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切如此寂靜(2 / 3)

幽暗的燭光使他們誰都看不清誰的臉。那時候喬和秀秀已經很熟悉了,他們無論在車間裏,還是在工作之餘,都已經可以輕鬆麵對,談笑風生。但是在馮戈的麵前,不知道為什麼喬顯得拘謹了許多。他很少講話。沉默寡言。低著頭。偶爾抽煙。無所適從。既不能輕鬆自如地麵對秀秀,也不能風流瀟灑地調侃馮戈。那種被夾在兩個女人中間的感覺,讓喬覺得不舒服。

那是在郊外的那段風流之後,喬第一次又見到了馮戈。他說不清重見馮戈時的那種感覺,不知道自己是該覺得這個女人很親近,還是應和她很疏遠。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了這個謎一樣的女人。照理說,他們在服裝展示會上的利益的一致,馮戈對他的設計的認可和支持,還有他們曾經有過的身體的接觸,哪怕是並不美好的,但是這種種的理由,應該足以使他們不再陌生。但是此刻他們坐在一起,卻那麼地冷淡疏遠。無話可說。像路人。

喬覺得很不自在。他想很可能是這樣的組合不好。首先是他不喜歡雄,所以他不願意和這個男人多說哪怕是一個字。和那兩個女人同時在一起也讓他覺得不對勁兒。他想其實無論讓他和她們中間的誰單獨在一起,他都會覺得隨意得多。而眼下尷尬的原因是,他和她們都有著那種微妙的關係。這關係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在明處。他於是才會尷尬而拘謹。而她們不知道。她們在暗處,被他看著。結果被蒙在鼓裏的女人們反而毫無負擔,輕鬆自然,談笑風生。左邊右邊。他坐在那裏。被擠壓著。他遠觀她們,發現這兩個身份地位完全不同的女人竟有著有如姐妹一般的親密的關係。秀秀平易質樸,穿的衣服甚至有點土氣;而馮戈則珠光寶氣,光彩照人,周身散發著那種令人窒息的香水氣息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優雅。喬對這種人為的懸殊很反感。他覺得那是馮戈存心要秀秀難堪。然而秀秀卻對馮戈的這身裝束讚不絕口。她是那麼由衷和真誠。她的純淨的魅力甚至是喬所不能接受的。喬不理解這兩個女人為什麼能如此融洽。他覺得她們應該是彼此仇恨的。

晚餐在兩個男人的沉悶和兩個人女人的快樂中終於結束。興奮中的馮戈又提議去跳舞,她說既然出來,就該徹底放鬆,好好休息。秀秀立刻說,不行,我不能去了。車間裏的活兒太多,我已經安排了他們加班,我必須回去。

那麼你呢?馮戈看著喬。她這樣問著喬的時候,就仿佛是在審問他。

喬很不愉快。他想他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他說他也要回車間。還說回去是為了準備馮戈的時裝展示會。多麼無懈可擊的理由。

你們都要回去?馮戈異常掃興的樣子。其實誰都知道,馮戈之所以提出跳舞,完全是為了喬。馮戈在酒後。她的願望可想而知。

秀秀立刻說,你們去吧。今晚車間裏不需要你。是另外的一些衣服。秀秀的神情很真誠。那真誠讓喬覺得他簡直是個邪惡騙子。

但馮戈不等喬再說什麼或解釋什麼。她扭轉頭,冰冷地對雄說,我們走。

然後馮戈便帶著雄離開了飯店。馮戈臨走前還很西方禮節地擁抱了秀秀。但是她卻沒有理睬喬,也沒有和喬告別,就好像喬這個人是不存在的。

後來秀秀抱怨喬,她說你完全可以去,可你為什麼不去?

這不是你需要關心的。喬說。咱們也走吧。然後便帶著秀秀離開了飯店。

很可惜在結尾的時候,馮戈精心設計的晚宴不歡而散。那顯然不是馮戈的初衷。那不歡而散本來也許是可以避免的。

在時裝發布會前的某一天,馮戈突然召見喬。就在她那間空曠的辦公室裏。光很暗。顯得壓抑而冷酷。喬走進去。扭頭才看見馮戈站在門後。見到喬她便舉起手中的那套剛剛做成樣品的服裝,並且非常溫柔地問著喬,你以為模特中有人能穿得下這套服裝嗎?

喬看著那套衣服。那是一件非常性感的長裙。蟬翼般透明的絲綢麵料。給人一種對女人性器官的暗示和夢想。喬知道他已經無需再說什麼。馮戈的話就像是一把柔軟的劍,一直刺進他心裏的那個暗處。他想不到這個女人竟然有如此犀利的洞察力。他不知道其實那就是女人的直覺。

喬走過去拿過了那條長裙。然後他就向外走。是的他心裏是明白的。他知道那套洋溢著性的氣息的長裙是他專門為誰設計的。他覺得服裝設計有時候就像繪畫一樣,是需要心中有個偶像的。偶像會使藝術充滿激情,譬如被畢加索愛著的那些畫中變形的女人們。而偏偏馮戈就窺到了這激情。窺到了長裙背後的他的真正的心意。其實喬並沒有想要這套服裝去參加“午夜”的時裝展示會。他隻是想把它們做出來,想看到他的激情所演繹出來的究竟是什麼。

他所做的這一切,甚至連親手縫製了這件衣服的秀秀也不知道。他記得那天開始剪裁的時候,秀秀突然匆忙地來找他。她也非常認真地提出了和馮戈一樣的關於尺寸的問題。秀秀說,公司的模特中沒有任何人穿得下這麼小尺碼的裙子。她說她熟悉公司所有模特的尺寸,她問喬是不是設計時把尺寸搞錯了。喬自信地說不會錯。他並且執意要求秀秀嚴格按照他的尺寸把衣服做出來。他說這是他所有設計中最優秀的,哪怕永遠都不會有模特去穿它。

為什麼要這樣?秀秀不解地看著喬。但是秀秀還是順從喬的意願,並且親手縫製了那套長裙。然後她又遵照喬的指示,把它懸掛在樣品服裝中間。那確是一件非常漂亮的裙子。無論樣式和色彩。那麼秋天的味道。它就那樣在所有將用於展示會的服裝中隱藏著,並且閃爍著奪目的光彩。喬不知道馮戈怎麼就發現了它。

喬這樣想著,他甚至感覺不到馮戈已走到他的身邊。很近。在很近的地方馮戈奪過去他的那件心血之作,並再度咄咄逼人地問著他,你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按照哪位模特的體形設計的嗎?

喬無語。他什麼也不想說。他甚至不願看馮戈。其實他們都知道對方的潛台詞究竟是什麼。

然後馮戈又走開了。她說她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件傑作。她說我在那些樣品中一眼就看到了它。它太出色了。為什麼隻有它才會那麼出色?這大概是你唯一沒讓我審定的作品吧。你對我隱瞞著。為什麼要隱瞞?當然它是最好的。看得出你對它滿懷了激情。當然你也可以不通過我就把你的想法搬上舞台。在“午夜”你有這個自由。你是“午夜”的靈魂。可是你知道嗎,它竟然剛好是我的尺碼。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想一想僅僅是郊外的那個那麼短的瞬間,你就記住了我的尺寸。你真是天才的時裝設計師,也是我很多年來一直在努力尋找的。我知道你之於“午夜”意味了什麼。那將是劃時代的。非常重要。還有,這件為我而做的長裙提醒了我,過去我作為設計師在表演結束後和模特們一道上場時,總是忽略了自己的服飾。我為什麼偏偏不為自己設計一些像樣的服裝呢?難道我就那麼不重要嗎?今天你為我想到了。真好。我要感謝你。那我們現在就來試試,看你的傑作是不是真的適合我。

馮戈說著就把自己轉瞬之間脫得精光。她總是這樣,總是能使喬感到震驚。她看著喬驚異的眼睛。她說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在我們這裏,模特的身體不是秘密。她們就等於是活動著的塑料架子,何況你我之間已經不再陌生……

馮戈將那件長裙穿在了自己身上。

那長裙竟然他媽的真的很適合她。竟然使她平添了無限風情。

喬當時的憤怒和惡心就不用說了。他真的恨不能衝過去,把那件長裙從馮戈的身上撕扯下來,哪怕把它們撕碎,哪怕毀了它。但是喬終於控製了自己。不知道他的理智是不是年薪五十萬所致。總之他隻是惡狠狠地看著馮戈。看著這個令他嫌惡的女人表演。他沉默不語。後來就幹脆轉過身去看別處。他知道那是馮戈在故意羞辱他。他覺得這個擁有億萬資產的女人實在是太卑鄙了,她簡直就是個魔鬼。

而穿著那件喬所珍愛的長裙的馮戈,卻在喬的眼前不停地轉著。那透明的裙擺飛揚著。在旋轉中飄逸著性的芬芳。她說你看,怎麼樣?這就是你的傑作,你看它穿在我身上合適嗎?那是你想要的效果嗎?女人的性器官是應當以這種方式若隱若現地暴露給男人的嗎?你抬起頭看著我呀。我知道這一刻你恨不能殺了我。但是你知道嗎,這一刻我也恨不能殺了你。拿去吧。拿去給你想給的女人去吧。喬你果然很有眼光。你看不上我公司裏任何一個漂亮的模特,卻獨獨欣賞一個鄉下來的姑娘。你是在追求什麼樣的刺激?秀秀又能給你什麼呢?是的秀秀確實很美麗。那種山清水秀的美。但是你肯定這就是你需要的美嗎?當然如果你覺得秀秀合適,那就按你的意思好了。我決定在“午夜”的時裝發布會上,秀秀就穿這條裙子上場。她就是“午夜”的精靈,代表了“午夜”的全部品質。秀秀在“午夜”做了這麼多年,想來T形台上的“貓步”她不會陌生。馮戈說著,就拿起了對講電話,她說雄,你去把秀秀找來,我要……

喬抓過了馮戈手中的話筒。他們相互搶奪著。後來喬不得不緊緊抱住了馮戈,他問她你到底要幹什麼?

馮戈奮力掙紮著。她聲嘶力竭地喊著,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我想要什麼?

要秀秀做模特。

開什麼玩笑?那件衣服並不是為展覽準備的,再說,秀秀隻是個山裏來的純潔的小姑娘,她怎麼能做模特呢?

你怎麼知道她純潔?她又怎麼不能做模特啦?當初公司裏很多人還都認為我不該讓秀秀做部門主管呢,包括雄。但事實證明,無論什麼,秀秀都能做得很好,而且是最好的。所以模特也是一樣。模特並不需要教養,隻要有美麗的身體就足夠了。而模特這個職業本身就是教養,就足以把秀秀這種山裏來的你所謂的純潔的小姑娘教化成一個優雅而又富有的女人了。多麼輕而易舉,就像女人無需成本地出賣色相。我為什麼早沒有為秀秀想到這個出路呢?看來秀秀應該好好感謝的是你而不是我了。好了拿去吧,這件最漂亮的裙子,“午夜”的靈魂……

馮戈說著,又脫掉了那條長裙。她重新讓自己赤身裸體,這一次,她走過去貼住了喬。她緊緊地貼著。她在喬的躲閃中掙紮著。她去解喬襯衣上的紐扣,她說,城市裏的富有的女人難道就真的讓你這麼厭惡嗎?我們並不陌生對嗎?來呀,喬,就像在郊外,那個黃昏的荒涼……

這時候馮戈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推開。

秀秀?

秀秀很驚恐的樣子。她顯然看到了一絲不掛的馮戈正纏繞在喬的身上。秀秀呆在那裏。她不知道在馮戈的辦公室裏究竟發生了什麼。

秀秀被嚇壞了。她站在那裏,進退兩難。門還沒有關上。她想她走還來得及。於是秀秀想離開,她退著,但是馮戈叫住了她。

秀秀周身顫抖。她用顫抖的聲音怯怯地問,馮總,能讓我走嗎?

是的。你不要走。

秀秀便隻能繼續留在那裏。在那樣的一幅景象麵前,大概隻有真正看到的人才會覺出是怎樣的可怕。秀秀也許並不太在乎女人的裸體,因為她幾乎每天都要和那些裸體的模特們打交道。但是她不願意看到裸體的那個女人是馮戈,更不願看到馮戈是繞在她那麼尊重的喬的身上。而這一切也許還不能引起秀秀的憤怒,讓秀秀不能忍受的是,她熬更打夜精心縫製出來的那條長裙,竟然被粗暴地扔在地上,並被馮戈和喬任意踐踏著。秀秀不知道在馮戈和喬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很害怕。她知道他們中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否則他們是決不會拿裙子出氣的。

馮戈離開喬並開始穿她自己的衣服。她慢慢地穿,慢慢地係著鈕扣紮著裙帶。直到穿戴整齊,馮戈又恢複了馮總的姿態,她才扭轉身對秀秀說,秀,你不要走,把地上的衣服撿起來。我知道你很傷心。那是你的心血。當然也是他的,是這個對女人總是充滿了愛的男人的。你知道嗎?他想改變你的命運。秀,你的命運難道還不夠好嗎?告訴他。讓他了解你的一切。不過,還是算了,就讓我們按照他的想法來改變你吧。秀秀,配合一下,穿上這件長裙,看看他為你度身定做的這套堪稱經典的時裝,在你的身上會是個什麼樣子。

秀秀撿起長裙。無助地站在那裏,不知道她該怎樣做。因為她實在聽不懂馮戈的話。不知道馮總真正的意思是什麼。她覺得她已經無所適從。她就要哭出來了。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錯,又為什麼要被卷入其中。秀秀有點迷茫地看著馮戈,她又扭過頭去求助於滿臉陰沉、沉默不語的喬。

馮戈走過來撫摸著秀秀的臉。她的細長而冰涼的手指輕輕在秀秀的臉上滑過,讓秀秀不禁周身顫抖。馮戈說,秀你不用這樣看著我們。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這也是喬的意思,對嗎?喬?他真的希望你能穿著它走上T型台。世界上很多的大模特就是被喬這樣的設計師捧紅的。從此她們身價百倍。這不是夢。不要擔心你貧困的出身,和你所經曆的那些屈辱和苦難,無論你是誰,喬這樣的設計師就是能化腐朽為神奇。

不,馮總,不要這樣,真的不要這樣。

幹嗎還不動手?來吧,秀秀,讓我來幫助你。你每天要為那麼多模特試衣服,還有什麼難為情的嗎?不要管他。他是障礙嗎?你不要把他想象成一個男人。即便是男人又怎樣呢?難道我們沒有見過男人嗎?難道我們不是曾經滄海嗎?

不,馮總,千萬別……

別躲閃,秀,脫掉你這身工作服,讓我們來看看,究竟哪個姑娘能穿進那隻水晶鞋。

馮戈說著就脫掉了秀秀的工作服,也是轉瞬之間,秀秀就隻穿著寬大的背心和短褲站在了辦公室的中央。她那麼孤零零的,那麼無助。秀秀抱著她的肩膀,她已經無地自容。秀秀是被強行扒光的。她經曆過那樣的場麵。她緊閉雙眼。欲哭無淚。她就那樣絕望地站在那間空曠而陰森的房子的中央。喬覺得這個可憐的女孩子正在被她的老板明目張膽地謀殺。

你不要折磨她了!喬終於忍無可忍。他大聲喊叫著,從秀秀的身邊拽走了馮戈。他說行了,你到底想要我幹什麼?

我怎麼能想要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呢?我這樣做無非是想幫助你實現你的夢想。

秀秀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我知道你是不會對秀秀說你的愛或者你的夢想的。你沒有那樣的勇氣,不然就是你還太浪漫。來吧,秀秀,穿上這條裙子。把背心也脫下來,否則這欲望的企圖就不能表現出來。能被一個男人如此夢想著,你難道不覺得這是幸福嗎?轉過來,讓我看看你的乳房,如此地若隱若現,沒錯,這就是他要的效果。走幾個“貓步”讓我看看,真是太美了。乳房在顫動,又讓他們想入非非了,不過這恰恰是“午夜”所需要的,非常好,過去,我們女人為什麼不會這樣欣賞自己呢?再扭過去,讓我看看後麵,那肯定也是男人欲望的地方……

喬實在難以承受。他覺得他所經曆的是地獄一般的感覺。他簡直不敢相信世間還有如此狠毒的女人。當然他也知道他沒有能力收拾殘局,甚至不能把可憐的秀秀從這間屋子裏帶走。那一刻他真的不知道他該怎麼做才像個男人。

後來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他走近秀秀。他緊摟她。他讓秀秀完全依偎在他的懷中。他要給她溫暖,給她堅強。他在秀秀的耳邊堅定地說,你不用怕她。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她說得對,這就是我專門為你設計的。你應當覺得幸福,就像她說的那樣。記得我對你說過嗎?這是我所有設計中最好的,也是我最最喜歡的。就是為了你。僅僅是為了你。你看這件裙子也是你親手縫製的,你像縫製所有的裙子一樣地認真,投入。你總是那麼無私地去做每一件事。可是你想過有一天這條裙子會穿在你自己的身上嗎?想想吧,這是我們共同合作的結果。是最偉大的藝術。這件藝術品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愛,我對你的。她說的沒有錯。你值這條長裙。你是那麼純潔善良。你為了什麼要這樣沒日沒夜地為她幹?你欠了她什麼要這樣殘酷地償還?過來,讓我給你係上裙帶。你為什麼就不能擁有一件漂亮的裙子呢?而且它本來就是你的。你不要哭了。這裏沒有你的事。你無非是被我們夾在中間,被她甚至被我耍弄了。可是,秀秀你看,看鏡子中的你自己。你真的沒有什麼可自卑的。你看你穿上這件裙子有多美。來,轉過身,讓我給你拉上後背的拉鎖。好了,挺起胸來,看著我。請相信我的眼光,你無疑是最美的,比“午夜”所有的模特都美,甚至比這件長裙本身還要美。請相信我的直覺,你的意義正在開始,但是你也許還並沒有感覺到。秀秀你聽我說,嚐試一種新的職業有什麼不好呢?

夠了。馮戈從喬的懷中拽出了秀秀。秀你別再聽他胡說。你走吧。現在就走。雄在等你。忘掉剛才的一切。也忘掉他說的那些話。他正在企圖玷汙你的本色。你當然不會忘記你走過來的路。你也應該知道倘若陷入那樣的奢華會是怎樣的一份苦痛。那是絕對不適合你的一種職業。走吧,做你喜歡做的事情去吧。我要你記住,聽著秀秀,“午夜”需要你。我,需要你。

秀秀是哭著跑走的。

像一場惡作劇。

喬突然覺得累極了。身心疲憊。他想和秀秀一道離開,卻被靠在牆角的馮戈抓住了。馮戈說,別去追,讓她走吧。讓她安靜。然後馮戈遞給了喬一支煙。為他點上。她回到牆角。也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吸。煙霧在那個大房間裏緩緩地蔓延。直到他們倆的那兩支煙都被吸完。馮戈打開門。讓喬離開。

他們什麼也沒再說。在心力交瘁中,結束那場需要付出代價的戰爭。

喬深夜來到樣品車間。

那時候車間裏隻有秀秀一個人。她在趕製時裝展示會的最後一套服裝。秀秀一針一針用手縫著。她一邊縫一邊流著眼淚。她總是扭轉頭,讓淚水落到肩上。她不願讓眼淚弄髒了她正在縫製的那件白色的晚禮服。

秀秀並沒有聽到喬走進來。直到喬走到了她的眼前,她才被嚇得跳了起來。車間很大,也很寂靜。秀秀退著,她說不,你怎麼會來?不是這樣的。為什麼?

喬說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剛才我敲過門了,你沒有聽見。喬走近秀秀。看著她。說,白天的事讓你很尷尬,我來向你道歉。

秀秀說沒關係。事情很多。時間太緊了。我睡不著,便起來做。

我看見了。喬說,我一直在樓下。想和你說點什麼,直到車間裏的燈亮了。

秀秀不再說話。隻是專心縫製手中的那條裙子。那種投入和忘我。旁若無人的。

又是裙子?喬問。

秀秀沒有回答。

喬又說,關於那條裙子,我確實是為你設計的。我也真心希望你能擁有它。你穿上那件長裙是那麼……

別再說了,求你。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馮總的。但是求你別再提了,行嗎?

喬又問,她每年給你多少錢?

秀秀說,錢並不重要。

為什麼要那麼給她賣命?你覺得值嗎?

她是好人。秀秀說。她的好是隻有我才知道的。

但是她對你並不好。我看到了。

那不是她有意的。我知道。秀秀停下手裏的活兒,睜大眼睛看著喬。

可是我對你好。喬說。知道嗎,我真心喜歡你。

秀秀被喬這突如其來的話弄得很驚慌。“午夜”裏還沒有男人這樣對待過她。秀秀不知道喬是歹意還是真心。她不知道。所以她隻能低下頭。不再講話。她想也許隻有這樣,她才能保護自己。

過了很久,喬又說,來和我一起住吧。

你說什麼?秀秀更是震驚。甚至恐懼。她不敢相信她聽到的話。她也從來沒見過喬這種直截了當的男人。直到此刻,秀秀覺得她其實並不了解喬,不知道這個對她來說依然陌生的男人究竟是誰。

也過了很久,秀秀才又說,我是山裏的姑娘。

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喬說,你不要把我和那些男人一樣看待,我還沒有那麼壞。

但是你不知道一個山裏姑娘要經曆怎樣的坎坷和苦難,才能有今天。

和我走吧,離開“午夜”。

你是說要我背叛馮總?不,不可能。你怎麼能這樣要求我?不,你走吧。

就是說你拒絕了我?喬執著地追問著。

城市裏有那麼多好姑娘。秀秀平靜下來。她說,我從來不屬於這個城市,我知道的。

但是我喜歡你,願意和你在一起。

離開“午夜”我會無家可歸。

我的家就不能成為你的家嗎?

秀秀說,不能。我並不了解你。就是我了解了現在的你,也不能保證明天,而我的一切都是馮總給的,我知道馮總是永遠不會拋棄我的。

你就不能不提她嗎?喬大聲吼著,並搖晃著秀秀的肩膀。

秀秀掙紮著。眼淚流下來,周身在顫抖。她說放開我,喬,別這樣,你弄疼我了。

可是你要告訴我,在這個世界上,在你的心裏,究竟是誰在控製著你?“午夜”是個隻有魔鬼才能待的地方,這裏到底有什麼可留戀的?我問你呢?說呀,回答我。

顫栗中的秀秀不知道那枚尖利的縫衣針已經刺破了她的手。她已經感覺不到那刺傷的痛,她的心裏隻有緊張和害怕。她不願意在這樣的午夜和喬單獨在一起,她知道在這樣的午夜在寂靜和空曠中在空無一人的車間裏,喬就是最大的危險。她也不願意聽喬說他的愛,不願意讓喬慫恿她離開她最不願離開的那個人。所以秀秀隻有沉默。用沉默保護自己。也保護馮戈。她橫下一條心,也不管喬的存在,她隻一心一意地低著頭做手裏的活兒。無論喬怎樣在她的身邊喊叫,幹擾她並且困惑她,她都將不再講話。她本來是想以沉默和喬糾纏到底的。她無話可說,唯有沉默。她甚至已經開始這樣做了,她不再理睬喬,但是,突然,她驚叫了起來。那叫聲淒厲。

秀秀無望地掙紮著。她在費力擺脫著那件白色的婚紗。她被糾纏得很深。那白色的纏繞。她絕望地說,喬,你看這是什麼?她顯得慌亂而茫然,那神情仿佛她正在遭遇滅頂之災。

什麼?喬走了過來。是血。誰的血?

秀秀是看到她正在縫製的那件白色的禮紗裙上正慢慢洇上來點點殷紅的血跡時才驚叫起來的。她說你看這是什麼?弄髒了這條裙子?這是很貴的麵料,國內根本就買不到,是馮總專門從英國帶回來的。而且馬上要開展示會了,怎麼辦哪?能洗掉嗎?

這一次秀秀是真的被嚇壞了。她手足無措。她哭了。真的哭。她說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我怎麼和馮總說?啊?喬,我該怎麼辦?能幫幫我嗎?

喬看著驚恐萬狀的秀秀。他覺得秀秀真可憐。他說你看這個可怕的女人是怎樣異化了你?他拿起秀秀的手,說你難道真的不覺得疼嗎?針紮破了你的手,你難道都沒有感覺?為什麼事事處處總是要為她著想?她值得你這樣嗎?她已經腰纏萬貫,她還會需要你的死心塌地嗎?秀秀,想想你自己吧。喬把秀秀的手指放進他的嘴裏。他拚命地吸吮著,但那手指依然在滴著血。鹹腥的,那種溫暖的氣味。而此刻秀秀就在他的對麵,他的眼前,他隻要伸出手臂就能把這個可憐的女人抱在懷中。喬想不好他是不是要伸出手臂去擁抱這個女人。他很矛盾,他必須努力戰勝著自己,才可能伺機做他實在想做的事情。

終於秀秀開始在這溫暖的疼痛中蘇醒。而她蘇醒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奮力從喬的溫暖中抽出了她的手。她的手是屬於她自己的。就像是她的血。既然喬不能幫助她,那麼她就隻能獨自處理這件事。她必須盡快去做。於是她掙脫了喬。然後就抱著那套衣服去水池清洗。

還是她!喬憤怒地說,你的心裏就隻有她嗎?

秀秀不再理喬。是的她的心裏就隻有馮戈的服裝,除此她還能想什麼呢?那就是她的一切,她必須努力做好這一切。所以她用水衝洗著那血汙,冰涼的水,直到把它洗淨,然後又用熨鬥精心地將它們熨平。秀在做著這些的時候專注而又小心。她專注到旁若無人,專注到這車間的午夜裏仿佛隻有她一個精靈在舞蹈。如此,那件白色的婚紗慢慢恢複了它原先的潔淨,並重新變得光彩照人。

而喬始終站在一邊。看秀秀驚慌失措地做著這一切。看秀秀臉上那種由恐懼到欣慰的表情。看她難以抑製的那種失而複得的歡樂。喬很無奈。甚至憤怒。他知道這個女人已經被很深地毒害了。不可救藥了。他已經無法與她對話。所以他唯有離開。離開秀秀。他向外走。他隻是不知道在離開的時候,是不是應該和這個幾乎癡迷的女人打個招呼,盡管他堅信這樣的女人,你恐怕和她打招呼,她也不會聽到的。

喬於是離開。他離開的時候那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一種未完成的感覺。那是種缺憾。不了了之。可是喬平生最恨的就是這種不了了之。憑什麼要不了了之?憑什麼要聽憑自然?不!喬說出來“不”的時候已經忍無可忍。忍無可忍到他竟然有了種不知道是發自身體哪個部位的劇烈的衝動。事情因此而蕩氣回腸。他想是的,就是那些爛衣服。他的全部的怨恨和憤怒都是來自那些爛衣服的。他覺得他已經恨透了那些衣服。他不能容忍它們。不能容忍它們那麼五光十色地照耀著。他想秀秀身上那些女性的甚至人性的東西,就是被那些毫無意義的華麗物質泯滅掉的。那麼輕易的,它們就異化了秀秀,以至於秀秀對一個男人的愛,竟然已經毫無感覺。

這就是他媽的生活嗎?

至少這不是喬想要的生活。

接下來喬所做的就更是嚇壞秀秀了,因為連喬自己也說不清是被誰鼓舞著衝向了那些將要展出的服裝們。他已經不顧一切。他隻有一個想法,就是去破壞它們。他狂吼著,聲嘶力竭。轉瞬就把那些懸掛在那裏、並且傲慢輕佻的服裝統統扔在了地上,並且拚力用腳踩著。他知道他就像個瘋子。他知道這就是“午夜”的傑作。是“午夜”在逼迫他,並把他塑造成這個歇斯底裏的狂人。他想他如果不盡快離開“午夜”,“午夜”的目的可能就真的要達到了。他如此發泄。把他自己設計的服裝當作他自己最大的敵人。他想對敵人就不能手軟,他唯有徹底毀了那一切,毀了他自己,毀了秀秀,也毀了馮戈和她的時裝展示會,他才能是快樂的。他的快樂的代價多麼昂貴。毀掉一切。而唯有想到毀滅,喬才能安心,也才平添了鬥誌,就仿佛是公牛看見了紅色。

停下來!

喬。你到底要幹什麼?這一回輪到秀秀發瘋了。她哀求著。她絕望地抱住了喬,流著眼淚,求他,說,喬,你不要這樣,不要……

放開我,喬掙脫著,說不可能。

那麼,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想明白了?你當然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隻是,你不要再毀這些衣服了。

除非,你把你的心給我。喬這樣說著。那一刻。他竟然真的停了下來。

你到底要我怎樣?

過來親我。

不,喬,不是這樣的。你並不了解我。沒有那麼簡單。

不然,我就會把它們全毀掉。喬又開始了他的瘋狂。

你不能這樣,馬上就要開展示會了。

我管什麼展示會?“午夜”不是就喜歡醜聞嗎?

好了,你住手。說吧,你到底要什麼?這時的秀秀已經滿臉是淚。她突然變得平靜。平靜以至於冷酷。她走向喬,她甚至扭動著腰身,那姿態就像是一個嫻熟的娼婦。她問著喬,就現在嗎?就在這兒嗎?你打算出多少錢?你需要多少時間?

喬毛骨悚然。那才是他真正恐懼的時刻。他退著。一切顛倒了過來。這一回又輪到他不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了。

秀秀是那麼勇敢。她竟然想都不想就開始一件一件脫她身上的衣服。她竟然沒有羞澀,沒有那天在馮戈辦公室被羞辱的那種無助的神情。她完全是主動的,像所有為了錢而交易的蕩婦。她的麵部麻木,眼中是空虛的無望。這所有的一切喬都看得很清楚。他不寒而栗。他想逃走。他這才知道什麼叫“葉公好龍”。他覺得自己很草包,並且很脆弱。他想不到自己竟然被秀秀羞辱了。他不知道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在此刻,是進,還是退。

秀秀依然在脫著。她的身體就那樣被一部分一部分地裸露了出來。她的四肢,她的乳房,她甚至正在脫掉她的短褲……

喬頭暈目眩。他覺得惡心。是那種生理上的惡心,而不是心理上的。是的他已經完全不認識秀秀了。他知道他比秀秀軟弱了許多。他在驚恐中抓住了秀秀正在脫掉短褲的那隻手。那麼消瘦的手臂。他說,秀秀你等等,等等,告訴我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和你現在想要我有什麼關係嗎?

告訴我,你是誰?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麵孔?

別這樣看著我。沒有道德良心。我的生活本來很平靜,可是你幹嗎要跑來破壞它?放開我,你現在後退和後悔都已經晚了。我會把你所有想要的都給你。說吧,在哪兒?地板上?還是在那個衣料堆上?

喬真的害怕了。他說不,你們嚇不倒我。別以為你們當了婊子就勝利了。告訴我,幹嗎要死心塌地跟著她?她的事就那麼重要嗎?以至於你寧願出賣自己的色相?

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對馮總是怎樣的愛。為了她我願意做一切。秀秀這樣說著就已經脫掉了她的短褲,她甚至已經赤身裸體地躺在了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那麼涼。涼而堅硬的欲望。她說,來呀。

秀秀的英勇令喬震驚。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英勇無畏的女人。麵對著妓女一樣的秀秀,喬竟然自慚形穢。他遠遠地站著。不敢走近秀秀。更不敢看那個女人的一絲不掛的身體。那麼純粹的。一個欲望的載體。男人都想要的。而喬的心卻怦怦地跳,臉色也驟然變得蒼白。一種異常惡心的感覺。周身刹那間遍是汗水。就好像他是個性無能者。他就那樣遠遠地站著。等待著。他要重新熟悉他已不再熟悉的這一切。在無恥的秀秀麵前,他要讓自己變得不再是一個陌生人。

喬很快適應了這一切。

既然是有個女人主動送上門來。

他想他曾經是那麼愛秀秀。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就難免很傷心。

讓愛隨風而去吧。去他媽的。秀秀肯定不是天使。

接下來他便如野獸般開始強暴秀秀。那種困獸猶鬥的激情。很奇怪,他在強暴秀秀的時候,竟然會覺得他是在複仇。是在向秀秀背後的那個支撐著她的更強大的殘忍的勢力在複仇。他把身下的這個光潔的女人緊緊抱在懷中。他歇斯底裏地蹂躪著她,為的是摧毀這個女人堅強的意誌,和她的始終不渝的忠誠。他揉搓著她吸吮著她。他親吻著她撫摸著她。所有男人對女人的巨大的衝力。他搖晃著秀秀,讓她覺得天崩地裂,地動山搖。恍若末日。

再冷漠的女人也抵擋不住喬的襲擊。

喬果然迅速使秀秀墜入了那難逃的欲壑,而,不能自拔。

然後,喬就覺出了秀秀的身體在一點點地癱軟,一點點地滑落。那已經是一個欲望中的女人了,她甚至抬起了僵硬的手臂,抱住喬,讓她的身體在欲望中一絲一縷、絲絲縷縷地恢複著溫暖和柔軟。

秀秀迎上去。

“午夜”已變得遙遠。

生命中也不再有馮戈。

那個純粹的世界。

是的,我愛,我願為愛而改變一切……

喬終於又控製了秀秀。他重新擁有了一個男人的力量。但是他很殘酷。他那麼殘酷,在秀秀要的時候,想要的時候,特別特別想要的時候,卻突然離開了,揚長而去。他掙脫了秀秀的懷抱。他擺脫了秀秀的溫暖。他從秀秀嘴裏那張開的期待中,逃走。他逃走得不動聲色,義無反顧。他甚至沒有回頭去看一看,那個欲望中的女人是怎樣被丟在了尷尬中。

喬這是第一次傷害了一個他本不願傷害的女人。

他記得在他們共同抵達激情高潮的時候,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說,你和她,你們兩個女人都是魔鬼。當說過了這句話後,他便立刻興味索然。惡心的程度也隨之達到了頂峰。在頂峰上,他自然也就立刻成為了那個名副其實的性無能者。

就在服裝展示會的前夜,一個晚上,喬突然接到馮戈的電話。那時候他們已經很久不聯係了。自從那個不歡而散的晚餐之後,馮戈的所有指示就都是由雄傳達給喬了。喬便也聽之任之。他對“午夜”的事情似乎早就淡然處之了。無可無不可。他工作無非是在盡著年薪五十萬的義務。他當然也沒有必要不掙那份錢,他還沒有那樣的骨氣。

喬已經睡著。他是被電話鈴驚醒的,他抓起聽筒,想不到電話中的那個女人竟然是馮戈。

喬看表。喬說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是關於明晚的展示會。有一些變化。一些細節的改動。

雄告訴我了。明早我們會解決。還有什麼?

能出來嗎?馮戈不容置疑的聲音。

為什麼?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我就在你樓下。下來吧,我等你。馮戈依然的不容置疑。

喬根本不想見這個女人。他想不出馮戈深更半夜來找他是為了什麼。但是他還是從床上爬起來,匆匆忙忙下樓。他一坐進馮戈的車就說,“午夜”的人全是他媽的瘋子。

這就是“午夜”的風格。記得一開始我就對你說過,你首先必須適應“午夜”,才能控製“午夜”。這是最基本的。

說吧,什麼。

無非是幾套服裝的色彩。基調應更暗些。我想那樣也許更適合你我以及“午夜”現在的心情。

哪幾套?

你真的那麼在意?我已經改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