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尋找伊索爾德?(2 / 3)

他撫摸著,那絲一般柔滑的肌膚。那屬於年輕的肌體,於是按照年輕的方式給予。卻還是詬病他帶著前妻的體溫,那是抹不掉的。那不是物體而是一種已深入骨髓的慣性。是的他隻能部分地給予,容不得年輕女人索要他整個的人生。他不能將他的生活和他的身體分開,不能既留住家庭,也留住情人的心。不,他不能,最終要做出取舍。直到,年輕女人煩惱地質問,你打算怎麼對待這個腹中的孩子?

當男人竊喜著他的生殖力,伴之而來的卻是沉重的壓力。他要他的生殖力卻不想承擔屬於他的責任。他已經過了要承擔責任的年齡了,所以他從此心灰意冷。

當然,不能分開,不能將他生活中的這兩個女人重新拆裝。不能又要妻子的智慧和優雅,又要年輕女人絲滑的肌膚。將兩個女人合而為一,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那是癡心妄想。那麼,他該怎麼辦?

他再度被吻。葡萄一般地絲絲的甜。問他在想什麼?既不想離婚也不想失去我。年輕的女人代他想了。讓我做你的情婦?你說我能做到嗎?那需要多少愛?

第二幕

馬克王在這個晚上出行狩獵。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個陰謀?

深夜在康沃爾宮的花園裏,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秘密幽會。已經不再是春酒的作用,他們的愛已難以控製。唱著充滿了狂喜的《愛之夜》,互訴別後相思,唯願永夜不晝。

長夜將盡,馬克王歸來。看到了和皇後在一起的特裏斯坦。於是他痛,他不停地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特裏斯坦無法回答也不願辯解,隻問伊索爾德是否願意跟隨他回到他的地方。伊皇後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自己的戀人。

親吻過後,便是絕殺。特裏斯坦故意被王的武士刺下致命的一劍。他但求一死是為了內心深深的自責。

是的,死亡。那就是特裏斯坦要去的地方。

巨大的水晶吊燈緩緩升起。然後熄滅。意味著大幕即將拉開,演出就要開始了。

這個晚上,《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帶著刺鼻的油墨味道的說明書。

舞台上燈光亮起。次第地。從後排的打擊樂器,到中間的小號長號、長笛短笛,再到前排的各類提琴,直至照亮整個的樂隊。於是樂隊被暴露在眾人麵前,熙熙攘攘的拉弦定音。唯有他如雕像一般,坐在舞台的最前端、那個首席大提琴的位子上。一種近乎於莊嚴的靜謐,很驕矜的樣子,又仿佛某種憂傷。為瓦格納?還是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的愛情?能看到台下的他的女人。還有,他的女人的丈夫以及丈夫的女友。

因為已經相互認識,所以一道來聽音樂會。因為是瓦格納的歌劇,所以女人請來她的丈夫。在電話中,丈夫問,能否帶上她。妻子沉吟,然後不情願地說,好吧。因為她知道若那個女人不來,男人也斷然不會來的。但是她太想讓丈夫聽這個歌劇了,畢竟是他為她買了托馬斯·曼的書。於是女人選擇了大度。她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一個大度的人。

她自作主張地安排了他們三人的坐席。總不能讓妻子挨著丈夫的女友吧?於是男人坐在兩個女人中間,像一道屏障間隔了各懷心腹事的他的女人們。

開場前女人對男人說,我看到過瓦格納時代演出的劇照。歌者在舞台上圍成一個古羅馬劇場般的半圓。她說這些的時候嘴唇靠近男人耳邊。然後就覺出了不知道從哪兒射過來的如刺一般的目光。

指揮舉起手中的金屬棒。然後《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前奏曲中那段感人的音樂,就是由大提琴手演奏出來的。

……從第一聲大提琴奏響,他的心髒就開始一陣陣緊縮。他的靈魂從未像這樣被聲音和激情的洪水所灌溉,他的心靈從未被如此的渴望和極樂所吞噬,他從未如此地被這天堂般的榮耀帶離現實,他仿佛不再置身於這個世界上……

如此地沉醉,讓人想哭。而男人,她丈夫,卻窮於應付身邊年輕女人的竊竊私語。於是女人開始憤怒,這不關乎是否大度,僅隻是為了捍衛舞台上的瓦格納。於是她恨恨地扯了扯男人的衣袖,說,這裏不是咖啡館。

男人平息住年輕女人,事實上他也正想回到音樂會上來。不過他不是真的喜歡音樂會,僅隻是出於票價的昂貴。但浮躁的年輕女人最終靜不下來,除了看台上她熟悉的那個大提琴手,她就再沒有什麼可以用心的了。於是她終於按捺不住,說,太沉悶了,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裏?她一叫你就非得來嗎?不如去喝酒或者喝咖啡……

這是瓦格納,不知道誰在說。

有什麼可震撼的,就像催眠曲,我真的就快睡著了。

但是你想結婚嗎?想伴隨《婚禮進行曲》步入婚姻的殿堂嗎?而這段婚禮就是瓦格納的……

那我寧可不結婚。

你讓自己安靜下來,慢慢就能聽進去了,這是個愛情故事,很感人的……

我沒有你們那麼高雅,我什麼也不懂。我更喜歡那些有節奏的樂曲。也許,你們才是最般配的。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男人的聲音高起來。

你凶什麼?

女人不再能容忍,不再容忍的方式便是也開始對著男人的耳朵喋喋不休。她甚至和男人靠得更近,她隻是想把這個心有旁騖的男人拉回到音樂中。她說卡拉揚也曾指揮過這個歌劇。這也是托馬斯·曼的最愛。曼是得到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作家。後來的一位叫海因裏希·伯爾的德國作家也很了不起,在曼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43年後,伯爾也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我最喜歡的一個短篇,是伯爾的《馬蹄聲隆隆的山穀》,就像一道靈魂的虹……

酒吧裏的打擊樂會更刺激,也會有很好的歌手,也能唱出很感人的歌……

從兩側灌進來的兩種話語、兩種聲音,在男人的某根腦神經上相撞又彈出,他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其中浸透了瓦格納自身的憂傷。愛著一個別人的女人,卻愛而不能。你馬上就能聽到這個樂章,一定要用心去體會……

……我可以做掉這個孩子,我也沒有期待過你一定會娶我。

你要相信我,我是男人。

旋律詮釋著不同的人物關係。每一種關係中都深藏著某種悲劇性的宿命。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的愛情是在死亡中獲得永恒的,就像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為什麼隻有死亡才能成全愛情呢?太殘酷了吧?

如果是真正的愛情。

我從未把這個孩子作為逼迫你的武器。

我知道。

當然那孩子是無辜的,是你們不經意的性的產物。但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卻變成了某種邪惡,某種乞討婚姻的手段。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你不是在聽歌劇嗎?

我是說,你不認為那很卑鄙嗎?至少你們的愛情就不那麼純粹了。

男人把頭側向另一邊。顯然那邊的女人已經忍無可忍。耳語進而變成了低聲的控訴,以至引來前後左右質疑的目光。甚至有人輕拍年輕女人的肩膀,然後很優雅地將食指放在嘴唇的中央。意思當然一目了然,然而迎來的卻是年輕女人惡狠狠的目光。

不就是《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嗎,又能釋放出怎樣摧毀的能量?

女人再度碰了碰男人的手臂,輕聲提示他,注意,下邊的那個唱段是全劇中最經典的《愛之死》。李斯特曾把這段歌唱改編成鋼琴獨奏曲,足見這段樂章怎樣地感人至深。伊索爾德唱過之後便倒在死去的特裏斯坦懷中死去,然後他們一道沉入永恒的黑暗中。

你聽著,我再也受不了這鬼哭狼嚎了。

伊索爾德是因為心碎而死的。想想看,一個人怎麼可能因為心愛的人的死而死呢?

這裏就像一個黑暗的牢籠。

你能讓我聽完這段嗎?

於連被絞死後,德·雷納爾夫人也死了;朱麗葉死後,羅密歐也飲劍身亡了;而伊索爾德是他們所有人的榜樣……

你如果繼續坐在這裏,我們就完了,你聽到沒有?

瓦格納說,我情願把自己裹在結局飄揚的黑旗中死去,你能感覺到死亡的氣息嗎?

年輕女人終於站起來。她的忍受程度已經到了極限。於是她不顧一切地向外走,並奮力撕扯開被男人拉住的手臂。

你就不能克製一下嗎?

我已經克製了。從走進來的那一刻起。

她不顧鄰座驚詫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從人們身前匆匆走過。她撞到他們的腿、踩痛他們的腳卻不說一聲對不起,她肯定知道人們是怎樣在身後罵她的。

她幹擾的,妻子說,是全劇中最重要的唱段,也太過分了吧。

當這一陣的騷擾終於過去,一個座位被空了出來。所幸伊索爾德的《愛之死》還沒有唱完:在那極樂的悲哀中,發自他的聲音,穿透了我,向上飛升……

男人開始頻頻回首,身不由己地追隨那個正在消逝的身影。你在聽伊索爾德麼?當然。好像已經魂不守舍了。男人慍怒的目光。你到底欠了她什麼?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來。很難想象,你今後就生活在這樣的空氣中。最近她一直很焦躁,也許是因為懷孕?她可以不要她的臉麵,但至少應該顧及你。

男人惡狠狠地看一眼身邊的女人。無論她怎樣端莊典雅。她還那麼年輕,你要她怎樣?像你這般深藏不露,冷冰冰地,軟刀子殺人。

在這塵世間茫茫的生命之海中,伊索爾德的絕唱。在洶湧的浪濤間,沉沒了,沉入無知的知覺中……

女人的手指被攥出“咯嘣咯嘣”的響聲,但她終於沒有爆發。不錯她就是城府的冷漠的,否則她會毫不留情地給他一個耳光。但是她承受了下來,那心頭的恨,卻也無心再聽伊索爾德。她覺得身邊的這個男人已經不是男人,他對她冷得就像是一塊冰。她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她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失態。盡管年輕女人不管不顧不惜當眾出醜,但是她不能淪為這種人。於是她不再講話,也不再抱怨,她要讓聚集在大腦中的血液迅速回流到她的肢體中,無論那些低俗的人做出怎樣卑劣的舉動。

慢慢地,她覺得自己已經平靜了下來,四肢也不再麻木了。盡管《愛之死》的旋律已經過去,她還是能夠想象得出在1857年的舞台上,《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是怎樣演出的。沒有什麼戲劇調動,隻是一些歌者圍坐成氣勢浩蕩的半圓形。

就仿佛置身於瓦格納本人指揮的劇場中。她突然對身邊的男人說,這部歌劇中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就是毒酒與春藥,你注意到了麼?這是愛爾蘭王後特意為女兒帶上的,或者毒死馬克王,或者取悅於康沃爾的夫君。但是為了心愛的特裏斯坦,伊索爾德但求一死。既然不能活著相愛,毋寧在死亡中讓愛情永恒。但是女仆偷梁換柱,讓春藥成為他們相愛的動力。於是不再有道德方麵的瑕疵,因為他們的愛情絕非主觀故意,而是春藥在悄然發揮作用。因此他們被解脫了,也無需為不倫之愛承擔罪責了。

男人盡力掩飾心不在焉。卻無從知道女人到底在說些什麼。

但是到了瓦格納的歌劇中,春藥的作用卻變得微乎其微。他堅稱特裏斯坦對伊索爾德是真心相愛的,而不是來自任何外力的作用。

驀地一個不和諧音。好像琴弦突然斷裂。盡管樂曲依舊,旋律激昂,但那個突兀的變奏還是被觀眾聽到了。那顯然不是瓦格納的音符。女人下意識去看台上的大提琴手。那一刻她和他甚至有幾秒鍾的對視,然後便看到他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琴弓。怎麼會有這樣的失誤?指揮的指尖上掛滿了慍怒。

女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卻有了某種緊張甚而驚恐的感覺。而一旦這種感覺萌生出來,她便立刻焦慮不安,本能地去抓身邊男人的手。但這一次她沒能如願以償,伸出手時才意識到,身邊的位子已空空如也。她不知道男人什麼時候離開的,她本能地扭轉頭,在黑壓壓的走道的盡頭,剛好看到男人消失在紫絨的帷幔中。

於是女人說不出的難受。身邊兩個空空的位子,就如同歌劇中兩位主人公昏暗的墓穴。愛與死總是永恒的主題。如果一部文藝作品中不涉及愛與死呢?

她等在大提琴手每天必經的拱形門廊下。很多次很多的夜晚她都在這裏等他。為了今夜的瓦格納她特意買了一束百合。百合發出的那種惱人的香氣遠遠就能聞到。其實她並不喜歡百合那慘白的花瓣。不過這個晚上似乎惟有百合,因為她覺得《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中死去的人太多了。

她知道大提琴手看到她了,但是他卻視若無睹地從她身邊走過。一定是她抱著白色花束站在廊柱下的樣子很可笑。他再也不朝她的這個方向看了。他隻是和背著小提琴的那個女孩不停地說笑著。難道是我在糾纏你麼?是的他越過了她,在星月的暗夜。他們一路交談著,並不時發出誇張的笑聲。於是她轉身將花束扔進身邊的垃圾箱。她覺得找回尊嚴其實一點也不困難。

想不到這個瓦格納的夜晚如此慘淡。瓦格納就是瓦格納了,並不是很多人都喜歡他。他曾經被希特勒視為最偉大的音樂家,甚至為他規劃了瓦格納聖城,幸好最終不了了之。

但是她不想立刻回家。她要讓暗夜吸附她受挫的感覺。她曾經滿懷了激憤,還有沮喪。但慢慢地,她不再在意剛剛發生的那些事和那些人。街邊剛剛剪過的草坪正發出悠悠的清香。像寧靜的網,將心中那所有的不快濾掉。於是所有的怒火和怨懟就隨了那青草的香,在不經意之間飄然而逝了。

然後她快慰地回家。想到自己的家時她總會滿心溫暖。一個可以平靜對待自己並接納自己的柔軟的所在。她從來不會因為房子裏走來走去的隻有她一個人而感到寂寞憂傷。想到家,她便立刻忘記了歌劇院裏發生的那一切。忘記了先後不辭而別的男人和女人,也忘記了大提琴手身邊的小提琴手。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忘記了瓦格納,以一種幾近於忘我的狀態走在午夜的清新中。

是的她為什麼還要在乎別人?她明明已經習慣了這種一個人的簡單的生活。讓大提琴手傍靠在自己身邊,無非是為了讓丈夫看到她依然有人愛罷了。她竟然還煞有介事地買了百合花,這才是她最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仿佛是活在瓦格納的時代,或者,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的中世紀。什麼愛呀,死呀,永恒啊,那根本不是正常人的生活。早就沒有什麼傷痛了,是因為,早就沒有什麼真正的愛了。

她真的會大把大把地吞食安眠藥,丈夫說,她是敢於死的,一旦她不能得到他。

那麼你會為她而死麼?已經不是莎士比亞的時代了,甚至不是巴爾紮克的時代了。或者你是哈姆萊特,在生與死之間痛苦徘徊。但是我知道你寧可苟活,所以你才會把敢於死的那個女人看作是女英雄。

女人掏出鑰匙,卻被另一隻手抓住。蒼白而細長的手指,她當然認識那隻手,在琴弦上。她沒有轉頭,亦沒有心馳神往。隻低聲說,你還是個孩子。

在公寓的走廊裏。提琴手想要擁抱她。樓下傳來腳步聲,她隻好把那個年輕人放進來。她為什麼要把他比作於連?現實中可以類比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越來越少了。不再有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不像司湯達時代的文學,隻要說到於連,你就會立刻聯想到一個出身卑微卻又懷有強烈野心的年輕男人,而這樣的男人在你身邊隨處可見。

像於連那樣暗下決心,隻要能抓住德·雷納爾夫人的手。但現在連做愛都不再是禁區,愛情還有什麼意義呢?

大提琴手斜靠在女人對麵的長沙發上。今晚他本來想獻給她一場最壯麗的演出。但是她和他們之間沒完沒了的糾纏讓他分心。他看到了他們不停地說話,看到了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的相繼離去,甚至也看到了他們身邊的那些厭惡的目光。為此他甚至感到羞恥,那些本不該坐在音樂廳的俗人。

沒有人知道那是你的朋友。女人說,票是我買的,是我請來了他們,是我們沒教養,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是說我自己,我自己心裏不舒服。

就因為我給他們講了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的故事?否則他們怎麼會知道這是個悲劇?

不,你不要以為你最聰明,我看得出你們在爭風吃醋。你是在故意傷害那個女人,你恨她是因為你還愛著你丈夫。

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在這裏指責我。我隻是喜歡大提琴罷了,除了琴你什麼也不是。

於是大提琴手強行吻女人。還想要女人更多的東西。女人在清醒的時候什麼也不會給,盡管性交早已不是禁忌。隻是身體本身的欲望,常是理性所不能操控的。於是她常常這樣被劫掠,因為她的身體總是在她的性情中。

突然間電話響起來,就中斷了被身體所操控的欲望。她不能不去接那個響個不停的電話。電話的鈴聲就像是她的降壓表。

如果不是你故意搗亂就不會攪得一團糟了。現在哪兒都找不到她,連她的家。那你為什麼不報警呢?你以為報警就能找到她嗎?但至少表現了你的誠意。隻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她又不是馬路上丟失小孩子。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冷酷,從來就沒有體諒過別人的心境。

女人突然覺出她的乳房被吸吮。她掙紮著,奮力推開胸前的那張年輕男人的臉。要麼我替你報警吧。年輕人不顧一切地撩撥起她的欲望。女人不能不讓身體起伏動蕩,清晰的電話中傳出沸騰的喘息聲。你在幹嗎,你不能不幫我。女人奮力掙脫著,她不能把幾近絕望的丈夫撂在電話的那一頭。我現在就在你樓下,你快下來。大提琴手向下吻著女人的肚皮。不不,你別這樣……你從來不想幫助別人,你永遠都是自私的,你心裏隻有你自己。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好了,你等著,我這就下來。哎,你聽到了嗎?你別這樣……

女人掛斷電話。一邊穿衣服一邊向大提琴手抱怨,他說我永遠是自私的。

被中斷的欲望讓年輕男人突然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

總要有一個結果的,女人吻著年輕人,說,我希望以一種高尚的精神結束這一切。

世界是隨便的。隨便是主流,或者也是一種時尚。一個任取所需的社會,卻已經不再談論人類社會的終極境界。做了各自的俘虜,又不願被束縛。大提琴手不是舍不得樂團,而是舍不下這個謎一樣的女人。

像女人的丈夫一樣,他也喜歡成熟的女人。他自知不具備調教女人的耐心和能力,於是很難和樂團的年輕人相處,尤其那些自以為是的女孩子。他聽不得從她們嘴裏說出的那些淺薄的話,更受不了示愛時的輕浮和打情罵俏。他當然屬於他們那一代人,也了解他們的所思所想,因此就更無需和他們交往了,因為他們想做要做的一切他都一目了然,和他們在一起時就顯得更加乏味。於是他寧願投身於那些更成熟也更豐滿的女人。在無意識中攫取她們歲月的寶藏。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愛的女人是做什麼的。他隻是在舞台上驀地就看到了台下那個優雅的女人。然後就注意到每一次她都是一個人。她坐在永遠不變的位子上,變幻著身上魔鬼般的衣裙。演奏時他也感覺到了女人熱切的目光,總是長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讓他仿佛芒刺在背。

他們坐進一家昏暗的咖啡館。他開始向女人喋喋不休地描述愛的感覺。那樣的一種高貴的美,便瞬間劫掠了他,讓他插翅難逃。但是他眼前的世界卻一下子晴空萬裏,燦爛起來。不過,什麼都可以隨便,但唯獨愛。

讓她難以理喻的是這個年輕人,他竟然沒有能接受“隨便”這個簡單的概念。他是被浸潤在瓦格納歌劇中的人,因此他所接受是古典情結的塑造。如果非要我在自由與忠貞之間做出選擇,那麼我,您所謂的年輕人,我寧可選擇忠貞,像伊索爾德。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忠貞的女人,我一直在尋找她,我覺得我或許已經找到了……

女人迅疾逃離了忠貞的話題。於是你變得愚鈍而老朽,過早地在心裏雕刻上皺紋。

您不相信愛情可以拯救靈魂嗎?愛的時刻,你會覺得你變得無私並且無畏,甚至成為了一個高尚的人,什麼都可以棄之不顧,也什麼都可以犧牲,哪怕生命。

在咖啡館的另一端。暗影中。方塊條格的桌布上,女人緊緊抓住男人的手。我甚至想過,年輕女人水汪汪的淚眼,我們可以一道去死。怎麼可能走到那一步呢?男人輕鬆的撫慰。就像你妻子喜歡的那個故事,叫什麼來著?你是說《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是的,太艱難了,我是說我們的愛。為什麼這段愛情所給予我的,全都是痛苦。是的,沒有歡樂,要麵對的太多了,父母,還有孩子,我快要受不了了。可是我在你身邊,這就是一切。男人反過來抓住女人的手輕撫著。她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們?而我父母,也不會接納一個離婚的男人,甚至,至今還是別人的丈夫。

愛在我們中間,和別人有什麼關係。

我不能總是這樣偷偷摸摸,更不能為了和你在一起,而被親屬唾棄。

如果有愛……

沒有伊索爾德。

男人近乎頹唐地從女人身邊走過。他來了,大提琴手說,我們要不要和他打招呼?女人沒有回頭。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是嗎?可能是被拒絕了。那麼,您會回到他身邊嗎?

女人伸出手輕撫大提琴手的臉頰。你的臉色太蒼白了,應該有更適合你的女孩。

你會回到他身邊嗎?說呀。

什麼都有可能,人間事總是千奇百怪。不,我不知道。

就是說你依然愛著他,或者依靠他。我知道了。

不過是一種慣性。日子久了,你也能體會到。就像朋友,和他,和你。

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地去美國了。

當然,你不覺得你的未來更重要嗎?女人說過之後,一種戚戚的感覺。是的大提琴手不拉琴的時候就什麼也不是。她無數次地這樣告誡自己。但是沒有大提琴手就不會有瓦格納,而沒有瓦格納也就不會有《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而沒有《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她又怎能讀懂托馬斯·曼的小說呢?是的這個天使一般的大提琴手不期而至,就出現在她漫長的等待著能讀懂曼的那一刻。然後就帶來了瓦格納的愛情,和瓦格納痛徹心肺的悲劇。

如今他要遠涉重洋,她應該阻攔麼?或者,她想要留住他麼?然後她又孤單了,陷入新一輪的悲戚中。重新回到丈夫身邊,但那個懷孕的女人怎麼辦?由誰來承擔後果呢?丈夫還是任性的年輕女人?抑或轉嫁到她的頭上?他們合適了,卻要她來簽署離婚協議書?

女人於是些微地不舍。說感謝大提琴手帶來的歡樂時光。又說在他行前的日子裏,他可以隨時隨地地來看她,甚至,隻要他願意。

大提琴手行前的日子很擁擠。最後的幾場演出,英語速成班,以及和女人在一起。除了演出雷打不動,其他的任何都可以舍棄,隻要能繾綣在女人身邊。

於是女人第一次體驗到,愛意怎樣毫厘不差地轉化成物質。身體是物質的,話語是物質的,性是物質的精液也是物質的。然後便像吸食鴉片一樣地,女人開始頻繁地光顧商場。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看到了一件好看的男襯衫。於是立刻想到大提琴手,她喜歡就為那個年輕人買了下來。這是她過去沒有過的舉動,她從未獨自為丈夫買過任何衣物。在他們之間沒有這樣的來往,但是為什麼,當那個年輕人即將離去?她知道一旦他走了他就不再屬於她,她也不想他再屬於她。但是她就是難以控製地,為他買下了那件好看的襯衫。

然後這種舉動就一發而不可收,甚至成癮。她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她就是停不下來了。隻要進商場,她就隻進男裝部。隻要進男裝部,她就必然地要為大提琴手買衣服。最先是襯衫,是領帶,是體恤,後來發展到皮包、皮鞋和西裝,價格也越來越昂貴。她不知道這物質這金錢是不是也是一種愛。如果沒有愛,她能夠這樣毫不吝惜地為一個即將棄她而去的男人買東西麼?

她奇怪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就像不停轉動的木陀螺。隻是無需用鞭子抽打,對她來說,她的心意就是她的驅動力。於是她越來越熱衷於進商場,在購物的時候總能夠感受到心靈深處的某種溫情。她為此而快慰,而滿足,而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母親。

她不記得自己這樣做有多久了,總之滿腦子的商場和男裝。她知道隻要大提琴手一天不離開,她就一天不會停止這可怕的購物。她愛他嗎?還是因為愛自己?

年輕人也被這如此瘋狂的饋贈嚇壞了,弄不清女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愛麼?否則她怎麼會如此不計成本地贈予他?於是有一天大提琴手猶豫了,他以為那是一種深沉的愛。他說他可以留下來,既然他們真誠地愛,何苦要體驗那遙遙無期的相思的苦。

不不不,女人立刻說你誤解我了,我並不是要留住你,你應該走。就是為了你的走我才會這樣做的,否則我們在一起還有什麼意義。

她隻是基於這所剩不多的最後時光。她隻是想要一種她與他之間的最後的完美。她沒有說倘不是他的即將離開他們肯定早就斷絕了。她更沒有把心中的冷酷如實告知他,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其實隻是為了她自己。

持續著,這近乎完美的最後時光。伴隨著行期的一天天臨近,也為他們的交往蒙上了訣別的蔭翳。越是臨近,大提琴手越是舍不得,不,不是感恩戴德,而是,他說那是女人所無法理解的,一種發自生命深處的痛楚,像死亡一樣,抑或,無疾而終的伊索爾德。他再次重申有的時候,人是能夠因為心碎而死的。

熬著最後的時日。女人甚至希望那行期能快點到來。她已經疲憊得精疲力竭,就仿佛守候在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身邊。隻要瀕死者不咽下最後一口氣,守候者就不能開始忘卻過去,謀劃未來。是的,守著一個即將離開的人就等於是守著一個快死的人。什麼時候他真的走了,她才能獲得真正的解脫,才能開始思念,並慢慢地,淡忘。

第三幕

奄奄一息的特裏斯坦回到他的城堡。彌留之際,他隻想能最後看一眼他的伊索爾德。在牧羊人輕快的笛聲中,伊索爾德終於來到特裏斯坦城堡。此刻特裏斯坦已經在去往死亡之穀的路上。在喚出伊索爾德的名字後,便溘然長逝於伊的溫暖的懷抱中。為什麼將死的人都會喚著他們最愛的人的名字?印象中第一個以這樣方式結束生命的是斯巴達克思,他在瀕死時喚著的那個女人的名字就是範萊莉婭。

伊索爾德不再能換回特裏斯坦。她的無論生著或死去的摯愛。然後是著名的伊索爾德的詠歎調《愛之死》,傾盡瓦格納畢生心血的,瓦格納的愛。那段巔峰一般的歌唱,直至最終的沉沒。歌畢,伊索爾德便倒在特裏斯坦的懷中死去。那冰冷的已經僵硬的懷抱中,那死亡之海。那就是特裏斯坦要她去的地方,他們共同的死亡的溫柔之鄉。

於是沉入,沉入到永恒的愛的黑暗裏。

大幕拉開,沒有女人。此前她一直貪婪地坐在觀眾席中,不錯眼珠地盯著舞台上的大提琴手,仿佛要將那個孩子一般的情人吸食進她的肺腑,融化進她的血液,銘刻於她永遠的記憶中。

但唯一的這場演出,她去了哪兒?在熾熱的燈光下他開始焦慮,心不在焉地演繹出那爛熟於心的旋律。前排正中的那個空位子太顯眼了,甚而觸目驚心。是的,她答應過從此絕不錯過他任何一場演出,但此刻她又在哪兒呢?

他想象不出為什麼,她會缺席這場對他來說那麼重要的演出,在這場音樂會中,將會有他的大提琴獨奏,告別的獨奏。但是他沒有告訴她,他知道她一定會來,所以想給她一個驚喜。他想她一定會為他驕傲的,他為此殫精竭慮,用心溫習了很多天。

然而此刻,他卻隻能不停地注視著那個空位子。恍惚間她仿佛翩然而至,就像電影中被處理過的慢鏡頭。但是定睛後又回到座無虛席的劇場,那個空著的位子就顯得更加突兀,某種孤零零的無奈與淒涼。

看得久了,那空的位子會變得模糊,漆黑一片,就像深陷下去的一個無底的深洞。他於是愈加地神情恍惚,仿佛忽然之間什麼也看不到了。他覺得自己正被那個黑漆漆的深洞吸附而去,那麼,他還能完成自己的謝幕獨奏嗎?

她沒有同意丈夫到家裏來。大概唯有這一次,這個家不再屬於那個一直住在這裏的男人。那一刻,她已經穿好了去聽音樂會的禮服,很性感甚至很暴露的,卻又不失莊重優雅。她知道那是大提琴手喜歡的——那個被古典音樂培育出來的孩子——所以她唯有投其所好。在這段與瀕死之人告別的日子裏,她已經完全放棄了她自己。她不再隨心所欲我行我素,她隻要她的情人能喜歡。

她到底該做出怎樣的選擇?莫若她幹脆沒有接那個倒黴的電話。她珍惜那孩子的每一場演出,她知道然後就再也聽不到他了。所以她不想錯過在舞台上看到他的每分每秒。但是她卻陰差陽錯地接了那個電話。她於是得知此刻焦慮的丈夫就在樓下,她做不到對他的焦慮置若罔聞。但是她也不想把這個死亡前的墓穴向丈夫敞開。這裏要埋葬的不是生命,而是一段近乎於生命的愛情。她盡管誘導大提琴手相信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不可能的,但她也知道自己已深陷其中,並預見了他走後她的身體會怎樣地疼痛。那是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緩解的一種,生命的痛。她為此而付出的太多了,甚至已經演變成了一種靈魂的關係,是需要在生與死之間做切割的。

所以,她不想錯過,卻還是拿起了電話的聽筒……

今天早晨,她沒有通知我,獨自去了醫院。她知道那個孩子什麼也不能改變,無非是給她帶來無盡的苦難。所以她要換一種觀念審視她的人生。她說她還年輕,不想累贅。她還說她想好了,無論能否得到我,她首先要解脫她自己。她在電話裏冷冰冰的。做那些的時候一定不容易,而我卻沒能陪在她身邊。現在她就在父母家,她什麼都對他們實說了,他們揚言要到公司來……

她選擇了那個幽暗的咖啡館。前後左右都是或明或暗的情人。用很“嗲”的氣聲說著無聊的情話,或搔首弄姿,眉目傳情。女人和丈夫坐在桌子的兩側,心卻遠遠的,甚或冷冷的。但他們的姿態依舊像一對偷情的男女,尤其女人那件充滿了誘惑的薄紗衣裙。隻能透過微弱的燭光看到對方的臉。但是男人卻看到了女人裸露在外的大半個乳房。深深的乳溝向下延伸著,那半遮半掩的無限風情。男人突然吻了女人,隔著他們中間的那張咖啡桌。女人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前胸,用充滿恨意的目光凝視著對麵那個熟悉的男人。

聽到年輕女人做人工流產的消息後,她仿佛贏得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戰,又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於是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焦慮中的丈夫,在不經意間就放棄了大提琴手的獨奏演出。哪怕是看到了一絲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