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報答你的方式
丹陽這樣想著，她成為現在的樣子，是因為丹尼爾。
這裏所要說的，隻是丹陽的觀點。她知道她自己很漂亮，但後來這漂亮就成了一種疾患。心理的和生理上的。那是難以自拔的一種病痛。
丹陽和丹尼爾互為畫家和模特。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她不想再說那些更複雜的前因後果，盡管他們的相識是有著前因後果的。但是太繁複了，丹陽都懶得去說。反正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那種病態的師生關係。如果老師是畫家，學生有時候就自然而然地要為老師做模特。這也是學習的一個部分。甚至是更為重要的部分。因為她可以學到老師是怎樣觀察她的。作為一種純粹的物體。無論是男老師男學生還是女老師女學生。大家都可以互為畫家和模特。工作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共產主義的大家庭。互通有無，也包括互通性器官。而丹陽和丹尼爾還算是最正常的，因為一些同性戀師生所表現出來的問題會比他們多得多。
就這樣丹陽向丹尼爾學習他怎樣觀察她。她身體的每一個細小的部位甚至每一根汗毛。特別是那些在外人看來最敏感的部位。而他們這一類人對此早已司空見慣，進而麻木。這樣在被觀察中學習觀察，有一種被教唆同時被侮辱的感覺。
丹尼爾已經頭發灰白，甚至胡子也是灰白的，但是他卻依然漂亮瀟灑，身體強壯，有著旺盛的精力和欲望。丹尼爾是那種典型的被女學生們傾慕和崇拜的一類男人。這是因為丹尼爾的玉汝天成。他就是那種總能讓女人想入非非的男人，這是丹尼爾作為男人的幸運。
丹陽就這樣做了丹尼爾的學生。而丹尼爾的妻子蘇珊也是因為做了丹尼爾這樣的學生，而最終與他長相廝守的。蘇珊也曾這樣獻身，做丹尼爾的模特。後來她告訴丹陽這確實是學習的一部分。她還說如此為丹尼爾獻身的女生已經不計其數，然後她們才成為了畫家。有的今天還很有名。但丹尼爾是她們的老師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然而在不計其數的女生中，卻隻有蘇珊成了丹尼爾的妻子。丹陽不知道蘇珊是怎樣俘虜了丹尼爾的。
蘇珊把丹陽當做了她異國他鄉的姐妹兼朋友。但事實上以丹陽的年齡，她已經可以做蘇珊的女兒了。蘇珊真的很喜歡丹陽，所以才會在周末的時候把她接到他們郊外的那座古堡似的房子裏，讓丹尼爾完成他的那幅未完成的作品。
有時候丹陽覺得蘇珊簡直就是個鴇娘。她想蘇珊可能是太愛丹尼爾了，所以她隻要發現丹尼爾對什麼女人發生了哪怕是一點點的興趣，就會迫不及待地把那個女人接到丹尼爾的身邊，並視為知己。後來蘇珊告訴丹陽，這確實是一種愛的方式。盡管有點扭曲。你如果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全部，包括愛他對別的女人的愛。尤其丹尼爾不是等閑之輩，他是繪畫界公認的天才。所以蘇珊就更有義務嗬護好他對每一個女人的愛，因為丹尼爾全部創作的激情和靈感都來自那些被愛的女人。他的藝術需要女人來滋養，蘇珊說，而這又是徐娘半老的蘇珊已經力不從心的了。比起丹尼爾和別的女人上床，當然他的藝術更重要。蘇珊顯然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在他們的關係中，是蘇珊對丹尼爾一路放行的綠燈。丹陽想這可能就是丹尼爾為什麼不離開蘇珊的原因。
丹陽很快就躋身於滋養老師藝術的那個由眾多女生組成的行列中。不是她主動，而是蘇珊在那個周末突然邀請她，也是蘇珊把她帶到丹尼爾的那個古堡裏的畫室中的。在那樣的地方，大概誰都很難拒絕蘇珊請她們為丹尼爾做模特的請求。那是真正的藝術殿堂，你如果不成為藝術在那裏永恒，就好像你白來世上走了一圈。
丹尼爾對丹陽有興趣，丹陽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好。而且丹陽本來就是傾慕丹尼爾的，所以能被老師注意，她覺得也是一種驕傲。以她的東方的美出現在老師的畫作中，她覺得這也是一種回報的形式。對丹陽來說，能接近老師，麵對麵聆聽他的教誨，感受他灑落在她身體上的那藝術的目光……丹陽覺得她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學生了，更何況老師還對她感興趣。那種如願以償的歡樂。於是在蘇珊的慫恿下，她欣然接受了在丹尼爾麵前裸露身體的要求，也欣然同意了在丹尼爾的畫室中沐浴他無時不在的目光。她知道這是為了更深刻的學習。她別無選擇。或者說，這也是一種付學費的方式。
很多次，丹尼爾隻是把她當作那種純正的模特來使用。他甚至對她很冷漠。當然丹尼爾也說過，他之所以喜歡畫丹陽，是因為她所特有的那種東方人細膩的皮膚。他就是想把這種皮膚的質感畫出來，那種緞子一般的，金黃的，那種完美的觸覺。丹陽當然也知道那是丹尼爾的溢美之詞，但是她從不指出來，她讓丹尼爾在他的想象中。她知道唯有想象才會產生藝術。她還想也許她就是這麼美。她的身體就是應該永恒在丹尼爾的激情中。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情，丹陽也許會更久地留在古堡的藝術中。
那是午後。丹陽的那幅畫已經畫了很多天，而且馬上就要完成了。那是一幅傑作。很多來看過的人都那樣說。他們在忙於最後的收尾，那些逼真的裸露。然後蘇珊打來電話，說她在路上。不過一個小時後就能回家，她說今晚他們應該慶祝一番，因為明早她和丹尼爾就要到非洲旅行去了。連丹尼爾都目瞪口呆。他說他怎麼從沒聽蘇珊說起過。而蘇珊說，機票已經訂好了，並且接待者已經買了丹尼爾的兩幅畫。蘇珊說，她覺得非洲對丹尼爾的創作也許會很有幫助，因為那確實是個令人驚奇的地方。
隻有一個小時了。
丹尼爾的眼睛放著光。
蘇珊就要回來了，為什麼不呢？
丹陽在那一刻不懂。但是她卻看見丹尼爾迅速脫下了他的褲子。在褲子的裏麵丹尼爾竟然什麼也沒有穿。光著。男人所有不該暴露的地方，就那樣，暴露著。仿佛隨時在等待著什麼。等待著誰？蘇珊還是丹陽？
然後在那個午後陽光的巨大畫室裏，一切就發生了。自然而然的。而且是不可能阻擋的。他們被迅速到來的欲望牽引著。那超越了一切的激情。丹陽本來就熱愛丹尼爾，而丹尼爾也是求之不得。沒有任何阻隔的宣泄。那也是繪畫的一部分。是丹陽所學到的最實質的部分。因為人類對此總是在劫難逃。然後丹尼爾從丹陽的身體中離開。就像一縷如蒼白羽毛般的悲傷驟然在空氣中飄散……
丹尼爾說他還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做愛的感覺。他說他要和蘇珊離婚。
丹陽驚愕地站在那裏。
她不知道丹尼爾和蘇珊是不是早就想離婚。她一直覺得他們很相愛。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他們在一起，她記得他們就總是在不停地擁抱和接吻。丹尼爾怎麼會說這些？
丹陽剛剛套上毛衫，蘇珊就走進了畫室。
蘇珊可能也看見了丹陽的這個穿衣服的動作，甚至看見了丹陽光潔的肌膚和那青春的乳房。丹陽從不戴乳罩。她一直認為那是對身體這種自然物質的最大侵犯。蘇珊也同意丹陽的觀點，但是她說她老了，老女人是需要乳罩的，這樣才可以延緩她們身體的性感。
蘇珊和丹陽打招呼。她並不在乎丹陽正在穿衣服。因為在他們這樣的家庭中，提起褲子或套上毛衫都不能說明什麼，甚至是十分平常的。因為在這座房子裏就是要經常出沒裸體的女人，否則哪兒來的藝術？還有牆壁上懸掛的那些裸體女人的肖像畫，這也是他們生活的必須和點綴，是他們已經熟悉的一種藝術的氛圍。
是的這些都不是什麼問題，隻是，當蘇珊走進來的那一刻，丹尼爾對她的那種冷漠的態度。
丹陽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夜深人靜的時候，蘇珊走進來。蘇珊好像並不知道她不在家的時候曾經發生了什麼。她對丹陽一如既往地親切和友好。她也依舊一往情深地談論著丹尼爾。那是蘇珊永恒的話題。後來丹陽哭了。她受不了蘇珊對她的友好。然後她就滿懷愧疚地說了下午的事情。她說無論如何那是她的過錯，她不該背叛蘇珊對她的信任。蘇珊很驚訝。然而丹陽想不到，蘇珊驚訝的不是她和丹尼爾下午在畫室中做愛，而是，剛剛一次？這才是蘇珊的詰問，她說我以為你們已經很多次了。當然丹尼爾喜歡你，他已經和我說過很多次。他也說了這將是不可避免的，這些我們全知道。
然後丹陽又說了丹尼爾想要離婚的事。她告訴蘇珊這些，就好像她並不是那個當事人，而是蘇珊派往丹尼爾身邊監視他的私人偵探。然而丹陽還是想不到，蘇珊竟問她，告訴我，要說真話，你真的想要丹尼爾嗎？丹陽搖頭。但是連她自己都知道這搖頭是違心的。如果蘇珊肯放棄，她怎麼會不想要丹尼爾呢？
但是緊接著蘇珊又說，那麼苦難就到來了。因為從此你將被無數的女學生所困擾。丹尼爾永遠不會中途停止對女人的愛的，除非有一天他決定放棄畫畫，或者他死了。隻有死才能讓他停止去愛別的女人。想想吧，你能承受這些嗎？
就這樣，丹陽終止了她的留學生涯。有點無奈地，又些許憂傷。這是一種很東方的選擇。將悲傷留給自己。如果堅持西方的觀點，她也許會更強調自我的感覺。但是她還是走了。中斷學業。在藝術上不了了之。她後來想，丹尼爾和蘇珊可能就是這樣扼殺天才的。
蘇珊到機場來送她。蘇珊說，如果是我，就不會這樣做。中斷學業是可惜的。蘇珊還說，丹尼爾其實已經很多次想和我離婚了，最後總是不能如願以償。問題不在我，而是丹尼爾這個人太自私了。他總是害怕離婚會使他破產。他的畫並不值錢，他最怕的就是會失去古堡。他太迷戀這裏了。這裏曾是他兒時的夢想。而古堡是我的父親留給我的。是我的財產，所以他最後總是會再回到古堡來，回到我身邊。那也是他無奈的選擇。其實他早就不愛我了，但他的靈魂是我的。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關係。你能夠理解嗎？
丹陽永遠不會忘記蘇珊的那最後一抹微笑。她們離別的擁抱之後，蘇珊就是那麼笑的，冷冷的，甚至是殘酷的。
丹陽提前終止的學業使她沒有能拿到學位，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浪費。
丹陽還記得和丹尼爾最後的告別。在丹陽起飛前的那個夜晚，丹尼爾深夜來到她的公寓。他當然留了下來。和丹陽做愛。丹陽是流著眼淚和丹尼爾做愛的。她愛這個男人。不忍離開他。那種生離死別的感覺。有時候人生就是要經曆幾個這樣的時刻。他們繾綣柔情。直到天明。身體分開時的疼痛就仿佛是在給連體嬰兒實施分割手術。他們不停地被欲望召喚。他們不能自已。他們拚命想把對方吸空。後來果然被吸空的柔弱。丹尼爾傷痛地看著丹陽把最後的行李收拾好。然後他踉踉蹌蹌地幫丹陽把行李提到樓下。他氣喘籲籲。在大門外。他們抱在一起。吻別。
這時候丹陽才看見等在樓下汽車裏的是蘇珊。
蘇珊走出來，說，昨晚是她送丹尼爾來的，今天也將是她送丹陽去機場。
丹陽驚愕地站在丹尼爾和蘇珊的中間。一種被羞辱的尷尬。她問蘇珊，你知道他在我這裏過夜？
反正是最後的夜晚。蘇珊說。
那麼你也知道她一直等在樓下？丹陽轉而問著臉色蒼白的丹尼爾。你不讓我關窗簾，就是說為了讓她看到一切？你們就是靠這些維持性欲的？
丹尼爾低著頭。沉默。他不看丹陽也不看蘇珊。
丹陽真的不能理解他們之間的那種透明的關係，和相互之間病態的寬容。丹陽說，你就讓她等在樓外？
丹尼爾最後說我真的愛你，但如果欺騙蘇珊，對她也是不公平的。我是在尊重她的前提下來和你告別的。
但是你欺騙了我。丹陽從未有過的憤怒。她說我如果知道她就在窗外，怎麼也不會和你上床……
蘇珊接過丹陽手中的行李，說行了，走吧，要晚了。畢竟你已經有了一個快樂的夜晚。
不可思議的男人和女人。混亂的生活和混亂的性。藝術就像是娼妓。這是丹陽對她的留學生涯的全麵總結。
丹陽放棄了學業也就意味著放棄了繪畫。因為繪畫讓她的身心都遭受了重創。於是那種毫無保留的身體狀態也讓她惡心。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丹陽厭惡自己的身體，更不願被別人欣賞。從此她總是穿很保守的衣服。甚至在夏天的炎熱中，她也要穿長衫和長褲，把身體中所有能遮蓋的部位都盡可能地遮蓋起來。她知道那也是病態的，是一種偏激的行為。但她沒有辦法，那是生理上的一種反彈，是身體厭惡了欲望的放縱。
丹陽放棄了繪畫也就等於是放棄了藝術。那是她用一生中的絕大部分有效時間去追尋的一種理想。但是她舍棄了。她想她必須選擇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於是她不得不去尋找新的職業。她知道隻有新的職業才能帶給她生命的活力。後來她做了房地產商人。
她竟然輕而易舉就成功了。她想這就是她的潛能。而且她的成功證明了凡是有能力的人無論他做什麼，都是能夠做好的。而丹陽就是這樣的人。後來的幾年中她賺的錢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種暴利。於是她被暴利滋養了起來。她學會了賺錢，後來她才知道賺錢是不用到大學裏去學的，隻需要天然的感覺和悟性就足夠了。
錢幫助丹陽調整了心態。她不再神經兮兮，也可以用一種正常的心態去想丹尼爾了。她想丹尼爾幾年才能賣出去一幅畫，而他就是因為經濟上困窘才離不開蘇珊的。所以藝術是一個非常可憐的東西，它可以讓一個男人喪失氣節，也可以讓女人成為可怕的娼妓。
大概就是為了丹尼爾對藝術的執著，和他不得不依附於蘇珊的生命狀態，丹陽特別修建了一座比蘇珊的古堡還要典雅豪華的古堡式建築。其中的巨大畫室依山傍水，陽光能從任何丹尼爾所需要的地方照射進來。這是丹陽對往事的紀念。
然後丹陽把丹尼爾和蘇珊請來。她不知道這幾年中在他們之間又發生過些什麼，但是她知道他們最終不會分開。她請他們住最豪華的酒店。一副捐棄前嫌的樣子。後來她又請他們參觀了那座古堡式的鄉間別墅，麵對丹尼爾和蘇珊的唏噓驚歎，丹陽得意的神態其實就是她的報複。她說這裏不是用來做什麼的，不過是一個擺設。這就是錢的作用。錢可以鋪就憤恨。她真的不是為了傷害他們。她隻是想讓蘇珊看到，她也是有能力供養丹尼爾的藝術的。
而看到丹陽的這個漂亮的建築之後，蘇珊就沒有那麼大度了。從此她和丹尼爾寸步不離，不讓丹陽和丹尼爾有任何獨處的機會。
但是終於有一天丹陽還是劫持了丹尼爾。因為那天丹尼爾要在美術學院講演，而蘇珊不得不去令所有有錢的外國人著迷的古董市場。所以那一天他們不得不分離。丹陽特意為蘇珊找到了一個英俊的男孩做翻譯，而她也不得不陪丹尼爾到她的母校去講演。
其實那一次丹尼爾講座隻有一小時。一小時後，丹陽就把丹尼爾立刻帶到了她的鄉間別墅。她說她什麼意思也沒有。她隻是想讓丹尼爾知道，在這裏丹尼爾也可以畫畫。別墅的大門將永遠對丹尼爾敞開。
然後他們做愛。幾年裏他們變得陌生，但他們努力溫習著。丹陽吻著丹尼爾。她說我是愛你的，當然也是愛蘇珊的，但是我就是想讓蘇珊難受。來吧，讓我們做。然後丹陽拉上了房子裏所有的窗簾。她要讓他們做愛的地方一片黑暗。她說這就是我們曾經相愛的後遺症。她不讓丹尼爾欣賞她的身體，不讓他看到身體的姿態和色彩。她說我是用本能和你做愛，而不是用我的身體。她說這也許是對我們這一類人的最無情的懲罰。她隻允許丹尼爾在她的身體上摸索和尋找。所有的器官。性的感應。為了複仇。所以不會有感情在其間回蕩，也沒有藝術。隻是性。性的單純和快樂。無非如此。他們都不願意除性以外再付出什麼。當即將結束，丹陽說，上一次告別的時候，我恨不能殺了你。
第二天丹陽送丹尼爾和蘇珊回國。
在機場，丹陽當著蘇珊把丹尼爾昨天忘在她房子裏的手表還給了他。她說昨天一點也不好。我們並不快樂。到此為止吧。我們不要再彼此傷害了。
蘇珊把她的手臂挽在了丹尼爾的手臂上。
蘇珊說，昨天回來之後，他說了你們在一起時的情景。性而已。他覺得他應該容忍你的這種報複的行為。你畢竟給了他很多。他的畫終於被皇家博物館收藏。就是畫你的那一幅。他還能用別的什麼方式報答你呢？
就像突然散去的一片雲
丹陽去了另一個城市。那是個她非常喜歡的城市。每一年無論怎樣忙，她都會擠出時間到那個城市去住幾天。她說不清自己在那個城市中的感覺是怎樣的。總之她覺得很刺激。有一種渴望獲得愛情或者欲望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