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在壞女人的手中成長
西江不諱言。因為西江難忘。但那隻是對他自己而言。
西江認為那是他人生中的一個可怕的錯誤。其實一個男人的成長就是在錯誤中完成的。大概女人也一樣,隻是西江不了解罷了。隻是那一次的錯誤太動魄驚心,以至於西江從此不敢再對任何人提起,甚至不敢再麵對自己的從前。
不幸的是,那是一個西江必須要成長的年代,但那又是一個隻提供給西江一種成長的可能的時代。當時的西江非常自然地接受了這樣的現實,因為無論是什麼年代,都將不能夠阻擋西江他們這一代人的成長,包括成長中的他們對於欲望的渴求。當然,那是在遇到了那個叫做麥穗的女人之後。
後來西江在研究一些外國電影時才發現,原來有些年長的女人就是對那些年輕的男人感興趣;或者,一些年輕的男人就是對那些年長的女人癡迷,大概他們想要尋求的,不是小鳥依人的那種浪漫溫情,而是在母親或者姐姐的懷抱中的那種安全。以至於這段不幸的或者扭曲的愛情經曆,從此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他們或者變得幸運,或者隻能畢生被籠罩在那片看不見的陰雲中。
西江認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引導者,就是高中時突然出現在他生活中的那個年長的音樂女教師。所謂年長,其實也僅隻是相對十八歲的西江而言。那個突然走進教室的女人真可以用驚鴻一瞥來比喻。這是西江他們全體男生的共識。於是他們頓時有了一種被照亮的感覺,幸福的感覺,未來有了希望的感覺,生活中充滿了陽光的感覺。男生們如此,大概是因為在此之前,給他們上音樂課的男教師實在是太不像個藝術家了,盡管他會彈奏一手漂亮的鋼琴。這個男人在沒有彈奏的時候簡直就像個農民,當然,當蕭邦的樂曲開始在教室裏回環起來,這個教師便一下子變得神聖高大了起來,但“農民”的綽號還是不脛而走。
女人說,她叫麥穗,來接替那個農民。農民之所以不能再教他們,不是因為農民倒黴了(那個時代隨時都會有教師突然倒黴),而是他榮升了音樂教研室的主任。麥穗說,她自己剛剛畢業於女子師範大學的音樂專業,她希望班上的男同學能喜歡她。
西江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立刻就想到,喜歡麥穗,這是不言而喻的。而麥穗希望男生們能喜歡她的話也不為過,因為這是男校,班裏隻有男生。但是麥穗的這句話後來竟成為了一些人把她當作壞女人的把柄。
西江還記得,麥穗突然出現的時候陽光正從教室的窗外照射進來。西江從來不曾注意過這一縷午後的陽光,直到有一天它們照耀在了那個年輕的音樂女教師的臉上。
從此麥穗成為了班上乃至於整個學校的中心。欲望的中心。乃至於議論的中心。而麥穗對此卻仿佛全然不知,隻一心沉醉在她對教師這個職業的迷戀中,還有她對於音樂的不懈的追求。所以在這個意義上,麥穗這個女人還是很純真的。
但是純真的麥穗並不知道她所步入的是一個怎樣的陷阱。男校中的那些男生正處在一個危險的年齡段上,看不見的是身體內部蠢蠢欲動的朦朧的欲望,而看見的,則是他們嘴唇上正在生長出來且日趨堅硬的胡須。然後天上就掉下來了一個美麗的單純而單身的麥穗。掉進了漫無邊際的無窮無盡的、如狼似虎的夢魘中。那是麥穗自己所不知的。麥穗對於那些青春男性的危險,甚至比那些和他們同齡的女生還要嚴重,因為那些女生和他們一樣都處在同樣懵懂的發育期中。而麥穗不同,她已經完全地發育了,也完全地成熟了。她是個對於男性來說完全準備好了的女性。她是隨時可以奉獻自己的,隻要她願意。
不過麥穗盡管純真,卻並不愚鈍。麥穗不是沒有看到自己被置身於青春期男性的包圍之中,所以自從來到班上,她就始終堅守著一種嚴肅的處事原則。她對班裏每一個男生都不卑不亢,既親切平和,又冷峻威嚴。她還特別在意穿那種式樣老舊、色彩烏塗,不容易引人注目的服裝,以遮蓋住那個已經完全為男人準備好了的成熟的身體,特別是防備那些男生們的想入非非。麥穗這樣做一定是知道自己的美麗和自己的危害性。總之她為了那些男生的好,有意讓自己表現得格外得體,言語中也不曾有過絲毫的隨便,堪稱無懈可擊。
但是無論麥穗怎樣地努力,她最終還是不能夠達到滴水不漏。行為上她可以做到謹言慎行,形體上也可以森嚴壁壘,但是她的美麗的臉龐卻是不可以改變亦不可以遮擋的。加之,她的至今沒有結婚,甚至連未婚夫都沒有,便還是成為了一個個被男性覬覦的缺口。所謂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於是對於麥穗的議論很快此起彼伏,遍及每一個教室,甚至包括老師的教研室。
對於麥穗情感的揣摩與猜測慢慢地變得漫無邊際起來。明明眾多男性都希望麥穗是自己的,他們卻偏偏要把麥穗說成是他人的。麥穗的情人一時間鋪天蓋地,某某青年男教師了,某某高三班的小白臉了,某某教務辦公室的老色鬼了,甚至包括那個迂腐的音樂教研室主任。隻是被人們議論的麥穗的情人好像沒有一個是好東西,那麼,人們想象中那個麥穗真正的白馬王子究竟應該是誰呢?當然是他們自己。
西江當然不會忘記他第一次聆聽麥穗歌聲時的那種衝動的感覺。西江知道班上的每一個男生都會有他這種亢奮的感覺,隻是大家誰都不說罷了。那一天麥穗教唱的是一首很雄壯的男人的歌,《我們都是神槍手》。麥穗很輕易地就教會了大家,而且稍加點撥,他們就抑揚頓挫地唱出了很高的水準。西江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麥穗因為欣賞他們而表現出來的異常興奮的眼神。那麼由衷的,毫無設防的,燦爛甚至是深情的,每一個同學都注意到了。但是麥穗很可能也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她迅速收攏了她的純真的目光,重新變得嚴厲起來。
麥穗不僅會彈鋼琴,還會演奏小提琴。其實這不過是麥穗畢業的那所師範大學音樂係必修的課程。但是在學生們的心目中,麥穗簡直就是那個專司藝術的繆斯女神。西江是在他高中畢業典禮後的聯歡會上,第一次聽到麥穗用小提琴為他們演奏《梁祝》的。當時西江感動極了,他想他的同學們也都如此。就為了麥穗的一曲《梁祝》,他們都對即將離開中學而感到心中隱隱作痛。西江記得當時為麥穗伴奏的,就是那個被稱作“農民”的教研室主任。農民一定也非常感動,因為他的鋼琴伴奏如泣如訴地烘托了那段永恒的愛情悲劇。尤其是“樓台會”那個經典的段落,男生們都說他們看見了農民在間歇中摘下眼鏡,潸然淚下。他們的那一次表演可謂珠聯璧合,尤其是那種默契,那種偶爾的相互凝望,讓西江他們感到,學校中對麥穗和農民的風言風語已經不是空穴來風了。人們說,麥穗之所以遲遲不找未婚夫,就是因為一直迷戀於那個農民,盡管他們看上去是那麼的不和諧。
那一年西江高中畢業。
西江希望進入的大學竟然就是那所麥穗的母校。
但就在這一年,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爆發了。於是洶湧澎湃的戰鬥激情,立刻代替了高校停止招生帶來的感傷。西江後來才意識到,當時他們這些男子漢莫名其妙地悵惘,其實僅僅是由於他們對麥穗這個女人的欲念。
西江他們那一屆畢業生在運動開始的時候,被擱置在了一個很尷尬的位置上。高中學業已經完成,而大學又不得其門而入。新的大學還沒有報到,舊的中學就已經被除名。所以在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風起雲湧的時候,他們竟一時不知道該到哪裏去參加運動。有人指出來大概應該去街道。而他們又不屑於和那些婆婆媽媽的街道大娘們為伍,認為是降低了自己知識分子的地位(事實上知識分子已經被當作了連街道大媽都不如的專政的對象了)。他們為此而苦惱萬分,就如同戰爭期間失去了組織的那些革命者。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隻能在五花八門的大字報間晃晃蕩蕩,直到有一個同學鄭重提議,他們還是應該回到母校鬧革命。因為畢竟高中三年,他們最了解的是母校的情況,知道誰是反動學術權威,誰是階級異己分子,誰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誰是不懷好意的壞分子。而且對於母校來說,大概也隻有他們這一屆學生最成熟最有資格也最有發言權了。所以母校就等著他們了,等著他們回來“造反有理”,摧枯拉朽,收拾舊山河了。
一聽到這個充滿了激情的提議,大家就立刻興奮了起來,仿佛曙光普照。而西江的心頭,自然也是熱血澎湃,溫暖至極。但是他很快就非常非常地後悔了,因為他的衝動不是源於對革命本身的激情,而是因為突然想到了麥老師,想到回學校後,他又能經常見到麥穗了。他甚至還想過麥穗可能也會參加他們這個年級的紅衛兵組織,可能也會和他們一道組織各種各樣的批鬥活動,一道遊行,學習最新指示,甚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張一張地印刷那些充滿了火藥味和油墨芳香的革命傳單。
突然地不知道是誰脫口而出,那麼,就又能唱歌啦?
同學們立刻啞口無言,緊接著一陣大笑。是那種明朗的開懷大笑。盡管沒有任何人順著這個話題繼續往下說,但大家的心照不宣是不言自明的。
西江在回到母校之前的那段日子裏,可謂豪情萬丈。戰鬥的激情和朦朧的溫情交相湧動,讓西江夜不能寐。
西江記得回到母校的第一天,他們就十分幸運地趕上了學校的一個全體師生員工的批鬥會。西江對此保持了旺盛的鬥誌和熱切的期盼。他期盼能在師生員工的隊伍中看到麥穗。他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他很想看到麥穗穿綠軍裝的樣子,並且帶一頂軍帽,軍帽下是齊耳的短發,還有紅袖標紅寶書紀念章……想到這裏,西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西江就這樣站在了成百上千的師生員工中。這是一次教育界很著名的批鬥會,因此吸引了社會上很多工農兵參與。西江站在畢業生的行列中,高呼著“萬歲”、“打倒”一類的口號。西江覺得太暢快了,因為畢竟一個沉悶的舊世界很快就會被徹底推翻了。盡管西江一時還想不好自己在未來的紅彤彤的新世界裏會去做什麼,好像反正已經不用再學習了,即或是進了大學,他們的工作也隻有革命。革命已經成為了他們的責任他們的使命他們的理想他們的生存方式,尤其是他們這些風華正茂的新一代,已經被時代推向了革命的最前沿。
那一天被押上台鬥爭的,都是西江熟悉的教師。從校長到教務主任,從年級組長到業務骨幹……西江一下子驚呆了。因為那些人在西江的心目中,過去一直是充滿了權威,並且令人崇敬的。特別是上台批判他們的另一些人,又都是被學生們所一向鄙夷,甚至經常給起外號的家夥。比如那個尖嘴猴腮的哲學老師“坐山雕”,還有那個油頭粉麵的俄語教師“胖翻譯”,這些人怎麼會突然之間搖身一變,就成了社會的中堅分子,革命軍中的馬前卒呢?西江覺得不可思議。
西江不得不承認,看到這樣的景象讓他很不舒服。他想他可能一下子還不能適應這種角色的轉換,陣營的改變,對此還沒有做好準備,於是西江開始頻頻地東張西望,他知道他是想找到那張熟悉的麵孔。他想問她,這段時間裏學校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回來之後應該怎麼做?
批鬥會方興未艾,如火如荼。革命群眾的鬥誌也越來越高,口號聲此起彼伏。後來西江就看到了台上那些造反派說到義憤填膺之處,便聲嘶力竭,手舞足蹈,進而開始動手毆打那些被批判者,將他們推倒在地上,又踏上一隻腳,全然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然後是紅寶書像紅色的波浪一樣在人們的頭頂上湧動,口號聲鋪天蓋地,人們都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興奮,仿佛一種新的偉大的生活正在開始。
唯有西江在慢慢尋找自己的感覺,或者說在調整自己的心態。他想既然革命群眾都是對的,那麼他一定是錯的了,難道他真成了紅衛兵戰友們所不齒的那種保皇派?西江立刻毛骨悚然,驚出一身冷汗。
隊伍中突然發出了一陣唏噓。西江抬起頭,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閃現在台上。那個人上台時神頭鬼臉的樣子甚至還引發了台下群眾的陣陣訕笑,使得原本嚴肅的氛圍立刻被消減了許多。那個人其實就是西江的同班同學,班裏的音樂科代表。僅僅是因為他有一副不錯的喉嚨,畢業前還曾經擔任過學校的合唱團團長,於是一度也被傳為與麥穗關係曖昧。對於這個男生,班裏的同學從來就沒有過好的印象,覺得他怎麼看都像是個小醜。
主持人高聲介紹著批判人的名字。便是這個介紹引出滿堂嘩然。即將登台表演的那個同學明明叫林載道,但是他卻被主持人稱呼為林造反。於是台下同學高聲喊叫著林載道的名字,出於無奈,主持人隻好宣布,林載道同學出於對紅太陽的忠誠,已經將自己原來代表封建餘孽的名字改成了這個具有濃厚時代氣息的名字——林造反,緊接著口號員帶領眾人高呼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堅決支持林造反同學的革命行動!
台下自然也是一片群情激昂。
主持人接著說,林造反同學是代表剛剛畢業的那些高三級同學返校鬧革命的,今天,他要為我們揭露一個一直隱藏在我們革命隊伍中的壞分子……
林造反的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語,他怎麼能代表我們的意誌我們的思想,他有什麼資格?他是膽小鬼,馬屁精,就知道巴結音樂老師……
然而終於一個鐵的事實中止了同學們對林載道的議論。因為伴隨著林載道鏗鏘有力的大批判發言,被紅衛兵戰士惡狠狠押上台的那個人,竟然令所有高三的男生們震驚。
大家一下子不再講話,啞口無言,隊伍中頓時寂靜無聲。
那是他們中任何人都不願看到的事實。
他們想不到他們所有人的夢想在那一刻就那樣被殘酷地掠奪而徹底地毀滅了。
西江當時的那種欲哭無淚的感覺至今依稀。傷痛,絕望,還有更深的困惑。
麥穗的頭發散亂目光散亂。看不清她的臉,因為她根本就不可能抬起頭來。她的頭不停地被他的學生們狠狠地向下壓,向下壓,以至於壓到了地上,壓到了她的身體幾乎難以達到的部位。她的那種難以忍受的疼痛,是無論站得多遠的同學都能夠感覺得到的。
西江已經聽不到身邊的議論聲,甚至聽不到站在舞台上的那個林造反到底在說些什麼。但是他聽到了那種來自心靈的歎息和哭泣,那所有成長中欲望中的男生們的扼腕歎息。在他們心中,難道還有比麥穗更美的女人嗎?
麥穗的身體在不斷受到瘋狂虐待的同時,她的脖子上竟然還背著厚厚的一摞琴譜。那琴譜一定是很沉重的,西江想,那掛在麥穗脖頸上的草繩,一定已經深深勒進了麥穗的肉裏。
這個壞女人!
同學中突然有人低聲詛咒起來。
她害了我們!
西江立刻投過去同情的目光,因為這也正是他自己想說的。他想罵麥穗的那個男生一定是已經不能承受眼前的這個局麵了。他一定是已經絕望到了極限,他罵,他媽的這個妖精!
西江想哭。在那一刻。像男人那樣地哭。不出聲的,但卻是深沉而有力量的。
又一個同學說,這就是革命嗎?革命被台上的那個小醜弄得走味了。他媽的,操!他怎麼能代表我們?
西江想聽聽台上的那個林造反究竟揭發了麥穗一些什麼,但是他就是聽不到。如驚弓之鳥一般的林造反的嗓音如蚊子般鳴叫,隻看見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動著,那樣子仿佛就像在表演啞劇。或者,他幹脆已經變成了一個失語者。
當然西江自己也不斷地走神,不能集中精力對付眼前的局麵。他不敢去看台上的麥穗。他一直以為這場運動是不會針對麥穗這樣的年輕教師的。他覺得麥穗的被批鬥不符合這場“文化”運動的宗旨。他本來雙手擁護這場革命,因為長時間的上學讀書已經讓他覺得這個世界很沉悶了。所以變一變對西江他們這些熱血沸騰激情澎湃的年輕人來說再好不過了,但是他卻沒有想到,在他的身邊,這變一變就等於是擊垮了他生命的所有信念,泯滅了他青春的美麗夢想。
突然地,小提琴演奏的《梁祝》的旋律莫名其妙地鳴響在西江的腦海。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舞台,同樣的表演……
一想到表演,西江仿佛頓開茅塞,豁然開朗。哦,原來是表演,是表演啊!西江釋然。既然是表演,自然就會有結束的時候,那時候一切就都會回到從前,回到那個正常的秩序中……
但是緊接著同學的議論紛紛又讓西江回到了現實。
哦,原來表演不是現實,現實比表演更像表演,也更加真實?
是啊,林載道不是麥穗的得意弟子嗎?聽說就是他的死纏硬泡,麥穗才答應教他小提琴的。
知道這叫什麼嗎?造反有理,反戈一擊有功。
他是勢利小人,卑鄙下流。
唯有這樣他才不會受到牽連。
那不是更加無恥嗎?
可他也要革命啊!
聽說學校要求他發言的時候,他也很害怕。哭了整整一夜,才寫出這篇大批判稿。革委會還是不滿意,又改了整整一夜。他說他也不願意攪進這場恩怨中。
什麼恩怨?
你忘了團委書記一直暗戀著麥穗,如今他是革委會主任了。
就是說林載道也是被逼無奈?是可以原諒的了?
呸!我絕不會和這樣的叛徒為伍!
麥克風突然發出了刺耳的聲音。那種金屬一般的聲響。而後就傳來林載道咄咄逼人的呐喊。他在大聲朗讀著偉人的語錄。語錄本來很精辟,卻被林載道那樣的聲音玷汙了。這是後來大家一致得出的結論,以至於不再有任何紅衛兵組織肯於接受林載道這樣的敗類。也就是說,自從林載道踏上了這個揭發批判麥穗的舞台,就被真正正直的革命陣營所拋棄了。盡管他後來在他一個人的造反“司令部”裏掙紮了一些時日,也張貼了不少大字報大標語一類,甚至還召開過一次十來個人參加的批判會,但不久還是自覺無趣,偃旗息鼓。他最後告別政治的時候,一定會覺得很傷感。他是帶著林造反的名字去殉他的罪過的。他想擺脫。想拯救自己。他苦苦追尋,最終還是找到了那個拯救自己的最好途徑。
麥克風帶來了林載道的控訴。說到激動之處,這個臭男生竟然聲淚俱下。他的表演真是天衣無縫,仿佛麥穗真的把他引向了迷途。他說麥穗如何如何的藝術至上,根本就不關心國家大事;即或是運動開始之後,她依然還在偷聽西方資產階級的那些靡靡之音。林載道說麥穗也就是用這些東西迷惑他的,讓他相信隻有音樂才是萬能的,能夠塑造人的靈魂,讓人向善和美好。
口號員突然高喊: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群眾隨之振臂高呼同樣的口號。
那個敵人當然就是麥穗。
西江這才想起,在他們的音樂課上,其實麥穗也向他們灌輸過同樣的思想,而他們那時以為麥穗是多麼多麼崇高,那是隻有麥穗才會有的神聖與完美。就像聖母。
接下來林載道又說,麥穗不斷向我講述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她不講這個古老故事的本身,不講前因後果,而隻是不厭其煩地講著那段所謂千古絕唱的愛情。這故事本身就已經是封建糟粕了,愛情就更是腐蝕毒化年輕人的毒藥。麥穗還說隻有真的愛過,才能真正演奏好這段樂曲,她讓我反複聆聽那段《樓台會》的旋律……
林載道說到此處已經義憤填膺,他突然升騰的無名怒火不知來自何方,以至於他丟下講稿,便開始直截了當地揭發麥穗。他說她還看見了麥穗和那個音樂教研室的主任如何眉來眼去,沒完沒了地討論教案,合奏樂曲,其實他們並不是在討論教案,而是在探討什麼李斯特、莫紮特、貝多芬、蕭邦、瓦格納和勃拉姆茲……他們臭味相投,總是對那些資產階級的音樂家一往情深,他們之間甚至……簡直不堪入目,他甚至還聽到那個“農民”說,為了麥穗,他寧可坐牢!他們還在訂立攻守同盟……
口號員:打倒反動學術權威!
口號員:堅決鏟除封資修的殘渣餘孽!
台下自然是人聲鼎沸,交相呼應,讓口號員徒生成就之感,其實她對自己高喊口號的內容,也並不見得就真的理解。
是的,麥穗被林造反描述成為了一個與男人有染的放蕩女人。但這還不算完,林造反竟然還知道麥穗和她師範大學提琴教授之間的關係不明不白。她經常會回到母校去看望那位曾經德高望重的教授,甚至她凝視教授的眼神也是含情脈脈的。
口號員:堅決揭開資產階級含情脈脈的麵紗!將他們打翻在地,踏上千萬隻腳!
林造反在口號員的激勵下,以他的最後的一個行為收場,那就是從講台下麵搬出了厚厚的一摞唱片,將它們一張一張地高舉過頭頂,然後狠狠地摔在地上。於是那些薄薄的黑色唱片,便在墜落在地的那個瞬間四分五裂,變成黑色的碎片。濺起。又重新落下。新的粉碎。落地無聲。
是啊,他林載道哪裏來的那麼多唱片?
還不是麥穗給的?
那麼他和麥穗又是什麼關係呢?
我是受迫害的。林造反仿佛聽到了人們的質疑。我曾經那麼崇拜她。因為輕信我已經分不清什麼是無產階級的,什麼是封資修的了。她為了把我培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資產階級接班人,甚至不惜使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肮髒手段……
林造反再度哭泣。顯然在麥穗那裏他受到了巨大的損害和折磨……他不想說了。他深惡痛絕。他想走下台去,但卻被主持人蠻橫地阻攔住了。
是的,群眾在期待著。群眾要知道真相!
林造反搖頭。這些群眾也看到了。於是群眾更加好奇,爭相睜大了警惕的雙眼。
口號員:反戈一擊有功!
群眾:打倒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
這是眾人第一次沒有跟著口號員喊口號。他們的意思可能是,對於林造反這樣的不能回頭是岸的浪子決不姑息。如果林造反不能徹底揭發麥穗,特別是那些見不得人的罪惡勾當,群眾就要自發地拋棄林造反了,也要讓他像麥穗那樣接受革命的批判。
於是群眾的憤怒刺激(或者說恐嚇)了林造反,他終於下定決心,聲淚俱下,對著準備審判他的群眾高聲坦白,是的,她引誘我,那天晚上,她洗澡……讓我拉琴,她走出來,走到我身邊,離我那麼近……她身上濕漉漉的,那香味……我就……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