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城市裏每一次她都會住進那家固定的酒店。盡管在那座現代化的城市中已經是五星級賓館林立，但她還是每一次都要住那家有點陳舊的酒店。可能就是因為這家酒店的陳舊，因陳舊而古老的那種感覺。當然還因為這家酒店所坐落的那個特殊的地理位置。
酒店的門前是一條幽靜的小街。小街上布滿了各式各樣的酒吧和咖啡屋。據說幾十年前這條街上就以酒吧和咖啡屋而著名，所以這裏的優雅是有傳統的，而且如今這傳統又被發揚光大，所以這就是丹陽為什麼總是喜歡住在這裏的原因。
丹陽提前預訂的是酒店裏最好的房間。她喜歡這裏的房間高而寬大。她的房間的窗外就是那條優雅的街道。白天小街上十分幽靜，行人稀少。通常這條街上的人都是晝伏夜出，和普通人的生活習慣截然相反。而恰好來此休假的丹陽也和他們一樣，在這裏白天她總是拉上窗簾睡覺，到了晚上才會認真打扮好自己，到街上的酒吧或是咖啡館消磨漫長的黑夜。
到什麼樣的地方自然就會結識什麼樣的人，所謂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也是丹陽為什麼要住在這種地方的另一個原因，她喜歡結識這裏的人，盡管她每年都來，卻還從沒有和這裏的人成為真正的朋友。都是萍水相逢。這一次丹陽來的時候正趕上她心情不好。所以她才更加渴望那種晝伏夜出的感覺，希望能在這裏找到那些能為她消愁解憂的人。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小街的酒吧有瘋狂的也有安靜的。丹陽是在那個沉靜的酒吧中見到那個年輕人的。她一見到他就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丹陽在那裏喝著酒的時候，那個年輕人一直在對麵的桌子上看著她。丹陽知道他在看她。她感覺到了。她偶爾也會和那個青年的目光相遇。但是最終她還是錯開了。她知道在酒吧那樣的地方，她其實是可以主動走過去和那個青年說話的。但是她沒有。她在等他。
但是幾乎到天明，那個青年都沒有過來。盡管他始終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丹陽。他可能也有他的自尊。後來他就走了。他付過賬後又看了一眼丹陽才離開。離開的時候很驕傲的樣子。莫名其妙的，丹陽竟有了種被侮辱的感覺。但是她很快又改變了感覺，她想，其實他不過是個孩子，一個漂亮的孩子罷了，她何必要和他生氣呢？
然後丹陽也回到酒店。在一夜疲憊之後，丹陽無意間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時候，竟然覺得自己已經很蒼老了。鏡中的那個女人臉色蠟黃，沒有光澤，好像也也沒有了水分。頓時一種滄桑的感覺彌漫。丹陽想，這就是歲月。睡吧。畢竟我已經經曆了那麼多，畢竟我已經很富有。
過去丹陽在這條街上，總喜歡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地坐。她想隻有把所有的酒吧都坐過來，才能知道哪家是最好的，是她最喜歡的。但是這一次丹陽像著魔了一般，每個晚上都會坐進“紅帆”，而且不再挪動。“紅帆”當然是不錯的酒吧。是木製的。整個房子的建築就像是十八世紀歐洲的那種海盜船。船頭和船尾都高高翹起，半空中張起的就是那一張張紅帆，還有繞來繞去的粗粗的纜繩。人們就坐在船上的木頭甲板上，一邊喝酒一邊感受著海盜們是怎樣在夜晚的大海上航行。“紅帆”除了木桌上的蠟燭，整座房子裏沒有任何現代化的燈光。這大概就是人們為什麼喜歡來“紅帆”，因為在這裏他們很難被別人發現。無論他們做什麼。
此後丹陽每天都來坐“紅帆”。她知道她來就是為了能再見到那個年輕人。她對他的印象太深了。她覺得他就是這一次要找的那個人，盡管他對於丹陽來說還很陌生。但是在這種地方結交的朋友，又有哪個一開始不是陌生的呢？她想也許是因為心情不好才更加渴望陌生的激情。
丹陽其實也沒有別的想法，她隻是想能夠再見到他，能和他喝上一杯酒。後來這樣的想法竟變成了一種信念，所以丹陽才一連等了兩個晚上，而每一個夜晚她都會一直坐到天明。她唯恐錯過哪怕是一分鍾。她覺得每一分鍾那個青年都有可能會出現。慢慢地她熟悉了“紅帆”的門聲。當每一聲門響的時候她也都會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向門口張望。但是兩個晚上那青年都沒有再出現過。為此丹陽有點失落，她想這和她做生意完全不一樣。生意中她常常可以心想事成，但是這個年輕人卻是可欲而不可求的。她所以更加悵然。她悵然是因為一天後她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丹陽的機票是往返的。她隻剩下了最後的晚上。當然她不會為了一個沒有任何許諾的等待在這裏浪費時光，再說她也不能錯過公司在後天下午的那個新項目的簽字儀式。
丹陽把賭注押在了這個最後的晚上。她想無論如何總會有一個結果的，不管是什麼樣的結果。為了這個最後的晚上她精心地選擇了夜晚的服裝。那是一條黑色的長裙，後背幾乎完全裸露。丹陽知道她的後背是很美的，盡管她已經很久沒有讓別人看到了。
丹陽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在夜幕剛剛降臨的時候，丹陽就翩然而至。她一走進幽暗的“紅帆”竟然就看見了那個青年。是赫然看到的。那驚喜讓她心旌搖蕩。隻是這一次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一個漂亮的女孩有點親密地坐在一起。
丹陽看到了他們後，心裏驟然落寞。她就站在“紅帆”的門口有點進退兩難。她不知道是走進去，還是離開，她所看到的和她預期的不一樣，對預期以外的場景她沒有心理準備。“紅帆”的服務生顯然已經認識丹陽，於是他們熱情地將丹陽請了進來，並把她帶到她每次固定的那個位子上，他們容不得她遲疑。
於是丹陽隻好坐下。隻好固定地要酒，固定地看著菜單。顯然那個年輕人也看到了她，他們曾有過瞬間的對視，但立刻又回避了，回到他們各自的氛圍中。
年輕人繼續和他的女朋友卿卿我我，而丹陽也進入了她一個人固有的那種寂寞的狀態。隻是這一次丹陽在自己的那個可以四麵落座的方桌前，選擇了背對那個年輕人的位子。顯然她不想看他們。因為丹陽選擇了不看他們，她也就沒有選擇的把她裸露的後背朝向了他們。那當然是非常美的，也是非常性感的。
因為是背麵，所以丹陽看不到那兩個年輕人，她當然也不允許自己回過頭去看他們。但是因為距離太近，她雖然看不見卻還是能夠感覺到他們，哪怕是最輕微的那種喘息聲，令人意亂心迷的，這反而讓丹陽覺得不舒服。那隱隱飄過來的低聲訴說，像呻吟一般的。丹陽想反正這個晚上她不會在這裏呆多久。因為她的飛機是第二天清晨的。因此她不能回去太晚。她必須早一點睡才能保證早一點起來趕飛機。她想她喝了這杯就走。她慢慢地喝。然後她就聽到身後有挪動木椅的聲音。那種木椅和木地板摩擦時發出的笨拙而沉重的聲音。他們竟然要先於她離開？
可能是為了向那個年輕人告別，丹陽終於還是回過頭去看正在起身的那對情侶。她看到他們時已經是他們的背影。在背影上看那個年輕的男人確實非常英俊。丹陽覺得他就是穿著衣服她也能看清他的身體。骨骼和肌肉。還有健壯的背部，有力的臀部，以及修長的腿。她看到過的這種裸露的男人太多了，她知道什麼樣男人的身體是漂亮的。
由於丹陽看的是他們的背影，所以丹陽無所顧忌。但是男人好像是感應了一般，他竟然突然回過頭來，也看著丹陽。逼人而又誘人的目光。緊接著那個女孩子也轉過頭來看她。那麼虔誠而又真誠的目光。他們的目光丹陽無法躲避，所以她隻好對他們舉起了手中的酒杯，算是回應。
男人眼神中的那一絲猶豫。他好像想走過來和丹陽說點什麼。但是最終他隻是微笑地對丹陽點了點頭，便非常堅決地摟著女孩子的腰離開了“紅帆”。這時候丹陽才看見女孩子的裙子很短。剛剛蓋上屁股。在物質的女孩中很流行的那一種。她還穿著一雙黑色的長筒絲襪。她的腿很美。近乎完美。
他們很快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
對丹陽來說，這是個不怎麼好的結尾。她不喜歡。所幸的是，在臨走之前，她畢竟還是看到了她想看到的那個青年。
然後丹陽恢複了她純粹的酒吧心情。那種真的閑散，對刺激的追逐，和跟自己的較勁。丹陽想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為了不知其所以然的某個事物或者信念，她竟然已經消耗了整整三個晚上。
丹陽慢慢地喝酒。後來她竟然又要了一杯。那是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她想她可能還是受了刺激。她不知道是終於見到了那個男人好還是不曾見到好。反正她的心情很壞，她更加寂寞，無名的沮喪，甚至怒火，她想隻有多喝一點酒，才能忘掉這一切。再說喝酒也有助於她回去睡覺，她想至少她還有明天的簽約儀式，在那個儀式上她將是最風光的。
當第二杯酒即將喝完，丹陽向服務生揚起了她的手。丹陽的意思當然是她決心結束這“紅帆”之旅了，但是世間總是有奇跡會發生。又一次讓丹陽想不到，就在她揚起手準備結賬的那一刻，那個已經離開的年輕男人竟然又突然出現在了她的麵前。而且那麼近地，他立刻就坐在了丹陽身邊的椅子上，在她的耳邊輕聲說，別走，再陪我喝一杯。
丹陽驚訝地看著年輕人，她說，可是你還是個孩子。
這時候服務生走過來拿著丹陽的賬單，男人頭也不抬地對服務生說，她還不走。說吧，再喝點什麼？
明早我還要趕飛機。
男人抓住了丹陽的手，請留下來。就一會兒。一會兒我會送你回酒店。
丹陽問他，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每天都在看你。就在那個角落。海盜們強奸女人的那種地方。你看不到的。而我在看你。
為什麼？
我一整夜都在觀察你。你坐在“紅帆”的每一分和每一秒。
剛才的女孩是你的女朋友？
我們睡過覺，但並不穩定，現今的人都不穩定，誰也不知道誰是誰，她是個詩人。
詩人怎麼會穿那麼短的裙子？是為了體驗生活嗎？
是我請她來的。來看你。我說我要帶你去看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她怎麼說？
她承認你是最優雅的，但不是最美的。
她可能是對的。丹陽說。可是幹嗎要回來？
來找你。想認識你。能認識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太重要了。這隻有我自己知道。你看我有點緊張。可能會語無倫次。但是你真的就像聖母瑪利亞。聖潔而又迷人。我不敢和你接近，又不能不和你接近。我被折磨著，好幾天了。可是沒有勇氣也沒有決心。跳個舞好嗎？你肯賞光和我跳舞嗎？
你覺得我們在一起和諧嗎？我已經老得可以做你的媽媽了，你難道覺不出？
不過是跳個舞，我在請求你。男人的聲音在顫抖。
不過是跳個舞？還是病態的戀母情節？
別取笑我。我的神經本來就脆弱，現在的人都脆弱。來吧，我知道你不是不想。你一直在尋找我。
男人於是抓起了丹陽的手。他把她從座位上拉起，又把她帶到了那個小小的舞池。他不等丹陽拒絕他。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就抱緊了丹陽。那麼舒緩的旋律。一個小小的樂隊就在舞池的旁邊。看著他們。他們在旋轉的時候靠得很近。仿佛捆綁在一起，以至於丹陽的呼吸都不再順暢。
男人那麼高大。他要低下頭來才能觸到丹陽的臉頰。他就低下頭，把他滿是胡茬的臉緊緊貼在了丹陽的臉上。如此的炎熱。他說，世界上任何女孩子長大之後都不會像你這麼美。他一邊說著一邊更緊地擁抱著丹陽。他讓他們兩人的身體越來越緊密，也越來越親近。
他就那樣把他們兩人驟然之間的接近又驟然之間暴露給了“紅帆”。他瘋狂地侵襲著丹陽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強盜。他劫掠她，又厚顏無恥地把他劫掠的成果向眾人炫耀。“紅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服務生都知道丹陽一直是一個人。他們一定也知道這個年輕的男人一直是坐在角落中的，整整三個夜晚。他們一定也看到了，這個瘋狂的年輕人和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剛剛分手……那麼現在丹陽成了什麼？人們看到他們如此發情難道不會鄙夷他們嗎？
丹陽被那個男人逼迫著在舞池中旋轉。在迷茫的舞步中，丹陽甚至覺出了那個男人勃起的堅硬，和那堅硬是在怎樣瘋狂地撞擊著她。她退著。她低聲說，別這樣。你要知道“紅帆”裏不單單是我們兩個人。你願意讓眾人取笑我們嗎？
我不管。我隻要和你跳舞。對我來說，有這一曲，此生足矣。
你知道我是個富有的女人嗎？丹陽問。
我卻落拓。我的生活正在荒蕪。沒有了激情，毋寧死。這些你能理解嗎？
你並不像那種悲觀的男人。你有強健的身體。這就是財富。
我現在就處在這個生死相交的岔路口上，我一直在等著一個什麼人來為我做出彌撒，你就來了。
我怎麼能擔負這樣的使命？太神聖也太沉重了。聽我說，沒有人會來拯救你。在這個世界上你隻能依靠你自己。站著。你別這樣。放開我。我喘不上氣來了。你看你這樣抱著我就仿佛是在床上。我們是為了表演這種色情的錄像帶給大家看嗎？
就是因為你太優雅也太神聖了，我才想侵犯你，並且破壞你。男人說著把丹陽摟得更緊。他不僅摟緊丹陽，還開始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吻她。
丹陽奮力掙紮著。她說我要走了。我不喜歡這裏。不喜歡和你這樣在一起。這是在侮辱所有人。
不，你不能走。那麼，你幹嗎要來？這種地方？是因為你需要這裏。也需要我。男人更緊地窒息著丹陽。他的手甚至在摸著丹陽的屁股。
丹陽終於掙脫了男人。她說你是個瘋子。
丹陽不僅掙脫了男人，還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這是丹陽麵對羞辱所能做出的唯一反抗了。在昏暗中。但是“紅帆”所有的人全都看到了。人們驚呼。小樂隊也嘎然停止了演奏。所有好事者的目光都集中在丹陽和那個男人身上。這樣，他們剛才的舉動就更像是表演了。
丹陽離開舞池。她丟下了一千塊錢給傷害了她的“紅帆”。不用算賬。她有的是錢。她隻是不願意在這裏再多停留哪怕是一分鍾。她不管身後的人們會怎樣議論她。她也不管那個年輕人在舞池中央是怎樣當眾出醜。她想她反正明早就會離開這個魔鬼般的城市。她想她反正永遠不會再來“紅帆”。
她一走出“紅帆”就上了一輛一直等候在那裏的出租車。車剛剛啟動，她就又下來。她被氣昏了。她給了出租汽車司機一百塊錢，然後就開始在那條幽靜的小街上走。因為她突然記起，“紅帆”距離她的酒店隻有幾百米。
她不想很快就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希望走路能平息她的心頭的怒火。
在幾百米的路上丹陽果然想了很多。她主要是恨自己，就為了剛才的那一幕，她竟然整整等了三個晚上。就為了那一段羞辱，一個耳光，值嗎？
丹陽不知道該怎樣解釋自己的行為。她記得當她終於又看到那個年輕人的時候曾經是怎樣的欣喜若狂；而當她被那個年輕人在舞池中抱緊的時候，她又是怎樣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她無法形容她和他在一起時的那激動和喜悅……
是的她的確渴望著與他上床。不單單是被那個男人抱緊的時候她擁有欲望，幾天來她一直都在這樣夢想著。她想如果不是像今天這樣與他相見，看著他被另一個女人占有著，她可能一見到他就會主動請求他，把他帶到她酒店的房間裏……
但是事情發生了變化。這是誰也不能決定的。是上天注定要他們這樣收場。也是上天故意要這樣懲罰他們。丹陽不相信那個可憐的男人此時此刻會很開心。太殘酷了，她想。所以，愛又如何？
丹陽在淒然中回到了酒店。
在回到酒店的時候她的心情果然平靜了許多。
她甚至又開始懷念起那個年輕人了。人就是這麼奇怪的，她覺得那個年輕人也許太愛她了，所以他才做不好，而他愛她本身是沒有錯的。
丹陽到前台拿了她房間的鑰匙。
她走進電梯，按亮了自己的樓層。一想到她又要回到那個空曠的隻有她一個人的大房間裏，丹陽不禁又悵然了起來。有一刻她甚至想再回到“紅帆”。請求那個年輕男人的原諒，隻要他能驅走她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