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切如此寂靜(1 / 3)

4.一切如此寂靜

一個叫比約克的女孩唱了這樣一首歌。很詩意的名字。《一切如此寂靜》。以為女孩也很詩意。但在MTV上,比約克看上去卻仿佛隻有十歲。她讓人立刻就想起了林格倫的“長襪子皮皮”。是的比約克就是那歌中的皮皮。她一邊唱一邊興奮地翻著跟鬥,一邊翻著跟鬥又一邊瘋狂地唱道:啊,一切如此寂靜。

然後又一個女孩說,小說的開頭應當這樣寫:一個男人在路上遇到一個女人,他覺得他在十六年前見到過她……

於是,循著兩個女孩的指點,小說就真的開始了。

多麼美妙,似曾相識,仿佛在夢中。而現實是,當一個男人對那個女人真的說了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你,就等於是那個男人對女人說,你看,我真的喜歡你。這是種關於愛的可能性的暗示。是寓言式的,適應於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也是種隻需要一點點聰明和狡猾就能夠編織出來的騙局。問題是,當喬走進“午夜時裝有限公司”的總裁辦公室時,他真的覺得見過那個女人。他並且立刻啟動思維,搜尋記憶,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發現那個女人,她是誰?而他們又曾在哪裏相遇過。

但是女人就好像參透了喬的心,她立刻說這是男人們慣用的技巧,算了吧,我們還是來談這份合同,這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喬於是覺得這個女人不可思議,因為通常還沒有女人肯於揭穿喬的騙局。

喬是以他對女裝的極高品位和他極富想象力的設計來應聘這家公司的首席設計師的。喬堅信他是最好的,並且堅信他將改變“午夜”並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午夜”的主宰。盡管“午夜”在某種意義上已經功成名就,但喬就是懷著這樣一種救世主的信念走進總裁辦公室的。他推開那扇很沉重的大門,看到的卻是一處四壁空空的房子。那一刻他真以為是自己走錯了房間,他恍惚猶豫,直到他聽見一個低沉的女人的聲音在說,你沒有錯。進來吧。他才在那間房子的角落裏,看到了那個坐在一把黑椅子上的女人。黑椅子是那個房間中唯一的家具。喬驚異於總裁辦公室空曠的裝飾,但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午夜”的總裁竟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非常平常的女人。她的獨特之處恐怕隻有那略帶沙啞的低沉的嗓音了。好像還有一點磁性。

有時候事情就是和你想象得不一樣。女人說。

於是喬便也脫口而出,這樣的招聘場麵未免太做作了吧。

女人這才站起來。看著喬。她的目光不躲閃也不回避。她並且一點也不激憤,而是非常平靜地對喬說,這不關你的事。如果你不想來“午夜”的話,你完全可以立即就離開。

這時候喬才開始細心打量這個女人。這個他早就聽說過的、據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但是他還是覺得這個女人太平常了。沒有任何能吸引他的地方,然後他就說了他的唯一的印象,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你。

女人便也反唇相譏。她說這些話還是留給別的姑娘去說吧。我叫馮戈。我創造了“午夜”。“午夜”現在名揚天下。“午夜”要發展,所以我需要更新的理念和技術。創造性和想象力。前衛的姿態。藝術和力量。也許還要一點男性的色彩。怎麼樣,有興趣嗎?讓我們來看看你的作品。

於是,喬就把他用了幾天幾夜專門為“午夜”設計的那些圖樣拿出來,因為沒有桌子,喬便隻能把它們擺滿一地。接下來便是長時間的沉默。馮戈在地板上的各種圖樣中走來走去。她橫看豎看。有時會用腳把那些圖樣擺正,有時又會將那些她不感興趣的不屑地踢到一邊。她不願屈駕彎下腰。這無疑狠狠地激怒了喬。他認為這是對他最大的輕蔑和侮辱。後來喬終於忍無可忍,他就對著那個依然在蹂躪著他的勞動的女人大叫了起來,他說,你要是再如此輕慢地對待我,我就……

但是馮戈根本就不理喬。她繼續依然故我地看著那些圖樣。直到喬的叫聲太歇斯底裏,甚至喬真的就要跳過來動武時,她才扭轉身麵對著喬。她顯得很威嚴。威嚴而冷漠。她竟然異常溫和地問著喬,記不記得“午夜”是要給你五十萬年薪的,而且還並不在乎你自己正在經營的那家廣告公司。你如果真的不想在“午夜”做,走好了。“午夜”不愁找不到一個像樣的設計師。

接下來喬盡管依然在喊叫,但是那叫聲的瘋狂程度顯然減弱了許多。也許是年薪五十萬的誘惑要比一個男人的尊嚴重要得多吧。後來他幹脆聽之任之了馮戈的羞辱,把雙手插在口袋裏,站得遠遠地看著馮戈是在怎樣踐踏著他的藝術和靈魂。他想他反正也沒有什麼值得尊貴的,特別是在金錢的麵前,一個男人的尊嚴又算什麼呢?尊嚴可以當飯吃嗎?何況他又想生活得更好。

這樣很久。馮戈顯得很認真。當然她也就不再對喬的作品那麼隨便了。他們似乎都在調整著他們的態度。這樣很久,之後,馮戈說,收起你的傑作吧。然後退回到她的那把黑色的椅子上,看著喬蹲在地上一張一張地把他的那些圖紙收起來。

再然後,他們對峙著。馮戈看著喬。一直看著。看著他的臉頰、眼睛,和身體。那充滿誘惑的目光。被喬感知著。她這樣看了喬很久之後,最後才說,告訴我,你是不是有同性戀的傾向?

喬勃然大怒。這樣的問話顯然是對喬更大的侮辱。他想反擊,但卻又突然興味索然,因為他還從沒有聽人這樣指責過他,他甚至一時找不出能夠保護自己的話。喬隻能想去他媽的五十萬吧,老子不伺候了。於是他轉身就開始朝外走,他已經抓住那個金屬的門把手,馮戈卻赫然搶在了他前麵,用她的身體擋住了身後的那扇門。

她說你如果真的想來這裏做,就必須努力適應“午夜”的方式。你可能以為我又是在羞辱你,但是不對。你可能還並不真正了解時裝界。你難道聽不出來這是一種恭維嗎?想想伊夫·聖羅朗還有範思哲那些大師吧,他們又哪個不是同性戀,否則他們怎麼會對女人的服裝感興趣呢?但是我請你來“午夜”,並不是要你在女裝的女性立場上繼續向深處走。我希望“午夜”的時裝風格能夠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沒有性別的界限和特征。模糊才是真正的時尚。難道你不覺得這個時代已經變得很模糊了嗎?男女角色正在不斷地調整和換位。可是你看看你的這些設計,是不是太追求性感的東西了?這是“午夜”所不願提倡的。看這些象征著性或是表現著誘惑的黑色吊帶,這些能將女人的性器官完全暴露的透明麵料,還有你所特別追求的這些女人的曲線,你以為今天的女性還是在依靠這些來生存嗎?不,太陳舊了。你難道感受不到時代的脈搏嗎?

喬看著馮戈。他對馮戈的指責盡管不以為然,但還是不得不承認馮戈是一個厲害的女人,而“午夜”之成為品牌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那麼好吧,我告辭。喬這樣說著。因為他似乎已經預感到“午夜”對他來說是凶多吉少了。

你請便。馮戈說。但這就是“午夜”的風格和宗旨,是不能變的,這也是我的風格和宗旨。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喬我問你,你願意和“午夜”簽約嗎?

喬問,是開玩笑嗎?

在隔壁的辦公室裏,有人會向你出示所有的文件。最後簽不簽約當然是你的自由。但是另外我還要提醒你,“午夜”的員工大多是女人,我希望你能尊重她們。也就是尊重“午夜”。

“午夜”不就是你嗎?我明白了。好吧,我去簽約,決定賣給你。

那麼就歡迎你,因為從此你就是“午夜”的主人了。你可以為自己購買股份。

真的嗎?但我沒有奢望,我不過是給你打工的。不過我還是要冒昧地問一句,你哪兒來的這麼強烈的統治欲?

這是我個人的問題,和你和“午夜”都沒關係。今天就到這兒。希望我們未來能共事愉快。

從此,喬便開始以年薪五十萬的姿態為“午夜”設計下一個季節的女裝。當然喬在開始工作之前,首先思考了馮戈提出的那個關於同性戀的問題。他反複地問著自己,你是不是真有同性戀傾向?如果沒有,當然很好,但可能就不會成為範思哲那樣的大師了;但如果有幸有了那種“同誌”的傾向,那麼他在這一對同性戀中,所扮演的又是哪一半角色呢?是的,他為什麼總是對女裝感興趣?為什麼一沾設計女裝就興奮?甚至他的衣櫥裏,還專門存放著幾套他認為非常棒的女時裝。這些究竟是為什麼。難道說迷戀於設計女裝的男人就一定會是同性戀者嗎?太荒唐了。所以讓那個馮戈的謬論見鬼去吧。他決不是喜歡擺弄女人衣服的那種變態狂。他認為那是藝術。他是為藝術而迷戀於設計女裝的,這和同性戀毫不相幹。何況他如此健壯高大儀表堂堂,怎麼會像個“女人”呢?

“午夜”的空氣令人窒息。這是喬在踏進“午夜”大門的第一刻就強烈感覺到的。這裏的思維古怪,人也是神經兮兮的。他覺得做服裝的人有點另類是可以理解的,但卻沒有想到這裏怪異得是如此地不可思議,乃至於令人毛骨悚然。

喬當然不用每天來公司上班。這裏早就實行了彈性工作製,這倒是很令喬滿意的。但是喬還是要常來,特別是在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因為他要把設計出來的樣子拿給馮戈看。他原來以為他要經常見到這個讓他討厭的女人,但是自從上一次見到她後,喬竟然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這個女人去了哪兒?她好像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從此無影無蹤。問起來,便總是馮總不在。馮總今天沒有來。馮總現在誰也不見……

他媽的,那麼她要我們來幹嗎?喬立刻就把他設計的圖紙隨手朝天花板扔了出去,讓它們如天女散花般散落得滿設計室全是。然後他也不撿。他隻是坐在那裏,把兩條長腿伸到桌子上,說就這樣等著馮總來接見。其實喬憤怒是因為喬的工作很努力。一個星期以來,他已經畫出了近百張草圖,等著聽馮戈的評語。但不幸的是,喬竟然是被一個已經年過半百、而且看起來十分萎縮的男人領導著。據說這個男人是馮戈在公司的首席執行官,他說一不二,是馮戈的全權代言人,公司裏的人都叫他雄哥。

雄哥是誰?喬不屑地問。

這時候便有一股很強烈的、當然也是很好牌子的男用香水味道飄了進來,讓整個設計室陷入了一種淫迷的空氣中。然後那個雄哥就走了進來。一個過早謝頂的假裝風流倜儻的男人。很瘦。挺拔。西裝革履。城府很深的樣子。還不苟言笑,道貌岸然。就是他很謙卑地把喬的圖紙一張不落從地上全部撿起來。然後用同樣謙卑的語調對喬說,看過之後,我會把它們盡快交給馮總的。

你說什麼?喬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對著這樣的一個男人,他憤怒也不是,發火也不行,因為雄太彬彬有禮,寬容大度了。一臉修養很深的表情,好像他並不在乎喬的傲慢。而他就是這樣對喬居高臨下的。

喬愈加氣憤,說別動,把我的那些圖放在那兒。為什麼非要通過你呢?

然後雄看也不看喬,而是一字一句且是字正腔圓地說,在公司裏,誰也不可能想見馮總就見馮總。

可是你看得懂我的圖紙嗎?喬已經非常不耐煩了。

雄卻平靜地說,您來之前,一直是我在打理“午夜”,也是我為“午夜”掙下了億萬資產。這一點馮總很清楚。

喬一種吃了蒼蠅的感覺。他不知道馮戈為什麼要用這樣的男人。

這種既見不到馮戈,又要被雄管轄的日子讓喬苦不堪言。他甚至後悔和“午夜”簽了約,他想他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五十萬的誘惑力就這麼大嗎?本來馮戈就讓他很痛苦了,想不到人世間還有雄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壞人。喬是過了很久之後,才慢慢接受了這種被管理的現實的。他設計的圖紙也隻能是通過雄傳遞到馮戈的手中。然而一個多月過去,他依然是既見不到這個裝神弄鬼的女人,也聽不到她對他設計的意見。直到有一天,他的所有圖紙終於全被退回到他的辦公室,並且雄冷酷地告訴他,全是廢品。設計中沒有一種是被馮總認可的,當然也就沒有可能被送到車間去製做樣品了。

喬勃然大怒。他終於看清“午夜”是不需要真正的藝術的。而讓他更不能忍受的是,他在“午夜”的這個失敗的消息,竟是由雄那個混蛋通知的。雄有什麼資格?而且他在通知他的時候,滿是皺紋的臉上竟堆滿了那種陰險而詭秘的笑。

喬說,他真的不明白,他媽的“午夜”是個什麼地方!

於是雄不慍不火地告訴他,“午夜”是一家年利潤近千萬的服裝公司。產品行銷海內外。是已經打入國際市場的知名品牌。有很高的聲譽。如果努力,今後可能會做得更好。

喬無可奈何。牙齒咬得咯咯響。他說用不著你在這裏說這些,我要辭職。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浪費生命呢?

自便。雄說。在“午夜”來去自由,這是馮總一貫的方針。但是如果您還想再繼續做下去的話,馮總就在隔壁的辦公室裏,她恰好這會兒想見您。

媽的這個女人。喬罵著。盡管他已經真的想離開這個地方了,他想他還是不妨見見這個神秘的,而且很可能也是很壞的女人。他要見她。要問個明白。當然還要讓她賠償他生命和藝術的損失。

喬是帶著滿腔怒火和滿腹怨恨走進那間辦公室的。他無法回憶起馮戈的姿態,他覺得他已經徹底忘記了這個女人的模樣。他隻記得那是個古怪的女人,做作而且不近人情。他想沒有男人會喜歡這樣的女人的,除了雄,因為雄根本就不是一個男人。

喬不敢想象他見到的這個漂亮的女人就是馮戈。眼前的這個女人和他上一次見到她時簡直判若兩人。而迷住他的,是一套灰綠色的華麗的長裙。領口很低,露著乳溝,怎樣的一番貴婦景象,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他的怒火竟也不知不覺地悄然熄滅,這是他媽的怎麼回事?喬覺得很沮喪。他甚至不再能破口大罵。真是他媽的。

馮戈就是穿著這樣的一件長裙站在房間的中央等著喬的。她被牆角的燈光照射著,使她看上去很像在表演。很美。確實很美。她使喬再一次堅信了服裝的魅力。美的服裝甚至能掩蓋女人的邪惡。藝術就是有這樣的魔法。

馮戈就站在那裏等著喬走進來。等著那扇沉重的、帶有很堅實的彈簧的門在這個男人的身後慢慢關閉。他們就在那裏以對角線的方式遠遠地對峙著。當然他們誰也不會走向誰。他們知道他們是彼此仇恨的。他們也不想因為一件美麗的裙子而化解掉他們之間已經形成的那種深刻的矛盾。他們對峙著。後來這成為了他們之間的一種常態。永沒有和解的可能,哪怕有時候他們誰也離不開誰。

就這樣很久之後,馮戈開口。她用很低沉很沙啞甚至很男性化的聲音問喬,聽說你要走?是因為工資不夠高嗎?

我是不想陪著你們玩兒了。人一生很短,沒有那麼多時間浪費在“午夜”這種無聊的地方。

知道我為什麼對你不滿意嗎?因為你的設計一點想法也沒有。不倫不類。而且近乎平庸。平庸多可怕。你是做藝術的你應該知道,這樣的東西太多了。就像巴黎那個平民出身的皮爾·卡丹,他的作品永遠也進入不了歐洲那幾大著名的時裝發布會。就是因為他太平庸。那不是我的夢想,更不是我的追求。

那麼你的追求是什麼呢?就像你身上這套過時的時裝?

它不是我的。是伊夫·聖洛朗的。聖洛朗的設計不會過時。他的服裝永遠是最好的。他的觀念也將是永恒的。你也許永遠也不會了解他。想聽聖洛朗的故事嗎?那是十幾年前,我有幸看了他在北京美術館的時裝展。多麼幸運。那是他的展覽唯一的一次來中國。而我也是非常非常偶然地看到他的。燈光就像這個房間。就這樣在幽暗中照射在那些模特的身上。真正的夢幻。或是一首短詩。我還從沒有那樣被感動過。以後我就創建了“午夜”。那是我一生的追求。然後每一次出國,我都會找到聖洛朗的專賣店,在那裏精心地為自己挑選一件他設計的服裝。那才是真正的經典。你能懂嗎?無論什麼時間都不會過時。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喬。我的意思是,要麼古典,要麼就非常非常的現代。我隻是覺得你在理念上有些混亂,或者是還沒有徹底想清楚。其實你的很多想法還是不錯的,隻是它們太零碎了,然後就造成了那種支離破碎的感覺。你沒有像你保證的那樣,讓“午夜”真正令人耳目一新,這不能不讓我失望,所以,對不起,你隻能重來。

馮戈這樣說著,便慢慢走近了喬。她說為什麼不能借鑒你身上這件衣服的創意呢?它們穿在你身上真是棒極了,讓你看上去非常性感。這種高高豎起的領子,還有這種簡潔的風格。馮戈說著,便伸出手去摸喬的衣領。喬躲閃著,馮戈不解地看著他,為什麼?我們和衣服的關係,就等於是和戀人。看見好的衣服,就禁不住想去觸摸。想知道麵料的質地是怎樣的,而設計的意圖又是什麼。這是很自然的。是一種職業的習慣。你不是這樣嗎?好了,不說這些。雄對你說了嗎,我們現在需要秋裝。需要那種秋天的色彩。你知道雄是怎麼說的嗎?他說服裝永遠是季節的奴隸。他說得真好。有時候他會突然冒出一些火花,說出這樣的至理名言。

這就是你欣賞他的緣故?

是的,有時候雄是不可替代的。我信任他。我希望你們能好好配合。成為“午夜”的左膀右臂。

和他嗎?大概我是做不到的。

其實雄是個很有品位的人。你可能還不了解他。人是需要慢慢品的。雄出身世家,從小見過大世麵,所以他不像他這個年齡的那些人那樣那麼保守。所以我用他。而且他自己就是名士風流。

那就是你對男人的品位了,我不敢恭維。

不說雄了。我們走。

我們?去哪兒?

去看看秋天的色彩。有時候大自然會給我們意想不到的啟示。喬,別走。我對你充滿希望,否則,我怎麼會每年拿出五十萬來給你。我不是慈善家,更不想救濟窮困潦倒的藝術家。我要你為我創造效益。那才是“午夜”所需要的。

也是你所需要的吧。可是我有那樣的能力嗎?

那是黃昏。在那片叢生的蘆葦塘前,馮戈突然說她有點冷。然後她就要求喬,她說你過來抱抱我。

喬遠遠地站著沒有動。他問這也是“午夜”的一部分嗎?

“午夜”是不能褻瀆的。馮戈說你講話不要太刻薄。

可是我也有我的尊嚴,不是被你雇來做工具的。

秋天應該是暖色調的,溫暖中帶著一點瑟縮和凋敗。還有這種灰暗的金棕色。不那麼明亮的。一切都顯得沉著而憂傷。大自然已經給了我們最迷人的色彩,夠了,隻是我還想知道,一個男人在五十萬麵前還有尊嚴可言嗎?

你真是個卑鄙的女人。

人有時候就是要卑鄙一點,否則你在商海中一天也不能活。

其實喬已經知道了在這樣的時刻他該做什麼,他隻是不知道身邊的這個女人所能夠承受的究竟有多少。

他們麵對的是一望無際的葦塘,也是一望無際的秋色。很浪漫的一種景象,但喬以為那並不是他們那種人所真正需要的,所以當他們置身其中,就多少顯得有點可笑或是做作。他們是應該做點別的什麼事情的。更實際的。遠方是落日。身後則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馮戈的。在荒郊土道上。顯得不倫不類。喬若即若離。他的感覺很奇妙。他覺得他既厭惡身邊的這個讓他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的女人,又有一種強烈的想要親近她、征服她的願望。

馮戈說我一向做事果斷。

喬說他知道遲早會發生的,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馮戈又說秋天本身就是一種色彩,你甚至不用改造,直接拿來用就是了。

喬已經不想聽馮戈在說些什麼。因為他已經在馮戈的暗示下,慢慢地開始接近她了。他想這可能是這個傍晚他必須做的,他已經在劫難逃,他隻能隨風而去。喬是在靠近馮戈的時候聞到她身上發出的那淡淡的香的。那是種清香。或是某種植物的味道。盡管若有似無,但喬還是聞到了。聞到了他便很亢奮。他覺得那是從那個女人的下部緩緩升騰起來的並縈繞於她的味道。那味道就仿佛毒品,立刻就吸引了喬,讓他陶醉和亢奮。喬聽之任之。他認為所有身處如此困境的男人,都將難逃這宿命一般的厄運。

然後喬就猛然抱住了馮戈。像這個女人預期的那樣。他抱住她就開始瘋狂地親吻她,他說你要的不就是這些嗎?我給你。我可以滿足你。

馮戈便也在親吻的喘息中反唇相譏,她說也許唯有如此,才能證明你是個真正的男人。

然後喬就更猛烈地證明他自己。他把他自己表現得就像是野獸,甚至禽獸不如。

當然馮戈就不得不開始掙紮,她說你弄疼我了。我隻是要你抱緊我,不是讓你來攻擊我。

不是都一樣嗎?喬很流氓地說,這不就是你要的節奏嗎?和時代同步。你這樣的女人是可以立刻和任何男人甚至陌生的男人上床的。何況你還總是很忙,不能給這種事太多的時間和感情。你隻是真正需要的時候,才會招徠我這樣的男人為你服務。

這種務實的態度有什麼不好嗎?馮戈一邊說著一邊去解喬的鈕扣。她喘息著。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扭動著。她說喬,抱緊我。我要你。我不管你說什麼。我就是要抓緊享受所有的瞬間。來吧,快一點,這一刻我是你的了,你不願意免費享受女人嗎?

但是喬還是突然間停了下來。他就那樣讓被他燃燒的馮戈懸在了激情的半空中。那張扭曲的臉。那渴望的濕漉漉的嘴唇。喬溫柔地捧著她的臉輕聲對她說,這一刻你也必須承認,你已經不是我的老板,而是我的獵物。

我怎麼會成為你的奴隸?不,永遠不會。馮戈使勁推開了喬。她甚至已經決定放棄這次秋天的浪漫了。她說你以為在這樣的時刻你就能控製我嗎?我不會屈服的。我可以不做愛。你走吧,你這樣的男人不會找不到的。

但是你別動,你現在就在我的臂腕中。無論你怎樣掙紮也沒用。力量在我這邊,我是個男人。其實我的要求並不高,回答我,這一刻我是不是你的主宰?然後喬就更緊地抱住了馮戈,他的吻讓這個渴望著吻的女人幾乎窒息,讓她在他的懷抱中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以至於最終順從地癱軟在喬的身上,任他在她的身上瘋狂地撫摸。接下來喬便開始奮力撕扯著那件價值不菲的聖洛朗。他真的撕破了那條長裙,並且罵著,去他媽的聖洛朗吧。他不知道馮戈是不是每次欲望到來的時刻都會損失掉這樣一件昂貴的服裝。太可惜了。但是喬決不手軟,他覺得那是在幫助他出一口心中的悶氣。他不僅要撕破聖洛朗,他還要毀掉這個用聖洛朗標榜自己的女人。

馮戈轉瞬之間就在喬的麵前赤身裸體。她的身上一絲不掛,在那件優雅的長裙裏麵,竟然既沒有乳罩也沒有絲襪,甚至連短褲也沒有。喬很驚訝,他不禁脫口而出,這也是“午夜”的風格嗎?

然後喬就強暴了這個女人。他甚至沒有像馮戈要求的那樣,回到汽車裏去做完餘下的那部分。他說他等不到那一刻。他還說誰知道你那個肮髒的座位上有過多少個男人的精液。喬說他認為就在這土道上很好。他又說你不是喜歡大自然嗎?那看長河落日,與做愛同在,有哪個男人給過你這樣的幸福嗎?喬長時間地折磨著馮戈。他不管馮戈的皮膚是不是被碎石弄破,她的那些傷口是不是已經流出了血。後來,當馮戈光著身子跑向她的車時,喬看見她的身體已經被碎石劃得遍體鱗傷,滿是血痕。

很冷的秋季。

那是馮戈始料所不及的。

馮戈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拖著那件同樣被損毀的聖洛朗回到了車上。她依然一絲不掛地坐在方向盤前,嘴角懸掛的是一絲惡狠狠的麻木。她鎖上車門,不論喬怎樣歇斯底裏地拍擊著車窗。她就是不理他。也決不讓他上車。

後來馮戈開始發動她的車。她示意喬躲開。喬不肯。後來他就幹脆站在了她的車前。他大聲吼叫著。一邊吼一邊穿著他的褲子。馮戈在那一刻真想撞死這個男人。也是在那一刻她開始痛恨她的財產和“午夜”,她想她要是沒有這些牽掛,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撞死這個男人的。他強暴了她。他是那麼殘暴。就在剛才,他在她的身體上為所欲為,他羞辱她蹂躪她泯滅她,讓她從身到心都傷痕累累,遍布著絕望和悲傷。她覺得被喬在荒郊野地裏強奸的滋味並不好。那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她真正喜歡的。當然她承認一開始是她在引誘喬,是她在渴望著這個男人強健的身體。但是那個過程太可怕了,那個男人太霸權也太自私,而且整個過程竟成為了他對她的征服,成為了這個男人在那裏獨自享受著她為他帶來的性的歡樂。那不是她的初衷。喬不想讓她獲得哪怕一絲的快感,他甚至在他如魚得水地做著那一切時,根本就不管她的身體是不是很疼,被碎石劃破的皮膚是不是很疼,被他強行進入的瞬間是不是很疼,被壓在他沉重的身體下的她的脆弱的五髒六腑是不是很疼,被他不斷蹂躪的她的心靈和神經是不是也很疼。是的喬根本就不管她。他在她身體上表現出來的殘酷和狠毒幾乎置她於死命。這就是為什麼她很憤怒。後來她的汽車在左躲右閃之後竟然闖過了那個盛怒的男人。她踩足了油門。瘋狂的向前開。直到在汽車的反視鏡裏再也看不到那個男人的影子。

然後她才把車停了下來。她無法解釋她為什麼要把車停下來。車停下來後她就趴在方向盤上,哭了。是的她哭了,但是她很快就擦幹了眼淚,她重新冷酷而麻木。就這樣她停在半路上等著那個一步步走來的男人。她知道他一定也很憤怒,也恨不能殺了她,但是她等他。一種殘酷的心情。她對喬既深懷仇恨又深懷愛意。很莫名其妙的。一種非常複雜的感覺。她等他,甚至不怕他追上來後對她繼續施暴。後來她才知道,其實她並不是不能接受喬對她的強暴,在身體的深處,她甚至渴望著那個男人對她的蹂躪和虐待;她隻是不能接受這樣的一個現實,那就是在激情的那一刻,她竟然承認了她是他的奴仆,她竟然屈服於他,任他統治支配,而他,不過是她龐大的服裝帝國中一個小小的雇員。

喬終於走了過來。滿臉陰沉地接近著她的車。她不知道喬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她一點也不了解他,不知道以他的性格,他是會回到她的車上,還是不理睬她繼續往前走。更不知道這個憤怒的男人在接近了她的時候會對她做什麼。

但是馮戈並不恐懼。她甚至在喬走過來的時候主動為他打開了車門。在發生了剛才的那一切之後,她對他竟沒有絲毫的戒備,這就很難解釋了。

喬竟然毫不遲疑就坐了進來。他竟然顯得很平靜,大概是剛才他獨自走的那一段路,已經濾去了他的狂躁。喬一上來就去摸馮戈裸露的大腿。但是馮戈閃開了,她說,別碰我,你這個混蛋。

然後喬就乖乖地坐在那裏沉默不語。他隻是在汽車開進市區的時候,提醒馮戈,在都市的大街上赤身裸體是要觸犯刑律的。

可馮戈根本不管什麼都市大街的規矩。她就那麼光著身體,並且大膽迎接著偶然發現她的那些路人異樣的目光。

他們回到“午夜”的時候已是深夜。喬下來。問她是不是打算就這樣走進她自己的公司?馮戈無語。然後喬又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欣賞男人,或者隻喜歡那種女性化的男人,比如雄。馮戈依然無語。因為她知道那是喬在故意激怒她,但是她不想在“午夜”的門口和喬吵。最後,喬又說,發生了這種事,你有權力解雇我。我隨時隨地等你的通知,我對“午夜”已經沒有熱情了。我這樣提出來純粹是為你想。我覺得你在你的公司已經無法麵對我了。喬說過之後,揚長而去。

喬沒有接到“午夜”解雇他的通知。喬知道這就意味著馮戈仍然還需要他。被一個女人連續不斷地需要感覺好像也不錯。果然,雄不停地打來電話,說馮總在催促喬盡快拿出秋裝的設計,因為“午夜”的秋裝展示會就要舉行了。馮戈希望公司能有一批嶄新的視覺衝擊力強的新款服飾在展示會閃亮登場,其實馮戈的真正意圖是希望喬能在這次大型展示活動中脫穎而出,被人們所接受,並帶給“午夜”一個新的形象。公司裏沒有人知道馮戈的這一番良苦用心,隻有雄那種老謀深算的人才能暗暗地體會出來。

盡管喬不能理解馮戈的真正意圖,但是,喬突然開始奮發圖強了。連喬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從哪兒獲得了那種靈感,後來那靈感便成為了他工作的動力。總之他很快就做出了那個叫“秋的暢想”的季節主題。所有的秋天的色彩,那些細微的差別和過渡,以及不那麼流暢的線條。總之那種枯葉般的感覺令喬興奮不已,而隻有興奮起來,喬才可能設計出最好的時裝。喬不願把這歸結為那段葦塘邊的浪漫。他知道那浪漫不足以成為他行動的力量。但是喬從此確實很努力。他夜以繼日。一種必須緊緊抓住那轉瞬即逝的每一個靈感的緊迫感。盡管喬在郊外的那個傍晚之後再沒有見到過馮戈,但是他的設計卻不斷地得到馮總的認可和肯定;而任何設計隻有被馮戈認可後,才可能被送到車間,由工人們製作成準備參展的樣品。

喬不知道馮戈是怎樣轉變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換來了他在“午夜”如此穩固的首席設計師地位。從此,他便也投桃報李地為“午夜”努力工作了起來。而他的設計理念大膽而新異,充滿了想象力和創造力,且不斷有湧動著激情的作品問世。那時候,喬的幾乎每一件作品出來,都會在設計室中引出一陣不小的震動和爭議。。“午夜”本季度的時裝展示會幾乎都是喬的作品。喬作品的風格當然和“午夜”從前的風格截然不同,以至當那些新款被發布時,媒體甚至不敢相信那就是“午夜”的作品。

這就是喬之於“午夜”的意義。

是喬給了“午夜”新的潮流。

喬的事業前途無量,媒體說這是顯而易見,有目共睹的。

為了讓那些將要參加展示會的服裝在製作中不要走樣,那以後的一段時間,喬幾乎每一天都待在樣品車間,在那裏盯著縫紉女工的工作,在每一個細節上叮囑和監督她們。就是在這樣一個緊張而繁忙的過程中,喬認識了秀秀。一個四川大山裏來的女孩子,眉清目秀,後來她幾乎改變了喬的生活。

秀秀是樣品車間的主管。因為喬對他設計的服裝的做工很嚴格,很在意,甚至很吹毛求疵,所以他要不停地和秀秀打交道,要通過她把他的旨意傳達給工人。喬不是在同秀秀經常的交往中喜歡上這個女孩子的,而是非常突然的,閃電式的,幾乎在第一眼看到秀秀時,他就愛上了她。但是喬對秀秀的喜愛中沒有邪念。可能是因為他一天到晚要和馮戈,或是和雄那種人打交道,煩了,所以在見到秀秀時才覺得特別輕鬆和簡潔。他簡直不敢相信“午夜”中還有如此清純的女孩子。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好像在沉重的壓力下,在扭曲變形中,驀地被一陣清風拂過。因為秀秀的清純,喬在與秀秀的交往中,自然也就很嚴肅。喬是個非常識時務的男人,他不會破壞那種唯美的東西,但卻能在第二次見到馮戈的時候,就超越了常規地和她做愛。他有他引以為榮的判斷力和為人處世的技巧。他是個能把握自己的男人,能理智地將一切運籌於帷幄。

喬後來才知道,看上去精明強幹的秀秀幾乎連小學都沒有讀完。像所有山裏的女孩子們一樣,秀秀從小就夢想著能走出家鄉的那片綿延起伏、沒有盡頭的大山。後來秀秀果然就實現了她的願望,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城市打工。據說是馮戈收留了她,所以她一直把馮戈當恩人。一種樸素的報恩思想,使秀秀從此死心塌地地為馮戈幹。秀秀不僅有出色的手工手藝,在縫紉女工們中還有著極好的人緣,因而不久就被提升為部門的主管,據說是馮戈最放心的部門主管之一。又據說馮戈之所以放心秀秀,是因為她能和雄密切配合。而“午夜”的大部分部門,和雄的關係都是非常緊張的。所以對雄來說,秀秀也算是他最順從的下屬了。

在展示會前夕,為了趕製模特的服裝,樣品車間經常要加班加點。喬和秀秀自然也要沒日沒夜地時常盯在現場,大概是出於一種責任感吧。加班多了,自然接觸也就多,不久,喬和秀秀有了一種默契。是工作中的。那是因為首先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就是希望在他們的努力下,“午夜”的服裝展示會能順利、成功。當然在成功的具體含義上,他們的態度還有些微的差別,因為對喬來說,“午夜”的成功也就是他的成功,所以他是有一點功利之心包含其中的;而秀秀比起來就無私得多,她不想在這成功中獲得任何好處。如果說她還有一點私心的話,那也是為了馮戈。她希望馮戈能成功,那全然是出於她對她恩人的無限忠誠。為此她才會對馮戈認可的那些服裝竭盡全力地去製作。她不斷和喬切磋探討,最大限度地提高工藝水平,把那些衣服做得精益求精。她熟悉喬拿來的每一張圖紙,她對每一套服裝的每一顆鈕扣都爛熟於心。她對這套“秋的暢想”係列服裝燃燒著前所未有的熱情,她負責,認真,以至於根本就無需喬為此而費心。這一點當然也令喬非常滿意。他很高興在他通向事業巔峰的道路上,還能遇到秀秀這樣一個可謂知心的助手。

喬和秀秀如此嘔心瀝血,竭盡全力,其實說到底,最終獲利的還是“午夜”。顯然馮戈也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才會在某個晚上親自設宴,感謝喬和秀秀為她所做的這一切。

那頓晚餐是由雄安排的。雄是馮戈的大內總管,就象是馮戈的家裏人,所以馮戈在舉杯答謝的時候,並不提雄,隻謝喬和秀秀,說,拜托。

那是一家很好的飯店。環境幽雅,還有煽情的蠟燭。方桌的四麵各守著一個人,喬的兩側,一麵是馮戈,一麵是秀秀。對麵還有雄。雄的在場,無論如何還是讓喬覺得不舒服。他想如果不是秀秀要來,他是決不會來吃這頓乏味的晚飯的。他可以找到無數的理由推掉這次無聊的聚會。是因為秀秀說她要來,且希望喬能陪她,他才最終決定來。其實在此之前他已經拒絕了雄,但是他卻無法拒絕秀秀請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