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尋找伊索爾德?(3 / 3)

我當然想見到她,想撫慰她,她畢竟受到了傷害。

卻也給了自己光明,你不覺得她很聰明麼?

她是那麼纖細瘦弱,也許,我想要那個孩子?

比起孩子,或許你更憐惜她。但她丟棄了孩子就意味著,她已經看清了自己的處境,或者,不想再以要挾的方式來獲取你的愛。於是她和你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上,這對你來說是公平的。

這麼說,反而是我被動了?

我不是不想簽離婚協議,無論什麼時候,你隨便。

現在不是談離婚協議的時候,我是說,我該怎麼麵對那個女人,她好像突然變得高大起來,你知道,我的生活中已經不能沒有她……

女人不再回答男人的問題。如果男人的生活中不能沒有那個年輕女人,那麼此刻,他們還有什麼好談的。

在幽暗的燭光下,莫名其妙地,男人突然說,今天晚上,你很美。這衣服穿在你身上也很漂亮,過去,是的,但是過去,你為什麼從沒穿過這種誘人的衣服呢?

你從來沒有這樣誇過我,弄得我牙根酸溜溜的。但是你知道這個晚上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嗎?880塊錢的一場音樂會。

哦,原來是為了那個拉琴的。男人怏怏地有失男人的風度。

你有什麼好妒嫉的,是你首先搬出去的。

我有什麼好妒嫉的,我希望你能在感情上有所寄托。

是他讓我了解了瓦格納。

那是他的專業他應該知道。

我答應過不會錯過他的每一場音樂會,他就要去美國讀書了。

就是說你的豔遇快結束了?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麼?

男人情不自禁地抓住女人的手。女人抽了出來。現在你可以到你情人的窗下唱情歌了,不過之前你必須把我送到音樂廳。

我知道你這樣打扮並不是為了我,不過這也沒關係。但是你必須告訴我,這個晚上,你為什麼選擇了咖啡館而不是音樂廳?為什麼要辜負那個拉琴的小子?

女人站起來,說我可以叫出租車。卻被男人按回到座位上,說我們還沒有付帳呢。又說是不是你心中又燃起了某種希望,哪怕是無比刻毒的。女人掙脫了男人的手臂,我喜歡那個男孩,喜歡被別人愛,也喜歡做愛,這你應該知道。

但你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我,好了,我們走吧,我可以送你去音樂廳。

她沒有趕上最後的謝幕,隻看到了從音樂廳湧出來的那些興奮的觀眾。興奮的人們仿佛被一個龐然大物從嘴裏吐出來,一團一塊的絲絲縷縷的,卻每個人臉上都盎然著不懈的激情。女人迎著巨大的人流逆行而上。那早已消失的旋律仿佛依舊在耳畔回響。大提琴手那張蒼白的臉。她無法想象她的缺席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她甚至來不及買一束鮮花。

她不安地站在音樂廳的回廊下。大提琴手的沮喪一目了然。他說他要回自己的家,又說這是最後一場演出了,告別演出,為我的,不過,很好,終於可以結束了,這惡夢一般的糾纏。

她懇求他,追逐著他氣哼哼的腳步。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我不想我們就這樣分手。但是大提琴手不回頭。因為他的獨奏,因為他精心為她準備的那個驚喜,她卻根本不放在心上。一些逝去的東西將永遠不能挽回,一生中隻有一次的,不能再來。

我怎麼知道會是你的獨奏音樂會?知道不知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許諾過,不會缺席我行前的任何一場音樂會。是因為,那個女人。大提琴手停住腳步,她去做了人工流產。就是說你終於如願以償了?不不,這是他們的事情,和我無關。那麼你丈夫就能回到你身邊了?可是,女人幾乎在乞求,可是,我有你。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年輕人幾乎喊叫起來,你就是這麼說的,你說守著我們的愛情就如同守著一個即將斷氣的人。現在好了,那女人打掉了孩子,我呢,用不了幾天就會在你眼前永遠消失,然後你們重歸於好,繼續那些哪怕無聊的日子。可我們呢,我和那個女人,我們算什麼?

我們為什麼要把最後的時光,浪費在這些痛苦的沒完沒了的折磨中?

於是偃旗息鼓。那以後他們幾乎天天在一起。他們在街上吃飯,喝咖啡,泡酒吧,總之徜徉於所有可以讓人情意綿綿的地方。然後深夜回到家中,便沉浸在橫流著欲望的床上。最後的日子,或者,最後的時光,消磨著,他們都知道長夜將盡,黎明的時候就將起航。他們希望能在那天的清晨看到東方淡紅的曙光。他們希望早晨的雲霞之後是輕輕雲朵間的萬裏藍天。他們糾纏著最後的時光,絲絲縷縷的或轟轟烈烈的情與欲。那難以割舍的,末日一般的,又仿佛日出,牽扯著黏連著,然後驟然之間地,在那個難以覺察的跳躍之後,便徹底地分割了,帶著死亡的溫度。

大提琴手將最後一次前往樂團。參加同事們為他舉行的歡送會。那個夜晚他們性到荼毒。讓身體在黏糊糊的液體中一直糾纏到天明。日出時幾近於死亡的衰朽,他的臉上已然一片灰白。卻是女人無限喜愛的一種因性而蒼白的美。那雕刻一般的,周身的棱角。

女人說,她要,他便給予。他以為青春是揮霍不盡的,所以他無須自製。他不懂什麼叫量力而行,他的欲望就像女人的激情那樣,可以無數次地噴湧,永不枯竭。渴望將整個生命都給出去的那種衝動,那種,決堤一般的歇斯底裏。這就是這個夜晚大提琴手在女人身邊的心情,他不管女人怎樣提示他還有明天的夜晚,明天的夜晚才是最後的夜晚……

都給你,給你,一滴也不剩。他不管還有沒有明天有沒有那個最後的夜晚。他不會吝惜他的身體甚至他的生命。他可以在高空中休養生息,也可以在漫長的學業中聚集能量。在給予的那一刻,他堅信自己生而就是為了這個女人的。惟有給予她,就如同某種血色的報答。報答一個女人的養育之恩。他沒有一絲一毫地想到過自己,隻要他能,哪怕她不要。就噴灑在所有的他可以留下印記的物品上。枕頭中,床單裏,書桌上,甚至衣櫥裏,絲巾上,首飾中,甚至口紅和胭脂。是的所有的所有,那些能留下的,能讓她永生永世難以忘懷的。

然後在繾綣的牽扯中,他起身。撕扯開緊密相連的每一寸肌膚。戛然而止的,就突然地,天各一方了。他懇求女人去看望他,他不想他們的分別就是永訣。

是因為歡送會,他不得不爬起來。似乎身體中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疼痛。在這樣的聚會中總不能不出現吧,他說,他要先回他的公寓,把琴房的鑰匙交還給樂團。

還有最後的一個晚上,最後的期冀。她問他要不要把她為他買的那些衣物也帶回去。他試著拎了拎那個箱子,又放下。說太沉了,我沒有力氣了,然後向女人詭秘的笑。然後他吻著女人的嘴唇說,等我,等我好嗎?哪兒也別去。歡送會過後我就立刻回來,甚至等不到歡送會結束我就會逃離,我隻想和你在一起,隻想和你……

他們親吻著從床上走到門口。慘白的被單被他們拖了很長。女人讓男人看她身上青紫的印痕。可惜就要分別了,男人沮喪地說,留著,這間房子裏的那些精液。那就是我,特裏斯坦,你不許忘記,如果特裏斯坦死了……

女人等著這個最後的夜晚。如壽終正寢一般,女人覺得,終於可以結束了,那種煎熬一般的痛苦。於是某種如釋重負的心境。電話鈴響。不是大提琴手。她知道此刻他正在樂團同事們的送別中。她已經很疲憊幾乎徹夜未眠,但還是拿起了電話,她想那或許是她的丈夫。那麼說什麼呢,一切就要結束了。聽他的冷嘲熱諷?我就是要善始善終。你不能把我推給了一個孩子轉身就把他丟棄。當然,沒有希望,在那樣的愛情裏,又有誰是有希望的呢?

但那聲音來自年輕女人。不再期期艾艾,甚至沒有仇恨。她用很淡定的甚至有恃無恐的聲音對女人說,現在你滿意了吧。你可以拿回你的丈夫了,我不再需要他。但是你能夠保證他還愛你嗎?那麼他對我說過的那些抱怨的話就是謊言。是的,你就像流過他靈魂的一段汙水。你鏽蝕了他,或者,你造就了他,所以他隻能是你的,盡管,他已經不再像原先那樣百依百順了。

電話中的聲音如冰冷的水般流淌,不給她哪怕片刻還擊的縫隙。還有,就像你說的,確實沒有那麼疼痛,甚至一點都不疼。也沒有什麼傷害,包括,打掉那個不成型的孩子。當然,我知道你也曾這樣無怨無悔地做過,但那時候你一定很疼。不過你的疼也是值得的,畢竟你贏得了那場婚姻。但於我,你千萬不要以為你是勝利者,或者,我很慘。不,沒有,隻是錘煉了我。讓我成為了一個經過看過的女人,這也得益於你,就像,你是我的老師,教給我怎樣邪惡……

甚至沒有義憤,為什麼?連女人自己都喪失了鬥誌。鬥爭的結果是,將每個人的弱點暴露於對手麵前,於是每個人就都成了壞人,也就,每個人都不再愛他想愛的那個人了。

最典型的被鄙夷者是她的丈夫。腳踩兩隻船的結局是沒有人再肯真正地愛他了。在這種水火不容的左顧右盼中,被消解的,是作為一個男人的意誌,這才是最最可悲的。那麼,女人嚐試著去想,她能夠允許自己的男人再回來嗎?盡管很多時日以來,她一直都在為這個渺茫的目標而戰。隻是生活盡管依舊維持著它表麵的樣子,但內裏卻已潛移默化地蛻變了。就是說和先前不一樣了,並且永遠地不一樣了,不一樣到,她隻要一想到他要回來,就感到莫名的煩惱,甚至惡心。

還有誰能像大提琴手那樣,讓他的整個生命都附麗於她?

是的伊索爾德還是嫁給了馬克王。她嫁給他或許隻是為了能和特裏斯坦親近。但那些沒有特裏斯坦的長夜呢?躺在馬克王的身邊供他擺弄?那麼在不情願的性事中,她能感受到由衷的快樂嗎?

女人努力驅趕掉這些深入骨髓的不愉快,隻等著門鈴的聲音,等著她性愛中的王子。她現在要做的就剩下這一件事了,那就是等他。然後一個盡可能完美的收場,哪怕是淒苦的。

然後她等。那種耗盡心力的苦等。她等了整整的一個夜晚,直到他們曾共同期待的那個滿天紅雲的清晨。她知道接下來就是死亡一樣的毀滅了,愛的毀滅。那也沒有什麼,隻要她能夠接受命運,將最後的一曲唱完。就到此為止,不能再多了,否則他們會被徹底摧毀,否則愛將無所附著。

他說過隻要一離開樂團就會立刻回來,她於是等。她本來還想去商場,因為她忽然想到了那個電動剃須刀。她怎麼會忽視了男人這麼必須的物品?或者因為他總是那麼完美潔淨的小白臉,讓她覺得他根本不需要剃須刀。但是她不敢離開家門,哪怕半步。她也不敢打開電視機,生怕那些可惡的噪音幹擾了門鈴聲。是的她不能須臾離開她的等待,她的耳朵她的神經她的心在這一刻,都是為了等他而存在的。她盡管疲憊不堪卻並不以此為累,她知道,從明天起,就再不會有這樣的等待了。

於是女人在房子裏走來走去。呼吸著,大提琴手留在房子裏的那些氣息。不曾散去的,那繾綣的味道。什麼什麼都包含其中了,那愛情所獨有的,芳香。但是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愛那個年輕的男人,即或要麵對整個世俗社會的不屑的指責。但即或如此女人也決不會後退,能擁有哪怕一刻的銘心刻骨,人生足矣。

便是在這越來越焦慮的等待中,大提琴手卻始終沒有出現,甚至不曾有過哪怕隻言片語的信息。從漫長的午後到匆促的傍晚,又從沉沉的黑夜到晨光如霞的黎明。在漫長的等待中,她為他編造出不計其數的理由,來說明他為什麼不能如約。整個的下午,女人勉強安之若素;到了晚上,她便開始焦躁不安,不停地給大提琴手打電話。但是,就像小說裏或者電影中描寫的那樣,一個人,就那樣,突然人間蒸發了,讓她對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過滿腹狐疑。她於是不再相信自己,也不再相信她曾經經曆過的那許多愛的瞬間,隻能憑靠著他的殘存的氣味讓自己自信起來。她鼓勵自己相信那個年輕的大提琴手確實存在過,而他們,也確曾實實在在地愛過。

電話中聽不到他的回音便隻好留言。最先是溫柔的詢問,你在哪兒,快來吧,我想你。又說,最後的夜晚,我們的,你沒有忘吧?到處是你的氣息,你知道是什麼意思,是的,我要。然後是抱怨是嗔怪你到底在哪兒啊?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我等得太久了,沉沉黑夜,你在哪兒尋歡作樂呢?慢慢地女人變得不耐煩,她開始憤怒,開始對那個不知所往的男人滿懷了怨懟。你不要你的箱子啦?你不是明天就走嗎?你不讓我去送你啦?或者,你這個騙子,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啦?你做過了就走了,你是人嗎?我不再等你了,我真是太傻了。我喝酒去了,你別想找到我。我丈夫就在樓下,他和他的那個小情人真的分手了。沒見過你這麼不靠譜的男人,我當初就不該接納你。但是,來吧,求你了,快來,我哪兒也不去,就呆在家中,等著你。就知道你是花花公子,見異思遷,其實我早就看透你這種人了。不不,那都是氣話,忘記那些吧,我等你,隻等著你……

然而,無論怎樣地軟硬兼施,恩威並用,卻還是得不到大提琴手哪怕一個字的回音。於是女人在漫漫長夜中苦熬。好端端的一個男人怎麼突然就沒有了呢,這不是小說的情節是什麼,現實中怎麼可能發生如此不可理喻的行為呢。

如果不是電影,也沒有戲劇……女人恍若夢中。那麼,隻有在夢中才可能發生這種離奇的事情。他們曾經的日日夜夜都不是真的,那隻是子虛烏有的虛構和幻象。這樣想,女人便有了些微的釋然,就當作是一場空夢。

但最終她還是懷抱了某種不確定的信念。尤其牆角的那隻大箱子,裝滿了他將要帶到美國去的衣物,難道那也不是真實的?

她早早趕到了機場。她覺得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她不是想要留住他,隻是想給自己一個真實的證明,哪怕是淒美的。她知道這裏是她能找到他的最後的地方了。他們曾相約在這裏吻別。他們將不顧任何人奚落的目光。倉惶中她終於找到了飛往紐約的窗口。她站在辦理登機手續的服務台前左右張望。還沒有開始辦理登機手續前她就守候在那裏了。她覺得在這裏至少比憋在家裏受煎熬要踏實得多。她腳下的那個大箱子讓人們覺得是她要出國,甚至有人問起她是不是飛紐約?一路同行,大家可以相互照應。

她終於等來了第一個辦理登機手續的人。然後直到最後一個乘客辦完手續,離開櫃台。卻自始至終不見大提琴手的蹤影。她覺得更像是一場恍惚的夢了。她明明看到過那張機票,這個人怎麼可能不翼而飛呢?為確定那不是虛幻的夢境,她走到櫃台前和工作人員核實。她竟然說不出他的全名,隻知道他是樂團的大提琴手。她就是這樣一個粗心大意的人,她覺得做愛時是不需要姓名的。

的確有一位乘客沒來辦理登機手續,可是我們不可能再等了。

眼看著飛往紐約的飛機在呼嘯中騰空而起。女人隻好把那隻沉甸甸的大箱子帶回家。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往樂團,她覺得在那裏能打聽到大提琴手的消息。因為晚上演出,樂團的白天幾乎沒有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值班的辦事員,說他早就走了,連戶口都銷了。

但是他沒有趕上那班飛機。

辦事員略帶詭異地看著女人,意思是你怎麼知道他沒上飛機。

約好了去機場送他,卻沒有等到他。

哦,這麼說,好像昨天的歡送會他也沒來。

一定是出事了,能告訴我他住什麼地方嗎?

您是他什麼人?

是朋友。是朋友還不行嗎?女人搖著辦事員的手臂,您不能見死不救。

辦事員掙脫掉女人的手臂,您不要這樣,您怎麼就認定他一定要死呢?

在昏暗的公寓樓裏,女人沒有鑰匙。然而他們不能破門而入,隻能求助於民警。這時候被卷入大提琴手失蹤案的已經不再是女人一個人。她自己也忘了什麼時候給丈夫打的電話,總之那男人很快就出現在了女人身邊。他跟她一道去公寓樓,又一道去派出所。有了男人的陪伴,女人焦慮不安的心情就顯得可以理喻了。

在民警的要求下,樂團的辦事員也驅車前來。那人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看到女人身後的男人,也就變得認真起來。

在集體監督下,萬能鑰匙一蹴而就。被遮蓋的嚴嚴實實的房間密不透風。鄰居說,他們不想一天到晚被大提琴幹擾,於是集體抗議,換回了安靜。房間裏一片灰暗,陰冷淒清。打開燈,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的痕跡。警察開始一扇一扇地打開所有被關閉的門,直到從衛生間的門裏伸出來一條胳膊,已經僵硬了。

女人終於看到了大提琴手。不知道怎麼會摔倒在衛生間地板上。她撲過去,想要撫摸他青白的臉頰,卻被丈夫一把抱住。但是她還是嚎啕大哭起來,掙紮著,想伸手去抓那冰冷的屍體。

他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會……

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於是女人成了嫌疑犯。被暫時扣留在派出所。直到驗屍報告出來,醫生說,什麼情況都可能導致猝死。出國前太疲勞了,或者心情太激動了……

女人承認,他們整晚都在做愛。

當然這也可能是猝死的誘因,但總之不是他殺。

和他殺又有什麼區別?

女人終於被解脫出來,但她對於被卷進這場死亡案無怨無悔。她也不在乎被暴露於各類媒體的燈光下,她願意為她深愛的男人承受這一切,她甚至不顧及丈夫想要遮掩事實真相的企圖。

樂團的同事們惋惜之餘,開始飛短流長地議論起大提琴手和那個女人的私情。看上去她都可以做他的母親了,一個挺精神的小夥子,怎麼會愛上這樣的女人?是啊她每天都坐在最好的觀眾席上。她到底是什麼人呢?是不是很有錢?不過她年輕時一定很漂亮……

女人無需向任何人解釋。她根本不認識那些議論她的人。她覺得那些所謂的藝術家有時庸俗不堪,除卻音樂,他們和那些小市民又有什麼區別。他們演奏瓦格納卻並不知道,《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這部寓言式的歌劇中到底涵蓋了什麼。唯有愛是不能奚落更不容詆毀的。在瓦格納那裏,愛是永恒,尤其在愛的雙方中有一方獻出了生命。

那以後的日子裏丈夫一直陪在她身邊,這讓她有了一種可以依靠的感覺。但同時她又覺得自己失去了自由,不能夠隨心所欲地為那個大提琴手哭泣或者悲傷。

女人沒有去參加大提琴手的追悼會。她知道她的出現隻會褻瀆了他在人們心中的形象。但是她相信大提琴手是希望她為他送葬的。在送葬的隊伍中,他最渴望看到的人就是她了。但是,在那一刻,她卻隻能呆在自己家中,呆在她為他買的那些準備帶走的遺物中,呆在那親近的、可以聞到的愛的味道中。

是的沒有伊索爾德,這是怎樣的悲哀。怎麼會有人真的為情而死呢?在沒有任何病痛、任何傷害的情形下,伊索爾德卻死了。僅僅是因為特裏斯坦的死,她便傷心欲絕地一命嗚呼。讓愛和死亡成為永恒的主題。於是歌劇中的每一個情節都圍繞著“情死”的動機。瓦格納這個悲劇性的主題完全是受了叔本華的影響,讓人們覺得與其痛苦地愛,不如幸福地死,於是瓦格納情願將自己裹在飄揚的黑旗中死去。

當然這其中也能找到悖論。既然相愛的人已經因愛而死,既然兩個肉體都已經死亡,你怎麼能證明愛還活著。但是不,瓦格納不是這樣理解的,他認為這個死亡的結局證明了,作為精神的愛在肉體死亡之後依舊存活,不會因為表象世界的消亡而消亡。而是以另一種形態繼續存在於一個純粹意誌的精神世界中,並且在這裏獲得永恒的不朽。

很多天過去,女人不再哭。她甚至慢慢淡忘了她和大提琴手之間曾經發生的那一切。她隻是開始重讀托馬斯·曼的《特裏斯坦》,她覺得曼的有點諧謔甚至反諷的基調很適合她現在的心境。

一個富有商人的妻子突然來到療養院。這個被比作伊索爾德的女人很美也很優雅,還秉持著一副淒淒迷迷的病容。這個女人的到來,就像照進療養院中的一道午後的陽光。她嬌柔美麗的外表立刻吸引了每個人的目光。從此那些病友們,沒有人願意錯過這位美麗的貴夫人。於是作家以得天獨厚的學養,輕鬆博得了美人的青睞。青睞而已了,不過是在大庭廣眾下聊聊那些略帶詩意的往事。美好而燦爛的女人的童年。花園的噴水池。幾個坐在水池邊繡花的姑娘。曼將這個也許會成為特裏斯坦的男人描寫得愚蠢並且猥瑣。在療養院組織的一次雪橇聚會中,獨獨美婦人和作家選擇了缺席。於是在寂靜的療養院在落寞的午後,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了活動室。然後作家便慫恿罹患微恙的女人彈鋼琴。而這恰恰是醫生所禁絕的。美婦人卻到底經受不住誘惑,而彈奏了肖邦的夜曲,進而又彈奏起瓦格納的《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也許就是由李斯特改編的鋼琴曲《愛之死》,美婦人將其演繹得美奐美侖……

是的,瓦格納是高於一切的,哪怕生命。為了瓦格納,她完全可以置卑微的生命於不顧。

伊索爾德愛特裏斯坦,但是那個羸弱的美婦人,她愛那個不入流的作家嗎?

結局是,美婦人因違醫囑而開始吐血,這意味著,一個原本可以複原的生命因《愛之死》而開始凋零。美婦人在彈奏瓦格納時可謂傾盡心力,將全部情感融入到瓦格納的悲劇中。為此她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不愧為一種壯麗的詩意。為《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幾乎搭上性命的女人躺在病床上,輕輕哼唱著其中的一段旋律。然後血就突然湧了出來,上帝啊,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血……

從此女人命若遊絲。然後就不知死活了。曼先生沒告訴我們女人的終局,隻說當作家得知美婦人生命垂危,他下意識的動作便是逃離。他害怕那個因他而可能死去的女人,更害怕自己被指斥為謀殺美婦人的罪魁。作家的逃之夭夭無疑是小說最諷刺的部分。在愛的時刻,一個男人怎麼能夠逃跑呢?

女人沒有逃之夭夭,卻也沒能像伊索爾德那樣,為逝去的愛人心碎而死。她所能做的就是買一束花,放在大提琴手曾經租住過的房門口。白色的百合綻放出妖冶的芳香,在狹長而幽暗的走廊裏繚繞著。是的她並不喜歡百合的香氣,但據說這種花代表了冰清玉潔。

後來送花便成為了女人必做的功課,每隔幾天,她就會更換掉那些枯萎的花束。有時候她也會更換花種,除了百合,還會有玫瑰,勿忘我,甚至菊花,隻要那花是白色的。她這樣持之以恒地履行著深邃的懷念,就像不久前她瘋狂地為大提琴手購物。

但她鍥而不舍的行為引發了公寓鄰居的反感,他們不再能忍受那沒完沒了的白色芬芳,就像不再能忍受先前大提琴的幽咽。房子裏橫死過一個年輕人就已經夠晦氣的了,還要有人接二連三地往樓道裏送死人花。那女人把這兒當作什麼了?墳地嗎?不。於是樓裏的鄰居聯合起來,圍追堵截,終於將那個捧著白色鮮花的女人擋在了門外。你如果再來騷擾我們的生活,我們就隻能把你扭送派出所了。

女人不得不終止送花的行為,但無以寄托哀思的苦惱卻讓她幾近絕望。於是有一天她嚐試著把百合花束放在交響樂團的大門口,然後便一而再,再而三,直到樂團門衛把民警請來。

之所以這樣做,我僅僅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他。事實是我已經開始忘記了,已經不再疼痛,也不再銘心刻骨。我知道我也許並不真的愛他,否則我怎麼沒有像伊索爾德那樣死去呢?

從馬克王身邊逃離的女人讓歌劇有了一個完美的結局,哪怕是死亡。在牧羊人歡快的笛聲中,帶著晨露,伊索爾德來到了特裏斯坦的城堡。然後,生命消亡,意識飄散,連不朽的愛也沉入到了死亡那永恒的黑暗中。

一個人怎麼可能因愛人的死而死?而這樣的死需要怎樣的愛?

當女人送花的權力被剝奪,她還怎麼相信這個世界的人情世故?無非是殘寄相思,聊以自慰,她還能做什麼?不,這個世界上沒有伊索爾德,也不會有因愛而死的癡迷者。是的,她從沒有真正愛過大提琴手,她愛他在某種意義上隻是為了她自己。所以她愛得不夠深也不夠投入,她隻是把性愛當作了靈魂之愛來經營。所以她的愛也不是崇高的,甚至很肮髒。而大提琴手就是因為肮髒而死的。他以為他年輕擁有不竭的精液,於是他任意揮灑黏稠的生命。他以為他能戰勝極限,逃過精竭力衰的這一劫。也或者,他就是想在瘋狂毀滅的歡樂中萬劫不複。

是的沒有伊索爾德,這是女人從自身經曆中總結出來的。那個心碎而死的故事隻能發生在中世紀。愛情早就沒有那麼純粹了,更不要說詩意和崇高。離婚,或者準備離婚,都無所謂。已經沒有什麼傷痛了,因為,已經沒有了疼痛的愛。

丈夫差不多每隔一小時就會打來電話,他很擔心女人眼下的狀況。他知道她在傷心卻不知她在懺悔。她說她喜歡大提琴手,所以希望有一個淒美的結局。幾天來前思後想才幡然悔悟,我可能並不愛他,否則我會因愛而死。那是十八世紀歐洲小說最熱衷的結局,於連被絞殺後,德·雷納德夫人因傷心而死;愛斯梅拉達被絞殺後,鍾樓怪人亦從生命的陽光中消失。更不要說心碎而死的伊索爾德了,可是,為什麼,我沒有?

丈夫說想要立刻過來,卻被女人拒之門外。她說她隻想一個人呆著,在殘留著大提琴手氣息的晦暗中檢討她自己。

愛情死亡了嗎?特裏斯坦的愛情?伊索爾德的愛情?我們的愛情?不,死亡將永遠無法觸及永恒的愛。是的,盡管曼的小說充滿嘲弄,但在描述瓦格納歌劇的段落中卻是莊嚴的。是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褻瀆,甚至滿懷了一種謳歌式的激情,那是小說中最華美的篇章。

瓦格納想以一種高尚的精神了結愛恨情仇,於是馬克王被塑造成完美的化身。當他了然了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忠貞的愛情,便決意前來寬恕他們。隻是他想要寬恕卻已經沒有了寬恕的對象。他們的死讓他高尚的精神無所皈依。這或者才是瓦格納的悲哀。

但是托馬斯·曼的“特裏斯坦”還是在悲哀的旋律中落荒而逃了。他愛她嗎?那個午後陽光般燦爛的女人?隻是她此刻不再想追問,她關心的已經是另外的兩個謎團了。馬克王在痛失心碎而死的妻子後,他還能得到愛爾蘭的土地嗎?這是一。而在療養院彈奏《愛之死》的美婦人大出血後,她還可能活過來嗎?

男人打來電話,說她走了,去了南方。然後沉默。是的,有點悲涼的語調,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又回到零。

沒有了腹中的孩子,女人問,就連愛也沒有了?

或者就因為沒有了孩子,所以淡然,所以逃離。

好啊,你的情人。她終於獲得了解脫,也不再傷痛。

我已心灰意冷,男人說,不知道今夕何年。

他們開始像老朋友似的探討各自的心靈。在不經意間摒棄惱怒,捐棄前嫌。或者他們從來就沒有真正疏遠過,他們隻是不再愛對方了,但心靈還是能夠相通的。

在經過了諸多磨礪之後,他們把見麵的地點選在了那家有玻璃幕牆的餐廳。當然很傷情的一個所在,是女人認真選定的。她覺得隻有在此,他們才能麵對傷痛,走出各自的以往。

女人依舊很早到達,為了能占據他們四人曾共聚的那張餐桌。對著窗外,她總是覺得脖子後麵是潮濕的,就仿佛剛剛被什麼人綿長地親吻過。她撫摸頸後曾經被親吻過的部位。她覺得那裏就像是一個久治不愈的傷口。沒有了,吻她的那個男人,飄散在了寂寥的空氣中。於是一種由衷的悲情散漫開來,眼睛也浸上來她本不想有的潮濕。

或者,我們本應以高尚的方式結束這一切。女人說。眼睛卻看著玻璃幕牆外那曾經蒼翠的枝葉。她覺得玻璃上總是恍惚晃動著那張蒼白的臉。在這個溫暖的黃昏,窗外卻已一片秋的飄零。那些依舊懸掛在樹枝上的枯葉,每一片都岌岌可危,仿佛隨時都可能墜落。那本已死去的葉的精靈,卻硬撐著四季破碎的悲涼。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陣旋風卷起,那枯的葉便會隨風流轉。然後淪落成泥碾作塵,卻並無香如故。

那遙遠的蒼涼。

可惜他們不肯等待。女人依舊看著窗外。黃昏將最後一抹秋的金黃射進來,在玻璃的光和作用下絢麗輝煌。她甚至等不到我簽下那份離婚協議書,等不到我從大提琴手死亡的悲傷中走出來。

男人默默著他的思緒。這一刻,他其實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麼。隻是他在等待著一個契機,將心中隱秘一吐為快。

最不堪的,是他留下來的那些衣物。我如果被允許參加葬禮,我會將它們和他一道送進火爐。無論化作煙塵抑或灰燼,就算是我在陪伴他。但現在想來還是可惜,很昂貴的,而且都是我喜歡的。

男人不語。

想送人吧,卻又不是你的尺碼。

你當然應該留下,作為紀念。

是真心的?

誰都沒有權力踐踏自己的經曆,尤其你這樣的女人。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或者隻有我們最了解對方,我覺得……

你覺得合適嗎?在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不幸地做了人工流產之後?

每個人都將麵對自然淘汰的法則,這不是你我的過錯。

太冷酷了。

一個人倘若沒有強健的身體,頑強的意誌。

你是說他們?那些年輕人?

是我們。

就這麼轉了一圈,又回來?不。

永遠的分分合合,這也是自然法則。責任不在任何人身上,或者,任何人都應對此負有責任。不是硬傷,你懂我的意思嗎?

就是說,連傷都沒有,哪怕,有人因此而丟了性命?

已經不是瓦格納的時代了。

你以為我們還能重新麵對?

我讀了你的托馬斯·曼的《特裏斯坦》。

女人些微驚異的目光。然後仿佛遇到了知音。你知道曼的小說中遍布著晦澀的暗示。隻有了解了瓦格納歌劇,讀曼的小說時才能撥開重重迷霧,讓小說的本真浮現出來。要知道那是瓦格納的隱喻,也是托馬斯·曼的隱喻,所以重重套疊,直到深處,你才能真正看到愛與死的本質。

就是說,根本就沒有伊索爾德。

你這樣想?

也許是一段莫須有的傳說。你怎麼能把古人的歌謠當現實呢?

枝上的某片枯葉突然莫名地飄落下來,你甚至能聽到葉片觸地時發出的破碎的哀鳴。

男人突然夠過去吻了女人。隔著中間那張窄小的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