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切如此寂靜(3 / 3)

喬憤怒。他說你怎麼能這樣?

你的設計就不能改嗎?你是誰?無非是“午夜”帝國中一個普通的職員。

與其這樣任人宰割,我辭職。

不要輕言辭職。喬,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如果你說出辭職,就要真的做好辭職的準備。辭職要挾不了誰,反而會砸了自己的飯碗。無非是一點小小的改動,我們隻是增加了一些暗色調的裝飾物。依然很和諧,甚至更好。在這些細枝末節上,你何必這樣針尖麥芒呢?

喬不再講話。他推開車門。

等等,話還沒有說完。我們認真研究過了,大家一致認為你的色彩還是太亮了一點。

哪個大家?無非是雄。

是的,雄確實也這麼說。

別提雄。他算個什麼東西?他根本就不懂什麼是藝術。

首先“午夜”就不是一家藝術的團體,“午夜”是生意。另外秀秀也認為你錯誤地理解了“午夜”的精髓。可能是因為當時你設計它們的時候,心中正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燦爛陽光。但太陽總要落山。當你了解了曆史,你還能保證你不會像所有庸俗的男人那樣,拋棄自己心愛的女人嗎?所以《茶花女》才會是古今中外所有風塵女子的絕唱。

喬雲裏霧裏。他一點也聽不懂馮戈的話。他問她你究竟什麼意思?這和那幾件衣服的色彩有什麼關係?

你聽著,秀秀來找我。哭著。說她要走。要離開“午夜”。我勸阻了她。這就是我要說的,你怎麼能那樣對待她?就像個嫖客。你說我們是魔鬼,但你的到來,卻使“午夜”成為了妓院。你才是真正的不可思議。就因為你是個年輕而健壯的男人?你有著非凡的藝術才華和瘋狂的生理欲望?夠了,喬,不要像色狼一樣地盯著“午夜”的每一個女人。你該有你的尊嚴。看不到嗎?這裏的平衡已經被你攪亂了。無序的狀態。“午夜”似乎已難以控製。你難道一定要我在雄的麵前承認,我把你請來是錯誤的嗎?

又是雄?“午夜”真正的老板是誰?是你還是他?如果是他,那我一分鍾也不能再幹下去了。

我要說的這些不關雄的事。雄並不知道我來找你,盡管你認為在某種意義上,我是被他控製著。沒有。不是雄。我是想問你,想聽秀秀的故事嗎?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當然是關於秀秀。

秀秀怎麼了?我對“午夜”的任何女人都沒有興趣。還有什麼事嗎?我要回去睡覺了。

她曾經滄海。不是你真心想要的那種女人。

你怎麼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樣的女人?太無聊了。如果沒事,我真的要走了。

想聽她的曆史嗎?蕩氣回腸。肯定會讓你傷心落淚。你當然可以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但是我還是要說,因為這關係到“午夜”的利益。未來,秀秀是屬於你,還是依舊屬於我?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需要你做出決定。我知道你是希望聽到一些你認識的人的故事的。

喬無奈。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你說吧。但要快點。我太累了。明天還有好多事。

喬留了下來,馮戈卻不再說了,而是突然開走了她的車。你要幹嗎?喬抓住馮戈的方向盤,汽車在急速行駛中開始左搖右擺,非常危險。

馮戈不肯停下來。她掙紮著奮力向前開。她說你不是太累了嗎?去找個地方放鬆放鬆。再說要談秀秀,也得找個合適的地方呀。

算了吧,我可沒有工夫陪你們。

但是你肯定不願意放棄這個窺視女人隱私的機會,何況秀秀又是你那麼看重的女人。至少你還有好奇心吧。鬆手。放開我。否則車毀人亡,驚心動魄的故事也聽不成了。你還不至於為了一個鄉下的姑娘就尋死覓活吧?

車飛快地行駛。喬被馮戈帶著。他又一次突然覺得沒有了戰鬥的欲望。後來,他幹脆就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任憑馮戈把他帶到哪兒。他呼吸。深呼吸。因為深呼吸他便在馮戈的車裏聞到了那種非常熟悉又非常討厭的味道。雄的。是的雄非常名牌的男用香水味兒。他於是惡心。再度要下車。他說我不想坐在你這張行走的床上了,他說你如果不停車,我就跳下去。

你真有那麼崇高嗎?別裝蒜了。雄的氣味至少是品牌,而你呢?來者不拒,雅俗共賞,以至於我一直很難弄清你的品位究竟是什麼。

車悄然停在一家五星級飯店的門前。有服務生將馮戈的車開到停車場。馮戈帶著不情願的喬乘電梯到三樓。喬想不到馮戈帶他來的這個地方,竟然是飯店裏的一個晝夜開放的健身房。

馮戈說,這裏是消除疲勞最好的地方。我差不多每天都來。這已經成為我每天最主要的工作了。為“午夜”我已經付出了很多,應該休息了。雄可以代表我看著你們。他一直讓我很放心,我每天在這裏至少要訓練兩個小時。這能提高生命的質量。然後在浴缸裏再泡上兩個小時。我們這一代艱苦奮鬥出來的老板們,眼下差不多都在過著這種飽食終日、養尊處優的生活。加入各種俱樂部,高爾夫球的,網球的,健身的,或者讀書的。如此每天享受著這種最優雅最高檔也是最有品位的生活,我們便這樣成為了貴族。是金錢孕育培養了我們,讓我們變得越來越嬌氣,以至於經不得任何的挫折和背叛。

馮戈讓喬在健身房的大廳裏等她。她給喬要了一杯很濃的咖啡。然後她走進了一個看上去很性感的、至少是看上去能給人許多性的遐思的更衣室,一扇非常非常漂亮的鏤花的玻璃門,就遮擋住了那些若隱若現的遊動著的女人的身體。

喬從來沒進過這樣的地方。他等在那裏。一種異樣的感覺,尤其是在這樣的午夜。大廳裏空空蕩蕩,喬想,恐怕沒有人會像馮戈那樣,在這種時候鍛煉。他想著馮戈。他覺得和這個女人的接觸得越多,他就越是無法理解她。這個瘋子一樣的女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出人意料的,因而無法理解。無論喬有著怎樣的想象力,馮戈的所做所為都會令他震驚。喬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總是異想天開的女人,腦子裏裝的到底都是些是什麼。

喬等在那裏。等得氣急敗壞。過了很久,馮戈才故作青春地從那扇漂亮的玻璃門裏閃出來。儼然運動的裝扮。一件黑色的連褲緊身衣,將她身上的所有線條毫不留情地凸現了出來。包括每一塊肌肉。當然在這個鍛煉肌肉的地方是不在乎暴露肌肉的。隻是如馮戈這樣的女人,緊身衣無疑使她的年齡原形畢露。那正在開始下垂的乳房,還有腰間、肚皮,乃至於臀部的那些正在滋生出來的脂肪。但是馮戈似乎並不在乎這些,她十分優雅地坐在了喬的身邊,並故意做出和喬很親密的樣子。顯然她是在做給什麼人看。但是什麼人呢?那個負責煮咖啡的服務生嗎?

馮戈問喬,喜歡這樣的地方嗎?

喬說他看不出這樣的地方對他有什麼意義。

噢,我們忘了主題。你覺得秀秀是個好姑娘嗎?

喬也問她,你說呢?

好吧,既然你不願意說,不願意做出你自己的判斷,那麼就由我來說。秀秀當然曾經是個好姑娘。任何的女孩都曾經是好姑娘,更不要說秀秀這種生活在青山綠水中的沒有被汙染的姑娘了。封閉的窮鄉僻壤滋養了她。那時候她一定是真的很清純,就像你說的那樣。但是有一天秀秀走出了她的家鄉。因為她長大了,長大了的她就不甘於她的清純了。然後不幸就到來了。她實現夢想的方式竟然是被拐賣。像所有被拐賣的姑娘一樣,性的程序必然被提前了。那時候秀秀隻有十六歲。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就這樣被注定了命運。秀秀不能怪別人,因為是她自己想要走出家鄉的。她當然想不到結束清純的代價,是要在陌生男人的折磨中每日以淚洗麵。但是秀秀不後悔,因為她覺得走出來總比終生被滯留在清純的愚昧中要有意義得多。想要一支煙嗎?看上去你顯得很沮喪。

這時候一個滿身肌肉的男人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那肌肉一條條一塊塊地在那個男人的身體上堆積著,仿佛要擠出他的皮膚。一個真正的健美運動員。他看到馮戈後便滿臉堆笑,他說馮總你怎麼才來?很忙,是吧?怎麼樣,我們現在開始訓練吧。

然後馮戈便也微笑著隨那發達的男人離去。他們走進了一間滿是健身器械的大屋子。馮戈示意喬跟她進來。她說你不願看看嗎?她就讓喬看見了,她是怎樣地趴那兒,讓那個有著雄渾體魄的男人為她按摩。她說訓練前是一定要放鬆一下肌肉的。她這樣為自己的行為解釋著。

喬有點遲疑。但還是走了進來。他驀然覺得很冷。大概是因為牆壁是鏡子。還有那些冰冷的器械。訓練者要無時不刻地看著自己。鏡中的。無論美好還是醜陋。

喬遠遠地看著馮戈。他看是因為他的好奇。所謂的放鬆,就是讓那個身體已經變形的男人撫摸。那個男人的手竟可以在馮戈身體的任何部位上任意行走。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她的肩膀、腋下、頸窩、後背、腰間、大腿,甚至大腿的內側……而馮戈竟然也做出很舒服的樣子,毫無廉恥地享受著這一切。

但這是喬所不能忍受的。他不能看那雙粗鄙的手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上來回遊走的樣子。無疑很刺激。又是馮戈式的刺激。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是他忘了他曾經在哪兒見過了。他費力地想。想了很久。他突然發現那個男人揉搓馮戈的景象很有鏡頭感。然後他就想了起來。他終於知道他看到的是什麼了,那種最最低俗的R級片。無聊極了。

秀秀甚至生過一個孩子。馮戈突然抬起頭來對喬說,那個買了她的男人。

喬轉身走出了健身房。頭也不回。他不再想聽,也更不想看。他不是因為聽到秀秀的隱私而憤怒,而是因為不能忍受馮戈在和那個低俗不堪的男人做著令人惡心的色情表演時,竟還不忘傷害秀秀。盡管秀秀也許是應該被傷害的,但是,他們不配。他們沒有任何資格去詆毀一個可憐無辜、並且要比他們高尚得多的女孩子。

馮戈追了出來。

馮戈追出來的時候依然隻穿著那件黑色的緊身衣。

夜色很深。

馮戈飛快地跑著。顯然她知道她激怒了喬。她因此而很快樂。一種殘酷的快樂。她想她的目的就要達到了,激怒並且損毀這個男人。她喊著,回來,喬。而喬卻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那家酒店,並迅速坐上了一輛一直等候在那裏的出租車。

喬就要勝利逃亡。隻是司機還沒有來得及啟動,馮戈就追上來。她氣喘籲籲地打開了車門。她說你不能走,我還沒讓你走呢。顯然那個出租司機也認識馮戈,因為他不再執行喬讓他快走的指令,而是停在那裏等著馮戈。直到馮戈追上來。坐上車。說走吧。隨便哪兒。這輛午夜的出租車才風馳電掣般開出了酒店。

既然這位先生想在這寂寞的午夜兜兜風。

不知道馮戈是怎樣說服了喬。出租車在郊外的曠野轉了一個大大的圈後,便又把他們送回了酒店。這一次馮戈沒把喬再帶回那個健身房,而是領著他進了酒店高層的一個非常豪華的套間。那時候他們混亂的思維可能已經被午夜的風濾淨,因為他們都顯得很平靜,至少是可以對話了。

馮戈說看看吧,窗外,是被燈光裝飾的街道。整個城市盡收眼底。“午夜”常年租用這套房子。這也是“午夜”的一種標誌。我有時會住在這裏。因為我太喜歡這裏了。是這個酒店裏最好的一套房子。但這裏不是我的私人居所,我隻是有時候需要享受一下這裏的環境。安靜而優雅的。怎麼樣?在這裏我們可以談秀秀了嗎?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兩個人的坦誠相見。

馮戈去換衣服。在喬的不多的記憶中,這個女人仿佛永遠是在換衣服。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馮戈果然又換了一襲長袍,那是一件絲質的睡衣,柔軟而透明的,於是她的乳房便毫無遮掩地在那層真絲喬其紗後麵晃動了起來。隨著她如貓的步履。她煮咖啡。她點燃香煙。然後她斜靠在長沙發上,將她的大腿和胸膛坦露。她也許是故意那樣做的。那是她精心擺放的姿勢。性感的,甚至是淫蕩的。她問喬,為什麼一定要在這種優雅而潔淨的地方來談秀秀呢?

這個地方就優雅嗎?喬反問道,而且並不潔淨,甚至是肮髒的。

你幹嗎總是這麼狠毒,難道你就不肮髒嗎?我們就是這樣一群泡在肮髒的金錢裏的肮髒的人們,並且無恥。這一點我早就認識清楚了。隻是連秀秀這樣的農村姑娘也難逃肮髒和醜惡,因為她也無法擺脫金錢對她的誘惑。想想隻有金錢才能夠讓她擺脫貧困。是她的貧困限製了她,使她不能夠用一種看上去更體麵一些的方式去賺錢。像我們這樣。但本質其實是一樣的。

可是你我就體麵嗎?喬覺得和馮戈這種人討論這種問題本身就是無恥的。我們甚至更醜陋,更卑鄙。道貌岸然。男盜女娼。而可悲的是,我們竟還要硬撐著自命清高,附庸風雅。

馮戈從沙發上坐了起來,她說,總之,秀秀逃了出來。為了永遠地離開那個男人,她甚至放棄了她的孩子。從此東躲西藏。然後便來到了我們這個城市。可惜她才出虎口,又入狼窩。如果她被拐賣還值得同情的話,那麼,她又做了妓女,就不能不被人鄙夷了。盡管那也是出於無奈。她沒有別的可以改變現狀的手段,所以她隻能利用她的身體。想聽我是怎樣第一次見到她的嗎?你搖頭,但是我知道你搖頭的意思是想聽。那是我去見南方的一位麵料商。在一家酒吧。我們約好了在那裏見麵。有一些商人就是喜歡在那種地方談生意。就那樣,就看見了秀秀。那時候她剛好就坐在那個滿嘴金牙、滿頭摩絲的男人腿上。印象太深刻了。因為她是那麼年輕,簡直就是一個孩子,甚至還沒有完全發育,而那個商人卻在理所當然地摸著她的沒有完全發育的乳房,僅僅是因為,他給了她錢。

喬站了起來。

馮戈說,坐下。你用不著這樣。別裝道德良心。當今沒有君子。君子在古代就已經死完了。秀秀的這類事你難道沒聽說過嗎?請別說你沒逛過那種地方。秀秀就是你在那種地方見到過的那種女人。為了能在這個城市中留下來。為了能生活得更好一點。不是所有的妓女都放蕩,特別是秀秀這種迫於生計的女孩子。她就是被那些男人羞辱蹂躪時,也還是那麼美,甚至那麼聖潔。一種悲劇的憂傷的疼痛的美。我就是這樣銘記她的。她也笑,也打情賣俏,想得到更多的錢,但就是她風情的時候,也是那麼純真。後來我去衛生間。秀秀竟也跟了進來。猜她要做什麼?她在等我。她看見我後立刻就跪在了我腳下。我被嚇壞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她要我為她做什麼。秀秀流著眼淚,說帶我走吧。說她剛才聽到了我有一家工廠,需要製衣女工。她說她從小就會縫衣服。她還說,帶我走吧,求你了。秀秀睜大眼睛祈求著我。那麼可憐。那麼真誠。讓人不能不動心。我叫她起來,她不肯。她說她從山裏來,什麼髒活累活都能幹。她說收下我吧,帶我走。她說她已經受盡了天下的苦,男人的苦,她求我幫她脫離苦海,過一種像樣的人的生活。她的要求多可憐,僅僅是一個像樣的人的生活,就讓她付出了多麼慘痛的代價。她就跪在那裏,求著我。她甚至抱住了我的腿,說她從此願意為我做牛做馬。喬,你在聽嗎?馮戈走向喬。看著他。用手去摸喬的臉,問,你哭了?

喬推開馮戈。看著窗外。馮戈卻從他的身後抱住他,溫柔地親著他的脖頸。

她說好了好了,你看你就像一個孩子。要不要一隻煙?你的這神情讓我想起少年維特,或是阿芒。總之都是這樣的,你們受不了了,矛盾了,思想在激烈鬥爭,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你們不能忍受自己所愛的,是早被別人玷汙了的,也是被社會拋棄的,被人群所不齒的。多麼悲哀。你們撿起並視為珍寶的,原來是最最汙穢的破爛。這就是悲劇。悲劇的力量。把最美的撕碎給人看。聽到過這樣的至理名言嗎?把最美的撕碎給人看。我就這樣冷酷地撕碎了美,給你看,讓你知道秀秀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人。這是你遲早要麵對的。我不想讓你總是蒙在鼓裏。那樣對你不公平。我們是在規則中競爭。我希望你能在真相中做出你的選擇。愛。或者不愛。你或者會想愛秀秀這樣的女人是不是值得。或者你想戰勝自己。而戰勝了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戰勝了社會,戰勝了世俗。可是你有足夠的毅力和勇敢嗎?你有將畢生麵對那段不光彩曆史的準備嗎?真的很難。很少有男人能這樣戰勝自我。或者他們一直在努力,他們已經做出了很大的犧牲,但是卻在最後的那一刻,退卻了,逃走了。因為要承受的來自各個方麵的壓力太大了,他們不堪重負。所以你很可能正在猶豫著,是不是應該遠離秀秀了。你是懦夫。很多男人都是懦夫。因為他們總是把他們個人的生活,更多地和社會聯係在一起。於是個人被消解了,個人變成了社會。但是我沒有。我因此而應該驕傲。從秀秀來到“午夜”的那一天,我就沒有過一絲想要拋棄她的念頭,哪怕是一閃念。我甚至誓言,決不讓秀秀離開“午夜”,隻要有我在。不管她怎樣,也不管她好她壞,她都會和我在一起。永遠。知道永遠意味了什麼嗎?因為最初的那一刻印象太深了。終生難忘。秀秀跪了下來,而就在她跪下的那一瞬間,我知道我就再也離不開這個女孩了。我真的被秀秀打動了。多麼可憐,她想要的,隻不過是一種人的生活。做了風塵女子不是她的錯。我不能坐視不管,更不能和整個社會一道擠兌她。記得當即我就對她提出了兩點要求,第一是我那裏隻能自食其力,不會像在這裏有很高的小費;第二是,她將永遠不能再和任何男人有這種交易式的身體的關係。秀秀答應了我。我知道她不會違約。她的眼睛告訴了我。喬你聽了這些,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好女人?

喬很茫然。一種被揉搓的感覺。他無法判斷馮戈所說的是不是真的。也許馮戈確實是個好女人,但是他真的不敢相信她。這個女人太不可理喻了。就在此刻,她的撫摸,正在那麼溫柔地襲擊著喬。她說著,那麼悲慘的故事,而她的手卻已經伸進了喬的襯衣。那麼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就仿佛喬本來就是她的。喬想就是因為那個黃昏。是黃昏鑄成了他終生的難以擺脫。他甚至不能不要那溫柔的困擾。他甚至在那溫柔的撫摸中欲望著激情。

然而馮戈走開。拉開一點溫情的距離,她說接下來是更精彩的部分。我們從衛生間出來。我非常嚴肅地對那個長期包用秀秀的南方布料商說,我要帶走這個女孩,我的工廠需要她。秀秀在我的身後哆嗦著。她不敢肯定我為她而做的抗爭是否能獲得成功。那個男人立刻橫眉立目。他請我把我說過的話再說一遍。我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也知道他非常喜歡秀秀。但是他也有頭有臉,我知道他這種有頭有臉在乎名聲的人,是決不會因為秀秀而自毀前程的。所以他才憤恨,又不便對我發火兒。結果他就突然抓住了秀秀,打她,羞辱她,撕扯她的衣服,罵她是婊子。他大概已經知道再也要不回秀秀了,所以在那一刻他才心狠手毒,恨不能殺了這個女孩子。我無法阻擋他,隻好叫了警察。警察當即拘留了那個商人,也拘留了遍體鱗傷的秀秀。我是幾天後從拘留所把秀秀領出來的。我為她治傷,把她留在了我家裏。我做著這些的時候隻憑著一種道義,我並沒有想過為一個可謂是素昧平生的妓女做這一切是不是值得。從此秀秀就成為了“午夜”的人。為了秀秀我損失了幾十萬塊錢。因為那時我已經訂購了那個商人的布料,而且已經預付了所有的款項。但是那以後他沒有給我發過來哪怕一寸的布料。就這樣不了了之,我們不再打交道。為了秀秀。我願意用這一大筆錢換來秀秀的安寧。“午夜”使秀秀脫胎換骨。然後就是你所看到的秀秀了,她值得我這樣為她付出。這就是秀秀的故事。有過這種經曆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這樣的經曆對“午夜”沒有什麼,但是對你這樣的男人就很難說了,對嗎?

喬開始朝外走。

你回來。我滿足了你的好奇心,你就走了?

喬說我不欠你的。我已經為你做得夠多了。

留下來,讓我告訴你在“午夜”這樣的地方,究竟該怎樣和女人們相處。首先要學會一種製衡術,這樣才能讓所有的女人都心甘情願毫無怨言地為你幹。

太無聊了。喬掙脫了馮戈。他說你放開我,用不著你來教我該怎樣做。我早就看清了隻有一種選擇,那就是盡快離開“午夜”。這裏太可怕了。就像一個魔窟。所有的人都是魔鬼,都在折磨他人。天使在這裏也會變成魔鬼,否則就隻能窒息而死。

說得真好。馮戈依然糾纏著喬。她問,又哪兒不是魔窟呢?既然到處是戰場一般的名利場。她把她的手再度伸進了喬的襯衣,在喬的冰涼而光滑的肌膚上遊移著。她說為什麼讓秀秀插在我們中間?本來你是我的,是隻屬於我的。或者換一種說法,你為什麼要插在我和秀秀中間?幾年裏,我們已經成為了最好的夥伴,而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來間離我們呢,你不覺得太過分嗎?馮戈接下來的說法就更嚴酷了,是你準備同時接受兩個女人的身體呢?還是讓我們接受兩種性別的愛?太複雜了。我們都在兩難之間。留下來。享受最好的酒店和窗外最好的夜景,當然還有最好的女人。讓我來幫你解開扣子,為什麼你總是做出不情願的樣子呢?你是真的不情願嗎?

喬說是的,我就是不情願。我討厭你,也討厭“午夜”。你們這裏太惡濁了,我必須走。我不願待在這裏。

你不會的。我知道。我是“午夜”的老板。我說了算。還有法律。違約的損失你是賠不起的,我發誓。馮戈抽出了喬的皮帶。她說這世間沒有人能抗拒五十萬的誘惑。

這一次喬真的掙脫了馮戈。他把她推倒在床上。他說你以為你有錢就能擁有一切?你不知道這世間也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我可以腰纏萬貫,也可以流浪街頭。再說年薪五十萬又算什麼呢?別總是拿五十萬要挾我。我值這個價錢。我得到的是我應得的,不是你的施舍。

喬你以為你是誰?你不要把自己想象得太美好也太崇高了。你也是一個人,一個普通的男人,甚至是萎縮的男人。不過是有一張漂亮的臉和強壯的身體加一點雕蟲小技式的手藝。回來。聽到了嗎?這一刻你也不是沒有欲望。我已經感覺到了那堅硬。一個男人的堅硬又意味了什麼呢?別道貌岸然,也別提上褲子。讓我們親近。忘掉一切。忘掉秀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忘掉年薪五十萬的意味;忘掉服裝展示會;也忘掉“午夜”,忘掉你和我。讓我們濾掉一切雜質。讓我們真正純粹起來。讓我們就作為發情期的兩個動物,即或是我們中間沒有愛……

馮戈就這樣慢慢接近了喬。她把嘴唇貼在了喬的嘴唇上,吸吮著喬舌尖上的欲望。沒有人能抵擋這個瘋狂的女人,喬這樣為自己開脫著。然後他便沉入了進去。他也變得瘋狂。他離開的時候已經是黎明。

喬精疲力竭。和太陽一道在大街上行走。很清新的早晨的氣味,喬卻覺得他的身體中是永遠洗不盡的罪惡。他明明憎恨那個無惡不作的女人,卻又被那個毒蛇一般的身體所吸引。他不能解釋自己。他想是環境改變了他。他是被逼良為娼。他是在走進魔窟之後,才變成魔鬼的。隻是當滿足了一個魔鬼的欲望,喬反而覺得很沮喪。

“午夜”的人物關係變得複雜而微妙,但是卻奇妙地不能阻擋“午夜”大踏步前進的步伐。

燈光閃爍。那是“午夜”的T型台。“午夜”所久久期待的。

主題是:“秋的暢想”。

台下,客戶雲集。中國的外國的。服裝批銷商們因為看好“午夜”的品牌,當然“午夜”的品牌是由“午夜”的品質奠定的。在他們看來,“午夜”是時裝界“另類”服裝最傑出的代表。有廣泛的市場,是那些標榜反傳統的年輕人所熱衷的。而這一次的展示會無疑將“午夜”的這種風格又推向了一種極致。

在為時一個小時的展示中,馮戈始終躲在台下的那個黑暗的角落中。她很害怕。她其實已經經曆過無數這樣的場麵,但是每一次她還是很緊張。她害怕失敗。怕因此而失去“午夜”。所以每一次她都是遠遠地站在後麵,仔細地觀察著那些專家、商人,以及所有新聞記者的表情。

馮戈在那個沒有人看得到的角落裏顯得很孤獨。她屏住呼吸,看著每一個模特的表演,和她們每一個人身上的那件新時裝。其實每一件服裝都是馮戈非常熟悉的,但是在這樣的表演中看到,她還是覺得很陌生。她全神貫注。等待著結果。她如此緊張還因為這是喬代表“午夜”首次登場,她想知道那些客商和娛樂圈挑剔的人們是不是能接受他。而喬的能否被接受,自然也關係著“午夜”的未來。

馮戈就那樣在台下緊張地觀望著。對她來說,這一個小時比整整一天還要長。

而同樣站在黑暗中的還有雄。在離馮戈十米以外的地方,馮戈看著T型台,而雄則格外緊張地看著馮戈。那是他的職責。雄當然知道他的女老板在什麼樣的時候需要他。他便死心塌地地守候著這個需要的時刻。他克盡職守,帶著一種對這個女人近乎崇敬的心情。雄身懷多重絕技,所以能扮演多重角色。世間就是有這樣的一種人。能人。所以雄看上去就既像馮戈的打手或保鏢,又像她的秘書或顧問。有時候,他還能偶爾客串一下她的朋友或騎士或情人。雄不論扮演哪一種角色,他都能扮演得非常成功。因為成功,馮戈就更是離不開他了,甚或依戀他。

總之他們的關係很奇特。總之馮戈的身邊是需要這樣一個人的。而雄就成為了那個人。他們很默契,以至於為了適應馮戈的果敢,雄甚至讓他本來就花花公子的麵孔上,又多了一重女性化的柔弱的色彩。看起來讓人非常不舒服。

雄忠於職守地在十米以外的地方觀望著馮戈。他隨時準備跑過去執行馮總的任何指示。這樣的時刻終於被雄等到了。在“枯葉”的係列之後,整個表演就要結束了。當那種深秋的衰敗的色調一在舞台上出現,當觀眾席上一發出那情不自禁的驚歎的呼聲,馮戈就知道,她成功了,“午夜”成功了,當然喬也成功了。

於是馮戈向黑暗中伸出了她的手。沒有人知道那是雄的方向,但是馮戈知道。雄於是立刻跑過來拉住了馮戈的手。他們確信,“秋的暢想”已大獲全勝,接下來,就該是馮戈在那些模特們的簇擁下,走上舞台謝幕了。

雄立刻陪伴著馮戈走向後台。

那永遠是馮戈夢寐以求的時刻。

後台一片有序的忙亂。監督著舞台的是喬,而負責模特更換服裝的,是秀秀。這是秀秀的老本行。“午夜”空前的團結。暫別是非恩怨。秀秀滿頭大汗,在更衣室出出進進,配合著喬的每一個指令。他們顯然很默契。馮戈看到了。在他們相互交換的眼神中,是那種無須語言就能溝通的心思。當然他們用心靈的窗所傳遞的,不是愛,而是表演的程序。

馮戈走進更衣室,對秀秀說,帶來那套衣服了嗎?

秀秀把那件長裙從衣架上拿下來,問馮戈,你真有把握他們會喜歡你這樣嗎?

無論如何這件長裙是最好的。是他精心設計的。代表了他的風格,也代表了“午夜”的。和這個夜晚很協調。我決定了,就穿它。

那麼好吧,快一點,我來幫你。一會兒你就該上場了。

秀秀說著,就讓馮戈像所有模特那樣,把自己脫得精光。緊接著又像所有的模特那樣,讓秀秀為她穿衣服。幫她係好所有的紐扣紮好所有的絲帶。

馮戈站在鏡子前。問秀秀,你說行嗎?

秀秀說,非常美。真的。看著你,和這件裙子,是一種享受。

是嗎?馮戈突然轉身,緊緊擁抱了秀秀。她用手抹去了秀秀臉上的汗,說,所以,別離開我。別接近他。別相信他。別被他控製,也別把你的心給他。聽我的,行嗎?

然後,馮戈就光彩照人地走出了更衣室。她不僅照亮了秀秀和雄,而且,讓站在舞台口上的喬也頭暈目眩,目瞪口呆。

馮戈走向喬。問他幹嗎把眼睛睜得那麼大,這不是你的作品嗎?不記得了?秀秀說,我應當穿著它上台。它穿在我身上才是最美的。難道你不覺得?

喬無言以對。他打量著馮戈。他不得不承認這件枯葉一般的紗裙穿在馮戈的身上確實是最美的,但是他也不得不提醒她,是不是太透了一點,連乳頭都看得清清楚楚,你要幹什麼?要知道你不是模特,而是老板。喬的提醒是由衷的。在那樣的時候,人們是顧不上爭風吃醋鉤心鬥角或者你死我活的。

馮戈向喬伸出了她的手。她說既然是最好的,為什麼不讓人們看到呢?我不想強奸你的意願,隻是我們都覺得,它將會把你推向高潮。來吧,該我們上場了。今天是我們的夜晚。在這個夜晚你將成為明星。那夜空中的一道藝術的閃電。是“午夜”鑄造了你。是我,我鑄造了你。過來拉住我的手,哪怕你是不情願的,但為了“午夜”,來吧。

他們就這樣手拉著手走上了台。

在一陣一陣的掌聲、口哨聲、和歡呼聲中。

他們擁抱。由衷地擁抱。為了“午夜”。為了成功。

服裝界還沒有哪一位女老板敢於像馮戈那樣,穿著那麼暴露的裙子出現在觀眾麵前。馮戈是第一個。她永遠要做第一個。在那蟬翼一般透明的麵料後麵,是馮戈近乎裸露的身體。她甚至連短褲也沒有穿,真是太令人震驚了。但那的確是最美的,也是最性感的。馮戈說,這就是未來的潮流。人徹底回歸了自然。而人類本來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馮戈的裸體表演果然把展示會推向了高潮。麵對無數的閃光燈,她毫無懼色,直到她的身體滿足了所有新聞記者的好奇心。然後,她退到一邊,把喬推到了前麵,讓閃光燈對準這個表情冷漠的男人,她說,他才是“午夜”的英雄。雖然,這已經不是一個英雄崇拜的年代,但是,我崇拜他。

然後,馮戈就開始了她的致詞。很簡短的致詞。她說,你們都看到我這件裙子了?顯然你們已經被吸引,也希望你們的女人也能在午夜穿上它。而這就是他的傑作。而他,則是我的傑作。喬。我身邊的這個男人。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喜歡他?是的,我喜歡。因為他才真正懂得“午夜”的含義和品質。那充滿刺激的含蓄的溫暖。那才是“午夜”的靈魂。他用他的設計詮釋了這一切。而且詮釋得異常準確而又充滿了想象力和創造力。這就是我長久以來一直在找的那個人。來吧,喬,和那些讚美你的人們說點什麼,這是你的夜晚。

喬於是被推向恐慌。他確實不知道他該說什麼,他又能說什麼。站在這個幾乎赤裸的邪惡女人身邊,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恨不能殺了她。她說的那些話讓他瘋狂。他無以回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個女人緊緊摟在懷中,當眾吻她,然後說,謝謝你給我的一切。很浪漫。

接下來是盛大的酒會。

那是例行的儀式。

很多生意就是在這種酒會上做成的,所以這樣的酒會很重要。

馮戈春風得意,舉著酒杯到處走。在記者、商人、漂亮的模特和窺視者之間隨意穿行著,以一種近乎淫蕩的微笑勾引著那些對她想入非非的客商。她盡職盡責。那是她不得不服的苦役。那時候馮戈早已經換下了那件透明的裙子。她脫下那條裙子時對秀秀說,這種垃圾隻配用作表演。然後,她換上了那件真正聖洛朗的晚禮服。那種夢幻一般的優雅的紫棕色。那懸垂著的華麗的皺褶。那種高貴與聖潔。那歎為觀止的大家風範。馮戈說,對於我,這才是真正的身份的象征。

馮戈在整個酒會中始終帶著喬。她挽著喬的臂膀,很親昵的樣子,好像他們是很和諧的搭檔。所有的微笑。各種各樣的恭維。她看似柔順,事實上她卻一直在暗暗操縱著喬。她帶喬去見的,都是對她有用的人。喬盡管無奈地陪她應酬著,但卻始終心不在焉。

然後在一個莫名其妙的瞬間,喬就失蹤了。

馮戈繼續在人群中走著,盡管依然談笑風生,但卻已經氣急敗壞。因為她已經有很長時間看不見喬了。她不知道這個任性的被她嬌慣壞了的男人去了哪兒。她很焦慮。可是她並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很焦慮。

然後雄就適時地出現在了馮戈的身邊。其實雄始終在不遠不近地跟隨著馮戈,隻是他跟隨得不露聲色罷了,像個隱身人,一般人看不到。大概也隻有雄能察覺到馮戈的焦慮,於是他及時地趕了過來,並像所有的跟班那樣,在馮戈的耳邊小聲說,他在後台,和秀秀在一起。他知道馮戈想要聽的是什麼。

他怎麼能這樣?馮戈勃然大怒。

你別這樣。雄低聲說,而又充滿了力量的。這不是你吵的時候。是他重要,還是你重要?別毀了你自己。酒會本來就要結束了,你怎麼就不能再堅持一會兒呢?

我要辭了他。把秀秀也趕走。這是我的“午夜”。不能讓別人在這裏無法無天。去把他給我叫來。太過分了。要麼做我的人,要麼就魚死網破。叫他來,我要當眾宣布解雇他。

你真要那麼做?雄問著馮戈。那樣,他就會立刻被別人挖走,那你的心血不就付之東流了嗎?別傻了。你完全可以不動聲色地到後台去抓住他們。也就是抓住了你對他們永遠的控製權。

好吧就按你說的。你留在這裏。我就離開兩分鍾。兩分鍾足夠了。然後我就回來宣布酒會結束。

馮戈說過之後就真的來到了後台。她的心怦怦跳。她真的害怕看見什麼。她還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為這種事。她不知道她的命究竟握在了誰的手中。

後台很寂靜。

燈光熄滅了。隻剩下遠處的一盞照明的燈。很暗。

“午夜”的工作人員在裝車。沒有喬和秀秀。

問了。沒有人看見他們。

寂靜的午夜,他們去了哪兒?

提示:幕間休息。接下來會是一個長長的故事。最後才歸於“一切如此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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