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午夜戰爭
那僅隻是一種殘留。女人這樣想。但是她又無法確信。她覺得他們之間是必然還有著某種關聯的。愛,或者不是愛。但那又是什麼?頑強堅持著的一種無可奈何?卻又充滿了激情。但那肯定不是愛。她知道的。隻是一種慣性。那是她最熟悉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次上床。恨也可以上床。有時候人們就是為了恨才上床。就像是恨裏也充滿激情。從此瘢痕累累。那值得嗎?僅僅是為了夜晚床上的一句問話。
女人無比沮喪。她身上的那些傷其實並不疼。但卻清晰可見。是為了要證明什麼。那傷痕是來自彼此相愛的兩個人中的另一個。很不合邏輯的,她被她愛的那個男人或者說愛她的那個男人毆打。她流著眼淚,是因為她真的傷心。男人打她的時候她正一絲不掛地睡在他的身邊。在床上。很深的夜晚。他們白天很累。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然後到了夜晚,女人去洗,說她困了,她要去睡。其實她並沒有困。她剛剛看了一個很刺激的電影。暴力和血腥。她認為那些令人恐懼的畫麵確實就是電影。電影罷了。她不相信生活中真的會發生那樣的場麵。就像她自己平庸的生活。她已經沒有故事,這是她最最不滿意自己的。一個激情的女人怎麼能沒有故事?那麼她還能追趕上時代的腳步嗎?這是個怎樣的時代?故事又意味了什麼?她不願相信她是被關在了牢籠裏。那麼那個囚禁她的暴君是誰?但是有一天她突然聽到了一個旁觀者在說,你正在失去自我。這是個明白無誤的評價。但那竟然是她?她自己?她真的如此墮落?真的成為了她最最不齒的那種女人?如果她真的失去了,她知道那不是任何人的過錯。那隻是她自己。她以為那就是愛。就像此刻,她真的不困。也並不是真的想睡覺。她隻是想能夠在床上,和她愛的那個男人說一句話。一個問話。她蓄謀已久的一個問話。或者是她骨鯁在喉,是她必得要說的一句話。就這樣,她等待著,一個時機。女人顯然預知了她問出這話之後可能會出現的後果,所以當那句問話驟然閃現在她的腦海裏時,她並沒有脫口就問,而那一刻那個男人就坐在她的對麵。她想她可能是對他太熟悉了,以至於她知道她的這句問話是隻能在深夜的床上才能問的。這是生活中的技巧。很虛偽的。她不知當一個家庭,連問話都需要選擇時機和使用技巧,那這個家庭還是穩固的嗎?
但就是這樣的家庭。她的和他的。他們共同維持著一份虛偽,並以為那是一朵玫瑰。有時候的好心情。他帶她去郊外。他們共同創造一種同樣虛偽的浪漫,在秋天的黃昏中看蕭瑟的風中蘆葦。盡管虛妄但那是真實的。因為他們懂得感情需要更新。他們自得其樂。以為是天下最和諧的男女。他們在彼此失去中彼此擁有。他們是心甘情願背叛自我的。這也是一種創造,因為他們曾經都有很強烈的個性。強烈被消解著。愛便是緩衝器。他們學著認同對方。盡管這是個很艱苦的過程。
然後就到了這個晚上。電話鈴突然響起,女人和男人都聽到了。男人一拿起電話,女人便立刻知道了電話那邊的那個人是誰。那是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很長久的時間。緩緩的。那樣的一種親近。女人並不是妒嫉。女人也並不在乎什麼。那時候女人確實在盯著電視的屏幕。她通常很討厭在她喜歡的節目中有無聊的電話打進來。如果電話是她的她一定會敷衍了事,但是她知道他是不會匆匆收場的,她覺得他是她認識的人中最喜歡電話的人了。他總是依賴於電話,盡管電話不會給他帶來哪怕一分錢的財富。這個電話同樣的沒有含金量。但那是另一種。一種綿長的牽念。非常美好的感情。悲傷而淒美的。是失去了之後才會覺出寶貴的那一種。他原先的女朋友。那也是女人犧牲了自己的一部分。她知道那個遙遠的女人。她知道她的男人曾經是怎樣地愛過她。但是她也愛他,為了愛她竟然也默許了她的男人偶爾和他原先的女朋友通電話。她很大度。她承受著。她不對他說他們通話時她心裏的不愉快。但是她真的是不愉快,她甚至有時候想把電話線剪成碎片。她覺得她已經很包容了。這就是為什麼有人看出她正在失去自己。她聽著他們說一些隻有他們才會懂的語言。那些暗含的。那些語言背後的,那段長長的往日。
她想她也許應該走開。但是她留戀屏幕上的血腥。她還想從他手裏奪過那個話筒,求對方的那個女人不要再傷害他們的生活了。但是所有的這一切她都沒有做。她是個理智的女人,她知道該怎樣控製自己怎樣保住他們虛偽的生活。她還迷戀虛偽。那種她明確感覺得到的那種慣性。她熬著。在屏幕中的床上鏡頭中。直到電話終止。他站起來走出了房間。
這算什麼?然後便是那個倏然湧入她腦子裏的問話。她要問他。她隻是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哪怕那回答是偽善的,是在欺騙著她。她寧願落入男人為她設置的那個陷阱。她寧願不要男人的真誠。她知道她隻要聽到的那個回答是肯定的,那麼心中的一切不快就都會隨著那話音而去。女人不管實質。她可能隻想聽漂亮的語言。因為她生活在虛偽中她自己可能就是很虛偽的。所以她所愛慕的,就隻能是那些虛無飄渺的花裏乎哨的假話和空話。她並且可能也會相信那些生活中永遠也不能兌現的情感的支票。這樣他們怎麼能肝膽相照。他們的生活中是不配有這類詞彙存在的。他們是在廢墟中,到處是瓦礫,就像戰後,那種悲壯的狼藉。
然而僅僅是這一點,在女人和男人曆經了十幾年的感情生活之後,還是不能夠真正地溝通。男人可能是了解女人的,可能也了解女人所需要的是一種怎樣不切實際的虛妄。但是他就是不肯給予女人。那種哪怕虛幻的承諾。哪怕一點一滴。他是男人。他決不說違心的話。也決不說女人逼他說的那些話。他不肯犧牲這一點。他要維護他人格的權利。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差異,表現在生活中的所有細節上。他越來越不願放棄他自己,卻要女人放棄。
女人是脫光了躺在床上的。她用一種很猶疑的心情等待著男人。她靠在那裏。看著報紙。似是而非的目光從報紙上匆匆滑過,心裏卻不停翻卷著她想要問他的那句話。她也曾想或者她不問了,因為她大致可以預見到那個無聊的結果。但是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她需要在某一個時刻把心裏想的說出來。她為什麼不能把自己真實的想法說出來呢?那麼他們成了什麼?既然他們是此世間最親近的人。如果連最親近的人都不能把彼此想說的話自由地說出來,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坦誠可言?所以她知道她是一定會說出那句話的。所以她可以煞有介事地讀報紙了。在讀報紙的時候,等著那個時機。但是報上說的是什麼,她終究還是不知道。她剛剛讀到第二行,就忘了第一行說的是什麼。她知道這就是當今媒體最致命的弱點,像垃圾一樣。它的消費的過程就是從眼睛中穿過的過程。沒有記憶。不可能也不再值得留下記憶。讀著而又無所讀。並不僅僅是因為在這個晚上,所有的晚上都是這樣的。報紙在眼前閃過之後,就成為了廢品。全都在言不及意中。人們的腦子變得壞極了。記憶在消失。這是當今社會給人類帶來的通病。那些被充塞著的擁擠不堪的信息。信息也是垃圾。垃圾遍布著。甚至在人們的心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