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口紅的問題就這樣不了了之。還有很多別的問題他們都是這樣不了了之的。她想不到自己的仇恨竟是如此脆弱。如此地不堪一擊,簡直令她羞辱。從床上爬起來後她再沒說什麼。她不說就意味著她與他已經盡釋前嫌,她不想再和他爭吵了。整整一個夜晚他們已經沒有氣力,瘋狂的愛和瘋狂的仇恨已經掏空了他們生命的所有。她想她已經接受了她的男人。她接受他就是說她默認了另一個女人的存在。她隻是覺得那個女人可以上她的床,但是她不能得寸進尺又用她的口紅。她不知道那個女人是當著她的男人還是背著他用口紅打扮自己的;她還不知道那女人用口紅是為了離開,還是為引誘她脆弱的男人。那是她的LANCOME她的口紅她的色彩和味道。而在他們的交歡中,卻彌漫著她的色彩和味道,這不論對誰都是不合適也不公平的。僅此而已,她接受了她的男人。但是她還是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帶著滿身的傷痛輕輕推開熟睡的男人,她說她要換掉床上所有的被單。她想這可能是保住她家中女人這一點點權利和尊嚴的最後也是唯一的方式了。多麼可憐。她當然知道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表麵的虛妄的,她可以換掉她的被單,但是她的床不能換,她的房間不能換,甚至,曾進入過別的女人的那個男性的生殖器也是不能換的,更不要說換掉男人的心。
沒有答案。世間的事情大多是沒有答案的。特別是在你認為的親人或朋友們中間。她永遠不會知道弄折她口紅的那個女人究竟是誰,而她的男人即或是知道也決不會告訴她。這將是一個疑案。也將是一個懸案。永遠懸在她頭頂的那個永恒的疑團,從此被她本來就很沉重的生命背負著。後來,在第二天的清晨,也就是來到呼嘯山莊的那個男人發現破碎的窗的那個清晨,她把那筒很昂貴的正牌的口紅扔進了垃圾箱。她沒有讓她的男人看到她做這些。她無意炫耀她的勢不兩立和她的深惡痛絕。一個那麼輕易的動作,就扔掉了那個夜晚曾揮之不去的困惑。她離開垃圾箱時很坦然。她一點也不可惜,她隻是有點喜歡那筒口紅的顏色那隻適合於她的顏色。還有那筒口紅的造型。那沉著的黑色。方型的。那種LANCOME所特有的品質和味道。那鐫刻在包裝上的LANCOME所獨有的那枝玫瑰。就讓這一切的美好都隨那不堪的情事而去吧。
還有,她說她最後想說的就是抽屜裏那些避孕套的數目。她說她可能正在慢慢走上克裏斯蒂的道路,因為她已經越來越多地在她的生活中發現令她恐慌的細節。那些欲望的蛛絲馬跡。遍布著,在她的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不單單是避孕套。她提到避孕套僅僅是因為那和她的關於身體的哲學有關。她需要使用避孕套是因為她一向反對婦女到醫院的婦科去安裝那種避孕環。她沒有去做這種很不人道的事情。她的觀點很明確,那就是她必須是純粹的她自己。她的身體裏不允許那些不是她的東西。她不能被那些會改變她身體機能的非自然的物質所異化。那麼她還是她嗎?她的上天和父母賜予她的身體還是她的身體嗎?她堅持著她的這種純粹自然的觀點。她不喜歡在自然的物質中有不自然的物質加進去破壞了自然的純粹。就像是生命的短長,是生命的本意,她不要那種藥物的維持,因為那已經不是生命的本意了。所以她要的隻是生命的本意身體的本意。就像那個本來劍拔弩張的夜晚,當她絕望,男人的欲望卻包籠了她。她沒有別的選擇。她知道那其實就是生命的本意。是生命的本意給了她無限快慰,和那一刻,她對他人的寬恕。
她抓住了那個馬上要鑽進黑色小汽車的政治家。她說還有最後一點要說的,其實避孕套的數目並不能檢驗男人是不是有外遇。因為和他交往的那些女人很可能是不使用避孕套的。她們是成年的婦女。她們結過婚懷過孕。她們是美麗妻子漂亮媽媽。她們……
在仕途上不斷進取的那個男人終於不耐煩了。汽車已經緩緩啟動,車門正在關閉,那時候他還僅僅有半隻腳留在車外。他說我真的要走了。你為什麼要選擇我說這些?你願意我們另找個時間再談嗎?到我朋友的酒店來,你覺得我這種人應該聽你如此誘人的談話嗎?你不覺得我們之間的差距太大了嗎?你究竟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呢?
女人說,她從不相信她的男人會對那些花季的少女感興趣。她知道他喜歡的是那些成熟的女人。有韻味的懂得男人並且疼愛男人的。那是些被別的男人調教出來的女人。他喜歡女人因此而成熟,而優雅,而雍容大度,還有她們的智慧和謀略。所以他從不會為那些年輕的少不更事的女孩子而亂了方寸。他不願為她們負起畢生的責任。正因為他懂得責任的分量,所以他才會小心回避那些迷戀他的小姑娘。他會非常嚴格地選擇他要射殺的獵物。他也輕而易舉就獲得了那些成熟女人的好感。因為他的好槍法。那通常是很長久的一種友誼,有性愛交錯其中。他和他的女朋友們維持友誼的年限都很長。他總是能夠長久地獲得她們的信任和欣賞。他們彼此心心相印,是那種真正堪稱朋友的朋友。太熱烈的時候當然就要尋找她的空檔。那所有的她不在或者她在而心不在的時刻。他會和她們上床。她覺得在她與他的生活中,她就像是一個足球場上的守門員。他們是一對戀人一對兄妹他們相親相愛相生相息但他們同時又是對手又是敵人在他們之間是戰亂頻仍衝突四起沒有過一天真正和平的日子。她知道他不曾放棄過任何向她進攻的機會。就是再好的守門員也守不住浪潮一般攻來的所有的球。何況她的男人又是那麼勇猛和狡詐。她守不住他。她想守住他的時候總是力不從心。後來,當一切枉然,她也就不再要求自己守住他了。
但是他並沒有走。他依然留在這個家中,留在他若即若離的愛情中。他害怕他的女人有一天真的離開他。不,他不想失去她。他知道失去了她也就失去了歸屬感。從此飄泊流浪,沒有家園的溫暖和身後的支撐,他知道這不是男人想要的日子。
所以,她可能畢生都不會得到那份長長的女人的名單。那些他愛過的和愛過他的。她當然也可能不是他最後的女人。他們的生活並沒有最後定格在他們彼此的愛和彼此的仇恨中。他們今後的路還都很長。她不知道怎樣結束。更不知道還會有怎樣的開始。她回憶著那些她曾經多少感到過一些興趣的男人,不知道他們如今流落何方。
那輛黑色的小汽車早已杳無蹤影。混亂的酒會也已經曲終人散。看不到那個前衛的藝術家,也不見了她自己的男人。唯有女人依然留在寂寞的狼藉中。獨自。有點像謝幕。表演結束了。很茫然的舞台。昏暗的燈光。她覺得她沒有地方可去。她不知她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想我已經不會寫小說了。好的小說應當有一個好的故事。有常青藤中斑駁的木窗。湄公河上的渡船。或者,鄉間的麥田。沒有。這一切都沒有。我隻能對著紙和窗。紙很平淡,那種被規定的格子,禁錮著思想。窗外是古樹。沐浴著四季。四季如常。沒有激情。這就是故事。是我最平常的思緒。如碎片般紛紛墜落。還對著無數藥瓶用以抵禦地獄一般的咳嗽。我知道治愈咳嗽需要一個很漫長的過程。我要在漫長的過程中體會普魯斯特的絕望。一個生病的女人。我是在病著的時候開始紀錄這長長的思緒的。我很沮喪,在不舒服,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我腦子裏浮現的都是諸如濁水汙流,斷簡殘編,風流雲散,隨風而去這樣晦暗的詞彙。可想而知我的心情是怎樣的晦暗。我仿佛又回到了被人們說成是憂鬱的那個時代。那是說我的照片我的眼睛,後來又說我的小說和我的文字。但是我知道其實我並不憂鬱。我隻是有時候不開心,覺得我的生活太單調,不那麼多姿多彩,也沒有創造和超越。我本來也許會成為一個非常好的舞蹈家。在一段時間裏那是我最最美妙的理想。我有著很好的舞蹈演員的感悟。我還有著很好的姿態,很標準的臉型和脖子,還有,很出色的表現力。表現力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創造力。我如果真幹了那一行,也許會成為一個非常傑出的藝術家。在我的意識中我是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藝術家的而不是成為一個作家。我知道我能夠吸引觀眾,我嚐試過,在所有的表演所有的演員中,我總是最引人注目的。因為我能把舞蹈的語彙運用到極致,我能用身體去說出我心裏要說的。我能夠打動人,可能還令人不忘。但是我後來改成了用筆說。用筆來講述我的內心。我知道內心中的有些東西是不該說的。但我還是轉彎抹角地把它們說了出來。我以為我寫的東西是不會發表的。但是有一天它們卻發表了出來,那種感覺,就仿佛是在表演。我在舞台上。衣服被扒光。被燈光和目光追逐著。而我訴說。怎麼能這樣?我後來跳雙人舞。那是另一重境界。同樣很不錯的感覺。用身體的語言表現愛。隻有愛才會有不愛。我覺得這是生命中最完美的衝突。總是狼煙四起;或是哀莫大於心死。所以我始終記得那個叫《紫丁香園》的現代舞。男人和女人,在奔向彼此的懷抱的那一刻,卻錯過了。真正的失之於交臂。他們的身體不再糾纏。不再糾纏的落寞。因為熱愛舞蹈,我喜歡用舞蹈的名字為我的小說命名。譬如《紫丁香園》,還有冰上舞蹈皇後佛萊明的《太陽峽穀》。我一直覺得舞蹈的形而上的名字是最能包容一切的。無論簡單還是複雜,但都在其中了。那真是美妙至極。
後來我不再跳舞了。但他們還是說,我看上去仍然像一個跳舞的。那可能是一個職業舞者的遺風。所以到了今天我依然故我地端著舞蹈演員的架子。我知道該怎樣扭動我的身體和脖子才是最美的。我在意這些。盡管我還知道我早已經落伍了,但我還是要保留著那種姿態,因為那種姿態很重要,那是你的靈魂。
我隻是有些不開心而不是憂鬱。特別是當生活中隻剩下我和他的時候,我們單獨呆在我們的家中,我就更是不開心。一開始我完全不知道我該做些什麼,我很惶惑,也很茫然,每一天都是無所事事而又疲憊不堪。總要做些什麼。所以他走了。到很遠的地方,把我留在獨自中。我想這下我自由了。但是竟然有他或沒他都是一樣的不開心。我很不喜歡這種獨自的時刻。自由就意味了不自由,我開始每分每秒地盼著他回家。可是他回來的日期被不斷地推遲,他總是這樣,總有無數的理由剝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和權利。於是我越發地不開心,在期待中希望他永遠不要再回來。
所以我隻好想自己。因為我有了可以想自己的時間和空間。想自己的經曆那些往事那些愛和恨的故事。在所有的往事中最吸引我的其實還是在農村時和放牛男孩的那段兩小無猜的感情。那麼純淨的,不去想任何愛以外的東西,就那樣肩並肩地快樂著。我至今懷念那個我永遠也不會再見到的男孩。其實我如果願意我完全可以找到他。但是我不願意。我隻願意在這冬日的寒風裏,獨自想著坐在他牛車上的那段好時光。我沒有憂鬱。背後是柴草。柴草特有的香。他靠過來。挨近我。讓黃牛自己在鄉村的土路上慢慢地走……
我很驕傲我有過這樣一段真實的經曆。
這就是我和我的結尾。我知道這根本就不像我也根本就不像結尾,但是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