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子規(1 / 3)

3.子規

近郊。那座山清水秀的小島。荒蕪時子規每每逃匿的地方。在一片水澤中兀地就升出了這樣一個島嶼,孤零零的,島上遍布青鬆翠柏,那鬆柏所特有的迷人的芬芳。要跋涉常常會被水澤淹沒的小路才能來到島上。那時候並沒有什麼人喜歡到這座荒涼的孤島上來。那通常是子規最煩惱的時候,煩惱到,連島上可能會發生凶險都無暇顧及。很多年過去,子規已經忘記曾是些什麼煩惱了,隻記得那個月升的晚上,湖水突然猛漲起來,轉瞬就淹沒了那條通向陸地的小路。她從此記住了那種驚恐的無依無靠的感覺。一個人。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在孤島上。

是的那晚子規隻能被困在島上。她本能地爬到了島的最高處。眼看著大水慢慢湧上來,衝擊著堤岸,仿佛要吞噬這個無辜的島嶼。然後子規就想到了父母,想到他們一定已經走遍了城中所有的親戚家和子規的同學家。而此刻他們肯定就坐在派出所的長凳上,等著民警為他們填寫尋人啟示。子規想到這些時不禁啞然失笑,更難料自己一想到父母焦慮的神情,竟然會油然萌生出某種由衷的快意。

然後子規就覺出了冷,覺出了好像有小動物在她身邊跳來跳去,她想一定是刺蝟或者灰兔一類。那晚她看到的最真切的動物就是枝丫上來回轉動腦袋的貓頭鷹了。它的玻璃球一樣的眼睛是暗夜中唯一的明亮。子規就是在貓頭鷹發出的淒厲叫聲中睡著的。對她來說,濃濃困意甚至比黑夜的恐懼更令她難以抵禦。

子規是被林間的鳥鳴弄醒的。醒來就看到了那條浮上水麵的路。

然而父母最終還是相繼離開了她。她隻是記不得他們離開她究竟有多久了。從此沒有了家的溫暖,她卻意外地有了一些錢,而這些錢足以撐持她讀完了大學和研究生。是的當沒有了父母子規才覺得終於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她很努力地學習亦很風光地畢業。她也曾有過一份令人豔羨的衣食無憂的職業,她本可以把這種有望獲得提升的工作堅持下去,然後像很多這個階層的女人那樣充當賢妻良母,相夫教子。但是卻突然地,子規決定將自己放逐。

於是子規走上了零號島。那是那座島嶼現在的名字。不知曾幾何時,子規孩提時常常駐足的這座小島突然被開發商掠去,並廣而告之這裏將成為市裏最具投資價值的富人區。不久後島上果然開始大興土木,一座座紅頂白牆的建築櫛次鱗比,相繼落成,且價格之昂貴,連鳳毛麟角的富有階層都望塵莫及。

以子規白領的收入,她當然和零號島風馬牛不相及。但子規卻固執地認為那座島是她的,是屬於她並歸她所有的,是的,那座島就是她的家。子規的這個想法確乎有些走火入魔,但子規卻堅信,這座城市中再沒有人曾像她那樣無數次登臨這片荒涼的所在了。於是子規認定在她和這座島嶼之間,是有著某種親人一樣的關係的,或者說,這座島嶼就是她的父母,甚至她的祖國,所以,她怎麼能容許別人來侵占自己的家園呢,哪怕隻是精神的家園。

於是像被強暴了一般,子規覺得自己成了受害者。尤其讓子規覺得不舒服的是,他們竟然給這個島起了如此俗不可耐的名字零號島。自子規第一次登上小島,這裏就沒有名字。就像一個家庭沒有名字那樣,但卻如此真實地存在著。如果非要給這個島冠名,也應該用她的名字而不是什麼冷冰冰的“零號”。是呀“子規島”,多美的名字,有杜鵑啼血的味道,那才是這座島的深意。

然後著魔一般地,子規開始了為這座島的奔走呼號。她其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讓這座島保有她的本真,恢複它原有的自然風貌。為此她不惜四處遊說,又四處碰壁,有權有勢的開發商怎麼可能拆掉島上那些昂貴的房舍呢?是的保護自然固然重要,但誰又肯為一個既沒有曆史遺存亦沒有文化積澱且名不見經傳的小島而放棄如此巨大的經濟利益呢?於是子規在這一輪拚搏中,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堂·吉珂德式的人物。當然這是很高尚的比喻,畢竟堂·吉珂德是有夢想的。但是在那些開發商眼裏,子規這個漂亮的女孩,卻像螳臂當車的小醜。他們當然很難理解子規的想法,甚至根本就聽不懂子規的話。

很快子規铩羽而歸。那種身心的疼痛、夢想的破滅,讓子規幾乎變了一個人。為了這一份無望的期待,子規不僅丟了工作,還被看作是一個“瘋女人”。而明明子規很漂亮也很理性,並且有著很深的學養。當然子規也消瘦了許多,形容憔悴,且精神萎靡。仿佛被什麼徹底擊垮了,是亦蘇把她接回了家。

亦蘇一直是子規的好朋友,盡管她們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亦蘇的性格中沒有反抗,她卻也能憑靠著順從與寬容,順風順水地得到了這個世界上她想要的所有東西。大學畢業還不到一年,亦蘇就匆匆嫁給了兒時的玩伴。他們幾乎認識了一生,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結婚不到一年就聲嘶力竭,幾乎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轉而亦蘇又閃電般地,嫁給了一位富有的港商。其實這不過是一種對外的托辭,事實是亦蘇被那個喜歡她的商人包養了。她並且不能經常見到老公,因為這男人不僅在香港有妻子,還有著極為複雜的社會關係。而這位港商其實就是亦蘇前夫的老板,那奪妻之恨,得以補償的是這位前夫擁有了下輩子也用不完的錢。

盡管在名分上亦蘇不能如願,但在生活上卻做到了應有盡有。單單住房就有大小三處,更不要說那數不盡的金錢和首飾。但這個富有的女人卻很寂寞,在尷尬的境遇中很難和別人交往。生活中她隻有子規這個朋友,她們就像孿生姊妹一般地共同成長,永遠是同窗。上同樣的中學與大學也沒有因為最終走上不同的道路而“道不同不相與謀”。

她們依舊是最好的姐妹和朋友,盡管她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理念中。因為如此之深的手足之情她們總是能理解並諒解對方,子規不會因為亦蘇的生活方式而輕看她,而亦蘇對子規為零號島所作的近乎荒唐的抵抗,也從未站在一般人的立場上質疑過她。

接下來亦蘇能做的,就是讓精疲力竭的子規休養生息。她給她吃的給她喝的包括給她錢。直到她把形容枯槁的子規喂養得又恢複了花樣美麗,其間不曾嗔怪過哪怕一句子規的不是。她知道子規和那座小島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牽連,也相信子規丟了那座小島就等於是丟了她的靈魂。

但是,誰又能證明那個島就是屬於子規的呢?

那天在美容院亦蘇突發奇想,或許她已經思索很久。她緩聲細語,我們能不能換一種思路?譬如把島上最高處的那座最漂亮的房子買下來?有了那房子,你不是又能占山為王了?從此俯視全島,甚至俯視整座城市。想想這種女皇一般尊貴的感覺,小島不依然是你的嗎?

子規躺在美容院的床榻上緘默不語。她或者在思忖亦蘇的建議。亦蘇大概也猜透了子規的疑慮,立刻說錢不是問題,真的,至少首付沒有問題。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有孩子,我現在窮得就隻剩下錢了……

子規驀地坐起來,轉動著白色按摩膏下兩隻黑黑的大眼睛。當然,這不失為一個好的建議,亦蘇,幹嗎這麼輕易就放棄了你的聰明才智,你從來不覺得可惜嗎?

如果你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就如同你把一個溺水的人,從瀕死的邊緣拯救了出來。

那我們現在就……

但是,我不能要你的錢,這是原則。

那麼,就算是我借給你的。

我這樣說,你還不懂?我是說,我要島上的房子,但我必須靠自己。

你連工作都丟了,就算有工作,你也不可能……

子規怔怔地睜著白色麵膜背後的大眼睛。夢幻一般地,或者某種憂傷,就更像舞台上那個可憐的小醜了。當然,子規說,以當前房價的昂貴,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買得起的。我隻是需要一些時間,但卻絕不能不勞而獲。不不,亦蘇,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說我自己。我必須依靠自己,你了解我,所以,你必須要相信我。是的,靠自己。我能行。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亦蘇眼睛裏無奈的目光。她顯然已經明白了子規的心意。平時她們也曾就此開過玩笑,但是這一次亦蘇知道,子規可能真的要做了。

就為了那個破島,值得嗎?

如果連你都不能理解我?

這可是人生的……

那麼別人就更拿我當神經病了。

然後,沉默。在按摩師剛柔並濟的推拿中。

離開美容院的時候,她們依舊沉默不語,好像一場苦難即將來臨。

怎麼不說話?子規問,有那麼沉重嗎?你不是也認為這是最簡捷的方式嗎?

或者我不該提出買下那座房子。

一個很好的建議啊,子規輕鬆的語調,我就不會失去我的島了。

實在不是好的選擇,我後悔了。

無所謂的。無論怎樣,都是人生。

亦蘇發動了她的汽車。也許,蔡能找到一些可以幫助你的朋友……

子規坐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大堂裏,身上諸多不自在。她知道出此下策絕非情願,而世間多少事其實都是被逼無奈。事先已經約定好時間,子規早到,是因為想在大廳裏喝咖啡。過去她也曾在此無數次逗留,但那時心情和現在顯然不一樣。河東河西,項羽也有別姬的悲壯。子規為此作了充分準備,讓自己在卡布奇諾的時候,感覺上和先前別無二致。當然她也精心裝扮了自己,讓自己看上去既風情萬種,又不失某種優雅高貴。

子規為自己要了咖啡。她知道很多有錢人就是要來這樣的地方消費,以顯示他們的咖啡都是五星的。而這些所謂的有錢人無非是在殘酷的攫取中敲骨吸髓,他們所榨取的每一個銅板都沾滿了他人的血。然後便道貌岸然地坐在了這種地方,以炫耀他們的生活怎樣高尚。而高尚之於他們的靈魂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子規太了解這些虛偽的有錢人了。

子規以為她要見的那個人會從旋轉的玻璃門進來,所以偶而會抬起頭來看一眼那扇轉門。她覺得從那裏旋轉進來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她的客人,於是在心裏選擇著,哪怕她不喜歡甚至厭惡的那些男人。

子規的位子正對大門,因此旋進來的男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有的在走出了子規的視線後還會回過頭繼續凝望她。自這一刻起子規意識到,在這些男人的目光中,她一定已經與眾不同了。

她覺得咖啡的時間已經夠久了,她的心情也早已從緊張變得不耐煩。要來的總歸要來,既然她已別無選擇。她隻是覺得周邊對她投來的目光越來越不友善,甚至充滿質疑。是的有什麼好質疑的,是,或者不是,無非兩種判斷。不錯,她就是在等,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是的一個陌生人,又能怎樣呢?

背後突然發出的聲音讓子規驀地跳了起來。莫名的憤恨,想要發火,卻那個男人溫文的話語,您是子規小姐吧?

於是子規才恍然記起,自己為什麼要呆在這裏,為什麼要喝咖啡。叫我子規,我不喜歡“小姐”這兩個字,您能理解嗎?

對方啞然。

這時候子規才抬起頭來,認真地看了一眼麵前的男人。禿頂,矮個子,甚至比子規還要矮。看上去60多了,很可能比子規想象的還要老。但臉上的線條還算溫和,也許他的銅板上沒有那麼多血腥吧,也未可知。

好吧。男人微笑。蒼老中依然紳士的優雅。然後做出很親和的樣子坐在子規對麵,仿佛在消除子規此刻在人們概念中的印象。子規小姐,No,No,對不起,讓您等了這麼久。您知道,我和蔡先生是好朋友啦。我也聽說了您的苦衷,都是朋友,小意思啦,隻要我能幫得上忙。

子規不知道這個禿頂老頭到底是什麼意思,亦不知亦蘇和她的蔡先生到底是怎麼介紹她的。子規隻是說,我以為您會從前麵那扇門走進來……

哦,我就住這家酒店,蔡先生沒有告訴您?無所謂了,子規小姐,No,我這個人可能真的老了,您是否願意光臨寒舍,還是?

盡管子規滿心的不情願,卻還是跟著禿頂離開了大堂。或許子規還期望著能遇到一位白馬王子,卻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境中,她是沒有選擇的。

途經酒吧的時候禿頂走了進去,在櫃台前要了一瓶波爾多紅酒,服務生答應很快會給他們送到房間。顯然他們已經十分熟稔,但子規還是看出了服務生目光中的不懷好意。和這樣的禿頂單獨在一起,你又能指望別人怎樣看待你呢?

也許在禿頂出現之前,人們對子規的身份還心存疑慮,甚至當她作一個有錢的上等女人,至少寂寞的姨太太。但禿頂的種種做派無疑徹底出賣了子規,是的她就是那種女人,因此她隻配得到那些輕蔑鄙夷的目光。

穿越大廳時,子規覺得投向她的每一道目光都狐疑。這讓她滿心怨憤,她覺得此生從未領受過這樣的歧視。那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仿佛沉入煉獄,她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讓自己掙脫出來。

是的她為什麼要來這裏?她在人們的心目中就那麼肮髒嗎?可是她為什麼非要這麼做呢?是的,那份已經被她視為生命的寄托。一想到這個島就仿佛撥雲見日,倏然間什麼抱怨都沒有了。再說她明明就是來做這種事的,許你做就不許別人說,太霸道了吧。於是子規坦然,甚至快樂起來。起碼在心理上,她覺得自己早就勝過了大廳裏那些煞有介事的狗男女一籌。是的起碼她沒有坑蒙拐騙,草菅人命,她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和誠實付出賺取金錢的。盡管,在此之前,她從未經曆過這種被視為下作的交易。

很大的套間,證明禿頂確實很有錢。然後喝酒。然後他們都不勝酒力。然後禿頂就開始滔滔不絕,說他如何如何有錢有房子,又說他在香港和馬來西亞都有家室。因此他希望在子規的這座城市也有一個家,那樣他就不會總是孤孤單單地住酒店了。

他說的很直截也很厚顏無恥,盡管酒後語無倫次,但他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自然子規也聽懂了,她隻是說,或許蔡先生沒有說清楚她的意圖。她不想有家,隻想有一座自己的房子。

有了家不是就能有房子嗎,像蔡先生的女朋友那樣,還能有兩處、三處的房子,對我們這樣的人,小意思啦……

我和蔡先生的女朋友不一樣,子規義正詞嚴,我是獨立的,不想依附於任何人。

那我就先把房子送給您,禿頂順手掏出他的支票簿,您說的房子要多少錢?

您還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隻要我應得的那一份。

您怎麼會不想擁有一個舒適的家?您不覺得家的溫暖很重要嗎?

對不起,我要的東西不能用錢來衡量。

那麼您到底想要什麼呢?

您還不明白?我要的是房子,不是家。

那麼,禿頂忽然色厲內荏,那麼,您以為您的職業就很高尚啦?

我不是來被您羞辱的,盡管您已經羞辱了我。子規說著站起來朝外走,禿頂竟已經為子規開出了一張五萬元的支票。他說既然您是蔡先生的朋友,其實我很敬重您。現在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您要的是自由,對不對?自由對您來說是第一性的,所以您很了不起。拿去吧,也算我老朽的一點心意。

子規的眼淚差點掉下來。是的那就是她的意思。她不能因此而失去自由。

所以,禿頂說,我隻能給您這些了,因為,確實,和我原來的想法不一樣。您很漂亮,也很坦蕩,希望您能盡快得到您的房子。

禿頂轉身做送客狀,子規反倒猶豫了。這是第一次,是的子規不能無功受祿,壞了規矩。她知道擺在麵前的隻有兩條路,要麼拒收支票,要麼陪禿頂上床。

禿頂愈加慷慨激昂,說這些年來,捐哪兒不是捐啊,何況您又這麼需要。我還從未見到過您這樣不虛偽不做作的女人。您和我的小女兒差不多大。的確,我喜歡您。

如果不做,那我就不能收您的錢。子規真的把支票放回到桌子上。

那麼,好吧,禿頂無奈。我不想收回我的支票,我隻想看著你……

於是子規脫下外衣。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麵前。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經曆。她不知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少廉寡恥,道德淪喪。但是在這個男人麵前她還是做了。一件一件地,從襯衣到胸衣,又從長褲到短褲。她隻是沒有想到完成人生的轉換竟如此容易,她隻需把這個墮落的過程想象為正在走進自家的澡盆。她視而不見眼前這個正在衰朽的男人。她的眼睛看著的其實是一個看不見的地方……

那個赤身裸體的男屍是子規發現的,也是她向派出所報案的。那張慘白的臉讓子規難以形容。在島上,她已經不止一次見到過這個男人了。和這個男人相關的還有一個女人。她總是獨自來到島上,總是穿著那件惹眼的紅線衣。

那是島上落滿金黃葉片的季節。天空總是很美,流轉的雲,和些微的,略帶寒意的秋風。子規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什麼總到島上來,讓子規有了種被侵犯的感覺。那時候子規就像動物一樣,用她的氣味占領了島上的所有地盤。但是當這個入侵者突然出現的時刻,她卻不能像動物那樣趕走她的敵人。於是子規隻得選擇島上最有利的地形,透過搖曳的枝杈觀察女人的一舉一動。然後就看到了那個姍姍來遲的男人,看到了他們怎樣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又怎樣慢慢隱入了茂密的叢林中。接下來子規就什麼也看不到了,隻聽到鬆濤中夾雜著某種類似於絕望的喊叫聲。那是子規從不曾聽過的一種聲嘶力竭,卻如歌一般的,悲戚而悠長。

後來子規一聽到這聲音,就知道一定是那兩個人又上島了。於是將自己蜷縮於鬆林深處,任憑荒野間響起的那絕望的淒厲。

有時候並不是兩個人一道來,女人就會長久地等在那棵大樹下。有時候從午後一直等到到黃昏,最終那個男人也沒有來。然後女人便會哭泣,便會一步一遲疑地離開滿天星月的小島。

後來男人來得越來越少,在那些如歌的淒愴中,仿佛又加進去了一些爭吵的聲音。這聲音便是子規熟悉的了,她或者就是為了逃避這種聲音,才每每躲進這座寂寞的小島。是的那是父母沒完沒了的爭吵。子規後來才知道,其實他們已經不再愛對方了。他們所以堅守著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僅僅是為了他們還都愛子規。但他們不知道這愛所帶給子規的,反而是更加痛苦的折磨和刑罰。每每當子規被睡夢中的爭吵聲驚醒,她都會把整個身體縮進被窩。無論她多麼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不絕如縷的詛咒聲依舊會透過棉絮、穿過指縫,侵入到子規的身體中。後來父母的吵鬧成了子規最害怕的事,以至於她因此而害怕睡覺,害怕被驚醒。她也曾央求過父母不要再吵了。她說她受不了了,卻還是幾乎每個夜晚都提心吊膽,仿佛睡在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火藥桶上。

慢慢地子規終於意識到,事實上她的父母並不是真愛她。如果愛,他們就不會讓她生活在如此緊張的氛圍中了。後來爭吵不斷升級,以至於從夜晚漫延到白天的時時刻刻。他們隻要相互見到就會劍拔弩張,硝煙四起,在你死我活中不再顧及子規的感受。為了能有一個安寧的所在,子規才找到了這個荒無人煙的小島。她從此愛上了這裏的孤寂,想不到,連這裏也變得不再寧靜。

不是女人在樹下哭泣,就是男人對女人大喊大叫。那時候子規並不懂什麼是愛,卻知道他們一定已經不再相互喜歡了,就像她的父母。但盡管如此,他們在島上的約會依舊斷斷續續,不爭吵的時候也會擁抱親吻,或者在樹叢中發出那種如歌般的哀鳴。

唯一的一次,在一陣暴風雨般的撕扯後,女人突然跳進冰冷的湖水。站在山崗上的子規驟然周身發抖,眼巴巴地看著女人的紅線衣在水麵上飄蕩。沒有掙紮,那女人便慢慢沉了下去,或者她篤定要結束這份人生痛苦。

子規不知道這個沉下去的女人會不會被淹死。她害怕極了,想要喊叫,卻又周身癱軟。就在子規無能為力的時候,男人終於跳進水中。緊接著深紅色的線衣重新浮上水麵,沉甸甸地,連同女人顫抖的身體。

然後是濕淋淋的兩個人相擁而泣。寒栗中的親吻讓他們重燃往日激情。或者死亡成為了他們愛的契機。突然之間,他們奮力脫下了各自身上水淋淋的衣服……

紅色的毛衫。藍色的長褲。就那樣躺在在緩緩的湖岸。那時候已經夕陽西下,湖水泛起了金色光斑。在如此美麗的光線中,第一次,子規看到了赤身裸體的男女在一起。他們不僅赤裸著,並且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們不僅貼在一起,還上下地起伏地動蕩著。然後就傳來了那絕望而又美麗的喊叫。那是子規聽到過的最美的音樂。也是第一次,子規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音樂是怎樣從他們赤裸的糾纏中發出來的。那麼美妙而淒厲的,歌一般的呻吟。延伸著,到湖的盡頭,到緩緩墜落的夜色中。

與往日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的歌吟格外地長……

子規在最後一抹斜陽沉落之前離開了島。她不懂島上發生的事情有什麼含義,她甚至很快就忘記了。那個晚上她睡得很沉。沉得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她拚命反抗,不想被人推下山崖。在掙紮中她睜開眼睛,才知道原來是發生在島上的一場噩夢。幸好那隻是一場夢,但子規心上還是有了種隱隱的痛。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子規睜著眼睛一直到天明。

子規飛跑著來到島上。那時候太陽剛剛升起。她不相信她的島上會發生不幸。然而就在昨天那兩個落水者相互溫暖的地方,子規竟真的看到了那個躺在河岸的男人。和昨天一樣,男人周身一絲不掛。就那樣白花花的,在秋日的豔陽下。沒有遮蓋的身體已無處躲藏,隻有那張慘白的臉被掩藏在自己的陰影下。

子規從未見過裸體的男人,更不曾見到過一個死人。她確認他死了是因為,她躲在鬆林後整整一個上午,都不曾看到那男人有一絲動靜。甚至鳥兒落在他身上,甚至鳥兒開始啄他的眼睛。是的,一個死人。當子規突然意識到這一點,連她自己都被嚇壞了,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逃離孤島的。

她不能把那個死人獨自留在島上。她下意識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跑向派出所。是子規把警察帶到事發現場的,那一刻,子規剛好看到一隻白色的大鳥,啄起男人的眼珠就飛走了。於是那黑紫色的深深的空洞。那粘稠的帶著腥臭氣味的血汙。子規便是看到這種惡濁的景觀後暈厥了過去,後來聽說,男人脖子上的那串手印證明了,他是被人活活勒死的,而後陳屍河岸。

子規被邀請到一個文化沙龍。據說現在的文化人也很有錢了。一個很煞有介事的酒吧。在一片幽暗的燈光下。奇形怪狀的各色人等。極度地誇大其辭或扭捏作態。

這時的子規已有了可觀的進賬,她方才可以鬆一口氣,把目光朝向一些有意思的男人。她端著酒杯在這些所謂的藝術家中穿行。她的美是她自己可以感知的。她隨心所欲地忽略那些她不喜歡的家夥,既然到了這樣的地方,她當然要去接近那些確實有品味的男人。

於是她看準了那個修長的男士。幾乎是第一眼,她覺得自己就愛上了那個人。盡管他放浪形骸,不修邊幅,卻依然能透過他不羈的服飾,看到他內裏雕像般完美的身軀。是的她選擇了這個看上去很舒服的男人。她覺得他不僅自然天成,而且風流倜儻。不,他不僅風流倜儻,還學識淵博。她知道這種能夠將美貌和知識融為一體的男人已經很難找了,而這個男人在優雅的談吐中,又傾注了對女人的浪漫和體貼。

最後子規才知道,這個男人是詩人。

而詩人又是什麼呢?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沿街乞討者。這是詩人自己的估價。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中,還有什麼人肯讀詩呢?於是寫詩之餘,他從事電影或電視劇本的寫作。很沒意思的,他說,無非是為了苟活。

子規和詩人可謂一見鍾情。那閃電一般的化學反應,讓他們立刻躲進了酒吧最昏暗的角落。他們在紛紛攘攘的嘈雜中擠在一起。他們並且始終牽著對方的手。詩人看上去既性感又激情,說看到您就愛上了您,盡管,您是一望便知的那類女人。

那樣的女人就不能和您交往麼?子規不動聲色地抽回她的手。

我不是那種意思,您明明知道。詩人蠻橫地將子規攬在胸前。

你們這種男人又能高貴到哪兒呢?子規並沒有覺得被羞辱,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早已刀槍不入了。

我並沒有鄙薄您的意思,我是尊重您的,我隻是想說……

你們這種自視清高的男人,怎麼會不喜歡李師師李香君小鳳仙賽金花那類傾城傾國的名妓?抑或,茶花女那般能千古留名的巴黎女人?

詩人狂熱地親吻子規,抑或想要把她的抱怨堵回去。然後在喘息中說,我隻喜歡聰明的女人,而您又如此雍容美麗。當然,您不是被我們這種文化培育出來的,而是被金錢、被優厚的物質生活、抑或被那些浮華的名牌教唆出來的。是的,有時候一個文盲,你隻要把他放在一個極度奢華的環境中,讓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也會慢慢變得彬彬有禮,甚至一副gentleman的做派。不過那隻是一種表麵的華麗,附庸風雅而已。要知道那隻是徒有其表,而那樣的人是沒有心的。

那麼您是在譏諷我啦?子規自若地嘲弄自己。不過是霓裳羽衣,長袖善舞罷了,我當然屬於那類沒心的人。

您為什麼總是誤解我?我隻是想說您聰明。聰明的女人就不一樣了,無論她是做什麼的。

他們離開酒吧,去詩人的家。詩人說他孑然一身。又說從事他這種職業的人,是不適於有家庭的。但見到子規後就不一樣了,尤其子規這不俗的名字。他堅信在子規認識的人中,決不會有人像他這樣欣賞“子規”這兩個字。他問子規是誰為她起的名字,又問是否知道子規其實就是杜鵑。不是那種俗豔的山花,而是一種被稱作杜鵑的林中鳥。這種鳥周身黑灰色羽毛,尾巴上絢爛著白色斑點。初夏時晝夜不停地啼叫,發出“布穀布穀”的聲音,所以又稱布穀鳥。不不,讓我們忘記布穀這個俗名,您知道嗎,這種鳥又被稱作杜宇。杜宇是一位帝王的名字,說起來就太複雜了。您一定聽到過“杜鵑啼血”的傳說吧,就是說,杜鵑鳥不停地叫不停地叫,一直叫到滿嘴鮮血……

是的,他們做愛。因為啼血的子規就是那種人,所以他們無所顧忌。如行雲流水般,繾綣的深情。沒有夢想,隻是現實中的某種交易。一個滿懷了激情的詩人,和一個風塵女子的,萍水之歡。

沒有事先的約定,亦不知子規這種女人的價碼。於是捉襟見肘,說,不是為了交易,而隻是,出於愛。

出於愛?在子規完成了所有激情獻演之後,出於愛?愛是要被詛咒的,愛就意味了,死亡。怎麼能,出於愛?

詩人愕然。您怎麼會?以一個風塵女子的思維,得出詩人一般的結論?

子規穿好衣衫。不說島上的往事。如此諱莫如深,讓詩人難以參透。

詩人收起被攥得皺巴巴的幾張百元鈔票。

子規從包裏拿出兩千元現金給詩人,說,是她在買春,所以要付費。

詩人無地自容,子規卻說,如果貪婪情感,將一事無成。詩人聽不懂子規的話。子規又說,如果如您所說,是出於愛……

此後他們絲絲縷縷地交往著。交往著而至詩人真的愛上了子規。他情願龜縮於子規溫暖的卵翼下,為此他寧可放棄掉一般男人對子規這種女人的偏見。他知道要做到這一點是需要勇氣的,還要經曆一次疼痛的蛻變。和一個被無數男人調教過的女人相愛有什麼不好?他就是喜歡子規這種成熟的女性,而不是那些青澀的滿腦子浪漫想象的小女人。和子規在一起會免去很多不必要的煩惱,就那麼直接的,而有時候,直接也就是單純。他於是將自己想象成繆塞或蕭邦,他覺得子規就是他的喬治·桑。這樣想象著他便覺得自己高尚了起來,因為隻有他這種人才能徹底摒棄世俗社會的那些陳規陋習。

不過他這樣想、這樣做其實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從自己出發,自說自話,根本就不曾顧及過子規的意願。他慶幸自己不僅是一個擁有自我拷問能力的人,還是一個有著行動精神的人。他當然沒有把這種所謂的犧牲當作某種施舍,他因此而並沒有很隨意地將這種想法拋給子規。他知道子規雖然風塵卻很自尊,所以他不知道子規能否接受他的想法。於是他吞吞吐吐,生怕會傷及了他和子規之間的萍水之情。

總之詩人已經越來越離不開子規了,他愛她愛到了血肉,愛到了靈魂,愛到了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身與心的疼痛。於是在一次完美的做愛之後,他鬥膽說出了他的想法。她懇求子規能留下來,至少這個晚上。他希望他們能有一個完美的長夜,他希望能徹夜感受著子規,他夢想著清晨醒來的時候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身邊的子規……

但子規固執地穿著衣服,說她確實有約在先。這是子規第一次光明磊落地述說她的職業,她說她的職業也是職業,也要信守職業道德,她不能為了詩人的浪漫想象,就將她的客人棄之不顧。

到底要多少錢才能滿足您的貪欲?詩人突然喊叫起來,脖子上的青筋跳蕩著憤怒。

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夢想。

夢想?做這種事就是你的夢想嗎?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有病啊?

子規不再理睬這個失控的男人。她怎麼會對這種人說自己的夢想呢?那隻是她一個人的追求,無須他人分享。盡管,在身體的深處,她對眼前這個孩子一般的男人還是懷了一份由衷的感情的。

震怒之後,詩人又跪下來請求子規的原諒。那時候子規已經收拾停當,準備離開。男人流著眼淚抱住子規,說我的要求已經很可憐了,無非是希望能在醒來的時候看到你。然後他不停地說,他愛她他愛他,為此他已經說服自己摒棄世俗偏見了。這也是需要勇敢和承受力的,因為他不可能在和子規親熱的時候,不想到她和別人上床的景象。他也不能不想到那些人滿足之後,怎樣將大把大把的鈔票塞給子規。而事實上,他們又是怎樣在心裏鄙夷著子規這樣的女人。所以他要把子規接過來,不允許那些流氓惡棍再占子規的便宜。他要子規從此變得純潔,變得尊嚴。你知道,詩人說,我也是經曆了痛苦而激烈的思想鬥爭的,尤其我們這種過分敏感的人。是的,我隻是想愛你,保護你。你這麼美好的女人,怎麼會想到去做那種事?

我說我有夢想,您肯定不相信。但這確實是我唯一的機會了,您當然也不會理解。所以,在夢想之前,什麼都會變得無足輕重,這一點您應該明白吧,就像您寫詩。我有我既定的人生目標,可是您,您不會對我有任何幫助的。

你說這些的時候,冷得就像冰雪女王。你高高在上,漠然而傲慢,仿佛周身沒有一處是柔軟的,連同你的心。你當然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憐憫和恩賜……

不,我要錢。錢難道不是恩賜麼?至少對我來說,是的。錢就是憐憫和恩賜,所以,我接受。

那你就是名副其實的婊子啦?

如果您願意這樣看我,無所謂。

你以為我是窮光蛋嗎?就因為恨錢我才從家裏跑出來,過這種下三濫的爛生活。如果我能掏出足以把您買過來的錢呢?如果我能把您的一生買下來呢?

無論您有多少錢,是的,子規將散亂的頭發挽到腦後。一個自然天成的美麗發髻。我不會被任何男人包養的,無論多少錢,也無論多深的關係。

就是說您要自由了?您這樣的女人配自由嗎?

子規真想給這個男人一記耳光,但想了想,她還是圍上了她的頭巾。

您鄙視我這種不給錢的男人,又輕慢那些給您錢的男人。在您眼裏,任何的男人都是他媽的混蛋,於是您愚弄他們,或者這也是您報複這個社會的一種方式。所以您的夢想才可能是做一輩子的妓女,對嗎?您回答我呀?

子規轉過身麵對詩人。記得我說過嗎,不能貪婪感情,這就是報應。

我不懂您的意思。我隻要您也愛我。您不在的時候我腦子裏轉的,惟有您……

子規不再理睬他。她知道她的夢想和原則是不會被人理解的。而這種所謂的藝術家就更可怕,會無端生出各種詭誕的念頭來折磨她。和詩人交往得越多子規就越疲憊,不像那些有錢的惡棍那麼簡單利落。做了,然後拿錢走人,子規卻一步一個階梯地接近了零號島。做得久了,子規自然也做出了經驗。她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方式去取悅不同的男人,也知道怎樣去獲取更多的回報。

唯一的破例,這個詩人。子規不收他的錢,因為那是子規自己的需求,或者也可以被稱作一種愛。但此刻子規不想再和這個敏感而饒舌的男人糾纏了。她覺得他耽誤她的時間已經太多,她也不想再承受這些不必要的懲罰了。

您說過的,您也需要我……

子規拉開了詩人的房門。

留下來,我們在一起,您不能如此絕情……

子規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很冷的背影,也一定,很硬的心腸。

子規關上身後的房門。立刻聽到有什麼重重砸在門上。然後稀裏嘩啦一片碎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