧。

女人把眼圈吐到男人的頭頂上。第一,她如果不想要這個非婚生的孩子,她可以做掉;第二,在這個世界上,不乏各種各樣的單身母親;第三,你不能用那個女人對你的要挾來要挾我;第四,我沒有義務為你的婚外戀擦屁股。

你不是已經有了那個男人了嗎?幹嗎還要抓住我不放?看得出他對你很迷戀也很順從,你們難道就不想結婚嗎?

他還沒有長大所以他不想結婚。他為什麼要早早把自己係在一個女人的裙帶上?他沒有那麼傻,他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他還有遠大的前程。知道是誰讓我把托馬斯·曼的小說和瓦格納的歌劇聯係起來的嗎?他是樂團的大提琴手,他告訴我,一天,一個音樂家坐在歌劇院的頂樓聽《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從第一聲大提琴奏響,他的心髒就開始一陣陣緊縮。他的靈魂從未像這樣被聲音和激情的洪水所灌溉,他的心靈也從未被如此的渴望和極樂所吞噬,他從未如此地被這天堂般的榮耀帶離現實,他仿佛不再置身於這個世界上……

不知道大提琴手以怎樣的招數,將那個憤懣中的女人帶回到樓上。看上去她已經沉靜了許多,她不再焦躁,即或是想要焦躁的時刻,她隻要看一眼大提琴手那張有點蒼白的臉。

於是這個躁動的晚宴變得平和。也沒有人再提離婚協議,甚至不再提瓦格納。就像三五好友聚在一起,盡享友情,友善地應和著他人的哪怕不著邊際的話題。

分手的時候,各自追隨著自己的伴侶。很程式化的道別,隻是女人一直在想,一旦他們真的離婚,還會不會有這樣的聚餐。有些前夫妻能做到,但有些,隻能淪為路人。如能相處,那麼,維係在這個曾經的家庭源上的人們就會不斷擴張,越來越多。就像他們,從原來的兩個,到現在的四個。她覺得這樣的關係有點像原子的裂變,由此而繁衍出更多的粒子,釋放更大的能量。

你同意了?大提琴手小心翼翼地問。

他後來就不想說了。女人坐在大提琴手的汽車上。

你為什麼不給他們機會?

我沒有啊?女人吸煙。

其實你無需顧慮。我愛你。這你知道。

女人的手撫在大提琴手的腿上。這和愛沒有關係。也沒有伊索爾德。

或者你還愛他?

汽車停在紅燈前。

我們試過了,但是不行,這你也知道。

然後他們親吻。直到身後喇叭響成一片。直到第二次亮起紅燈。

在另一輛車上。從親吻中掙脫出來。男人說你看到了,我已經搬了出來。年輕女人委屈的哭泣,重申為什麼在我們彼此相愛的時候,她所能感受到的卻全都是痛苦和怨憤。她說我恨你前妻,如果她能成為前妻的話。男人沉默不語,他不想讓仇恨來主導這場裂變。

麵對我的父母,我說什麼?說懷了已婚男人的孩子?他們會打斷我的腿。

男人把女人摟在懷中。你看到了,我一直在努力。所以把你帶來,就是希望她能在既成事實麵前做出妥協。

但是她沒有。她不停地對你說呀說呀,就仿佛你們才是親人。

她,她就是這樣,對別人從來不管不顧。

男人親吻女人。慢慢地深入到身體的深處。難道我們隻能在車裏做嗎?年輕女人無奈的呻吟。是不能阻擋的。男人原本不想做。但不想做不意味著不去做。他已無力抵抗。而他畢生所犯的各種錯誤,就產生於他的不抵抗中。

第一幕

在浩瀚大海中孤行的船上。斯特裏坦將愛爾蘭公主帶回英格蘭,與康沃爾國王馬克成婚。想不到這位美麗的公主,竟然是曾和特裏斯坦深深相愛的伊索爾德。

特裏斯坦與馬克王情同父子,麵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特裏斯坦別無選擇。

帆船穿越聖喬治海峽前往康沃爾半島。青年水手唱起一首壯麗的船歌。越是接近康沃爾,伊索爾德越是絕望。不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毋寧死。她祈求船毀人亡,決意以毒酒結束自己和特裏斯坦的生命,卻被女仆換成春酒,燃燒起他們之間更熱烈的愛情。

船靠康沃爾,馬克王迎娶新娘。伊索爾德成為康沃爾皇後,馬克王更加躊躇滿誌於他的統一大業。

女人打開門就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她的有點猶豫不決的神情。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讓他進來。他們就那樣在門口僵持著。男人向門裏探尋,你有客人?

女人把男人讓進來。男人看到井井有條的房間。一絲淡淡的卻憂傷的味道。有正午的陽光照進來。窗外是是剛剛割過草的清新。男人在客廳中央站立著。坐呀,女人說。這裏眼下還是你的家。一塵不染仿佛拒人於千裏之外。女人說,我已經把你所有的衣物都裝進箱子,你現在要取走嗎?

掃地出門?

是你自己要走的。

抹掉我在這個房子裏的所有痕跡?

你不要太敏感了。

男人突然把女人抱在懷中。如果女人願意被男人抱的話。但女人還是掙脫了出來。一種近乎惡心的感覺。你不要這樣。她不想再和這個男人親近。不想他帶著別的女人身上的餘溫來強迫她。她或許根本就不該讓他進來。那一刻,哪來的那無聊的惻隱之心?

男人說或許他應該回來。說家裏的生活也許麻木,但至少是輕鬆的。女人遠遠地坐在男人對麵,說有一天她去聽了音樂會。那是你在家時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的。你從來不鼓勵我去做我喜歡的那些事。從此就迷戀上了那個年輕的藝術家。她把樂團演出的說明書遞給男人。她說這就是他。他坐在舞台上的樣子,讓她立刻想到了《紅與黑》中的那個於連。這個卑微的年輕人拿起德·雷納爾夫人的手。他愛上她,而最終的某一天,他又在教堂槍殺了她。他是因愛她而殺她的,他決心死,於是殺死心愛的女人。隻是那個女人沒有死。但最終還是死了,因於連的死而死。就像伊索爾德,因心碎而死。

仿佛又回到從前。一點都沒有變。又是你的連篇累牘。你們上床了?

對你來說,這些還重要嗎?

危險的是,你不知道你愛的究竟是什麼人,如果他真的是於連?

就算是陌生人。妓女應招的時候,她能選擇嫖客嗎?

你總是出言不遜,你到底恨什麼?

我不再是你的附庸。我覺得你可以走了。

丈夫走到門口。對家的依稀的留戀。他甚至沒有坐下來,不曾喝哪怕一滴水。太不近人情了吧,哪怕是路人。但是他還是走到門口。盡管心中惆悵,但還是硬撐住了滿心的冷漠。沒有說任何懇求的話,也沒有聽到女人的挽留。就這樣他站在門口踟躕著。媽的,他說,然後突然轉身,再度把女人抱在胸前,無論她發出怎樣的悲鳴。就知道哀鴻遍野是怎樣的景象了吧。這一次他不再遲疑。

正午的陽光開始向西。向西的一種緩緩地移動。在客廳的沙發上,甚至來不及拉上窗簾。女人顯然極不情願,但那僅隻是心理上的。慢慢地,她的心理不再能控製她的生理。是的她的生理在強大的攻勢下,是的她的生理是想要的。於是,分居了很長時間之後的,一種近乎於強暴的苟合。就仿佛是在偷情,是自己在背叛自己的信念。女人淚流滿麵。很複雜的一種流瀉。然而男人不再熱情,那是男人的悲哀,女人或者說了,她還想要。

然後男人抽身而起。好像很悔恨地對女人說,我可能鑄成大錯了。唯有你,是可以將我舍棄的。

為什麼在生出深深的恨意之後,卻依然可以做愛?是因為感情和肉體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嗎?或者我的身體試圖挽救什麼?但是你我都知道,其實我們的心早就分開了。和你做這些就像我是個妓女,或者被你當成是妓女。妓女還有情深意切的,譬如杜十娘李香君,可是我,我連那樣有情有愛的妓女都做不成。

女人把沙發墊扔向大門。發出絕望而柔軟的響聲。男人剛剛從那扇門走出去,她恨那個男人,恨的方式就是立刻打電話叫來了大提琴手。問他願意不願意擁有她,是的,立刻,哪怕大提琴手正在排演場。她知道那個年輕的藝術家是無辜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被當作了複仇的方式。是的他被利用了,但是他說,他寧可被利用。他愛這個女人,他覺得她身上有著探不盡的奧秘。

大提琴手有點憂鬱地坐在沙發上。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此前這裏曾發生了什麼。他也不可能聞到女人覺得彌漫於整個房間的那種精液的味道,他隻是癡迷地看著她怎樣為他煮咖啡。他覺得在溫暖而幽暗的燈光下,聞到咖啡的香是天下最最舒服的感覺。

他說他為她帶來了瓦格納的《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他說你聽了就不再會抱怨任何人。你會聽到愛情是多麼美好,多麼神聖和崇高。相愛的人死了,愛情卻活著,活到今天,我們的心中。

女人捧著年輕男人的臉,親吻他的嘴唇。沒有任何的肉欲,她隻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他有多麼好。她於是悲歎自己是一個鄙俗的人,不值得被他愛。她也不能像大提琴手那樣去欣賞瓦格納,她不夠虔誠,也不可能再被塑造了。

唱片在大提琴手送來的老式唱機中旋轉。她覺得這種留聲機發出的聲音,有點像上世紀三十年代電影明星們唱的《蝴蝶飛》。一想到這三個字就能立刻想起這首歌的旋律,於是胡蝶們阮玲玉們周旋們……但卻瓦格納。

特裏斯坦?你是說特裏斯坦?大提琴手說,他從此再沒有見過女人眼睛裏發出的那麼明亮的、星團一般的光芒。

是因為瓦格納自己的愛情,他才創作了這部《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

世俗的愛情?

不,年輕人辯解,詩一般的,愛。所以,這部歌劇又被看作是瓦格納自傳式的作品。

真有,詩一般的,愛情麼?

瓦格納愛上了那個女鄰居,一位能理解瓦格納藝術的女詩人。他們彼此在精神上互愛,卻不能逾越瓦格納的那位庇護人。庇護人在瓦格納最貧困潦倒的時候資助他,並對妻子和瓦格納的精神之戀心知肚明。但他卻一如既往地資助瓦格納……

所以瓦格納寄托於那個中世紀傳說?

所有的對位,嚴絲合縫,就仿佛那個古老傳說是專門為他們而流傳至今的。

瓦格納和女詩人就這樣每天相見,卻愛而不能。要演戲,裝作不聞不問,這要怎樣的隱忍?

於是隻有在死亡中,才能讓瓦格納和女詩人的愛情永恒。

原來是這樣的一個愛的悲劇。女人若有所思的樣子。為什麼曼的小說不一樣呢?那是個有點諷刺意味的故事。哦,我是說托馬斯·曼的小說《特裏斯坦》。我們並沒有彼此傷害。隻是慢慢地淡了,淡了的感覺你能體會麼?就像你不再愛不釋手,就像有一天,你不再喜歡瓦格納。就這樣我們好著好著就突然分開了。誰都不再能忍受誰。那是看不到的,經年累月的,一種積累。直到積累到一定能量,然後爆發,就離開了。而在心裏,我想我們並不真的恨對方。隻是一種恨的欲望,但仍舊做愛。能想象嗎,一種純粹身體上的相互吸引,很難自我控製的,或者,就像妓女和嫖客?

大提琴手無法明白女人的語義。或者他們說的不是一種語碼。大提琴手隻有在進入音樂時才會變得有教養,甚至高貴;而他平時說的都是些庸俗不堪、甚至不著邊際的話。他沒有看過什麼文學作品,甚至錯別字連篇。他隻有拉琴或聽歌劇或談論瓦格納的時候才能閃爍出奪目的光彩。他隻有在舞台上才是完美的,那個雕塑一般的形象,除此他簡直不可救藥。他沒有優雅的談吐,更不具備深邃的修養,他不過是個拉琴匠,甚至連藝術家都談不上。

但是他卻懂得欣賞女人的談吐,並盡力從中獲取能量。這說明他有著某種向上的欲望,而這些恰恰是女人的丈夫所不能給予她的。丈夫從來不在意她的美,也從不表現出對她的欣賞。她當然不知道他是怎樣和那個年輕女人交往的,亦不知他們之間是否有真正的愛。懷孕讓他們的關係變得緊張而複雜,無端地添加進去了很多愛的雜質。她想嚐試著理解他們,就像,盡可能地理解她和大提琴手之間的這種曖昧甚至略帶戲謔的關係。她不想知道大提琴手的過去,他們這一類人的感情太淡泊也太脆弱了,隨時都可能像大提琴上的琴弦一般斷裂。

撫慰著一顆年輕的心,或者,讓年輕的心撫平自己的傷痛,怎麼說都顯得過於做作。然而,愛情本身就是嬌柔做作的,很他媽的令人討厭,遠不如直來直去的妓女和嫖客。

是的,在舞台上,第一眼,她就被他征服了。甚至她去聽音樂會也是一種報複的手段。用很多錢買最好的位子,而不是把錢花在吃飯上。她就是要做那種賤兮兮“小資”,讓藝術來包裹一顆受傷的心。她於是獲得了某種滿足,某種升華,她覺得坐在前排最好的位置上,她就像一個宮廷女王。

第一眼,她就被他吸引了。沒有任何的私欲,隻是對美的事物的一種由衷的欣賞。當然也還有愛,一種超然的愛。那個美如雕像的男人,拉琴時那種無限投入的姿態。從此她就記住了他,為他而來看樂團的每場演出。為此她要感謝背叛的丈夫,她才得以收獲這個拉大提琴的年輕人。

是的很卑鄙,至少很不光彩,但是她卻開始夜夜夢見他。夢中他那麼迷人的神態,很溫婉的,處處被他精心照料。在不經意處,感覺到的,那無所不在的愛意。後來他們便不期而遇,偶然地,在樂團的街角擦肩而過。

後來年輕人告訴她,事實上樂團的每個人都注意到了她。她永遠坐在那個固定的位子上,永遠對著大提琴手看。就仿佛她並不是來聽音樂的,而隻是為了看到舞台上那個拉大提琴的年輕人。當然他也注意到了台下的女人。他覺得她是那麼美。他堅信他們之間有過目光的交流,盡管台上台下咫尺天涯。後來他期待她每場演出都來,而他的琴技從那天開始長足長進。他覺得他是為她一個人演奏的,甚至他的生命都隻是為著這個女人的。

一個夢中的男人,天使一般的大提琴手。但當他真的走近,卻仿佛驀然間破碎了什麼。不不,還是一樣的美,隻是,不是夢裏的那個人了。於是失落,於是從此隻聽瓦格納。不不,你不要說,這是女人在說話。女人總是在說,不不,你不要說,讓我來說,你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裏,聽我說,好嗎?

為什麼托馬斯·曼要褻瀆瓦格納史詩一般的《特裏斯坦》?至少是諧謔不恭的某種反諷。無疑曼懷了一種企圖顛覆的動機。他為什麼要用一種嘲弄的方式,來演繹那個古老的愛情傳奇?

在感情的舞台上,總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總會有得意的人,也總會有斷腸的人。眼淚。在婆娑的樹影中。年輕的女人啜泣。為了愛,或者僅僅是為了一個不經意的孩子。將身體置於男人的胸懷中,說著的卻全都是弦外之音。模棱兩可的,無可無不可的。她不想要挾,但他們必須要麵對現實,這能懂嗎?

男人像一棵樹,支撐著,卻已然滿枝枯葉。可能很愛,但卻抱怨。在抱怨中,怎麼可能找到愛的感覺呢?於是勉力而為一種全新的方式,去適應一顆年輕的心。可以聆聽手機的彩鈴,也可以穿牛仔褲;可以夜夜泡在酒吧,也可以閉上眼睛說那些小兒科的情話。問題是,我成了什麼了?什麼是動力?腹中的那個胎兒嗎?如果沒有熱烈的愛,他又怎麼可能去改變自己?

女人抬起頭,吻男人的嘴唇。形同被劫掠了,卻又難以抵擋。這便是男人的軟肋,隻能被情欲裹挾。那個物質的身體,是很難被操控的。被強迫著在兩個女人之間做著比較。也許還有更多的女人。純粹性愛的比較。誰讓他更舒服?要小心翼翼地區分開來,女人敏感的部位似乎迥然不同。所以如履薄冰,不能有絲毫差池。塵歸塵,土歸土,卻要他一個人來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