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子規(3 / 3)

子規不敢想她剛剛做過的事。她懵了,腦子裏一片空白,或者,幹脆所有的腦細胞都死亡了。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慢慢恢複,然後便坐在地毯上大哭了起來。

是的她簡直不敢相信亦蘇會這樣做。她憑什麼要這樣做啊,將自己的蔡先生拱手相送?在這個到處充斥著爾虞我詐的冷漠的世界,怎麼還會有亦蘇這樣的人,你真混蛋呀。子規不停地哭著,不停地罵亦蘇,你怎麼能做出如此有悖倫常的選擇,置我們的友誼於不顧?那麼我成了什麼人啦?少廉寡恥,無情無義,甚至連朋友的老公都不放過。在這個肮髒的世界上,我比這個肮髒的世界還要髒。

是啊,是誰將子規置於不仁不義,又是誰讓她成為被世人不齒的壞女人?是的要怪隻能怪亦蘇,明明是她在用子規的卑劣襯托自己的高尚,可是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但最終子規沒有撕碎那張二十萬的支票。她知道所以這樣是因為自己已經爛到了骨頭裏。她用她孤島的夢想將此生所有的汙穢都鍍上了一層金樣的光輝,但金色的罪惡就不是罪惡了嗎?

這時候子規才意識到自己到底有多麼醜惡。竟然能利用友情來實現自己荒唐的夢想,且安之若素。對蔡先生所做的那些確乎不堪回首,她隻要一想起酒店的雲雨之交,就覺得自己已無顏再見亦蘇。

子規知道亦蘇對蔡先生懷了怎樣的感情。她一個如此如花似玉的女子怎麼能委身如此衰朽的男人。亦蘇選擇男人不該像子規這般無奈,畢竟自己是以盈利為目的的,所以她別無選擇。而亦蘇則應該有一個她愛的英俊而有力量的男人,哪怕他沒有名望,哪怕兩袖清風。但亦蘇就是選擇了這位蔡先生,讓他像祖父一樣地嗬護她,又像籠中雀那般生活在沒有自由的天地中。為此她寧可不明媒正娶,寧可被包養。她要的隻是現實的富有,隻要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別人奮鬥了一輩子都得不到的錦衣玉食,香車寶馬。為此亦蘇是做出犧牲的,能忍受這樣一位風燭殘年、又不能經常在一起的老頭,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做到的。但亦蘇做到了。

於是很多年來亦蘇守身如玉,或者為了某種道德。也或者她把這個供養她的男人當作了恩人,所以她要知恩圖報。她不豔羨轟轟烈烈的愛情,小橋流水的感傷,她隻要平平和和地守住她的蔡先生,守住她那一份平靜的日子。是的亦蘇就是那種從一而終的平凡女人,她的天地很小也很可憐。她又何嚐把她的男人借給過誰?就如同她不會把銀行的賬號和密碼告訴別人,但唯獨當子規困獸猶鬥……

子規怎麼連亦蘇如此拙劣的伎倆都不能識破?

隻是一切都不再能挽回。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子規不和亦蘇來往。她既不見亦蘇,也不接亦蘇的電話。直到後來的某個場合她們偶然相遇。看到子規後,亦蘇眼睛裏汪著淚水,卻怯怯地,仿佛自己真的做錯了什麼。子規才將滿心的怨憤釋放出來。她們沒有相互指責。隻是默契地握緊了對方的手。

子規不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見麵。她從酒店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她的腿剛剛伸出車門,就看到了門廊裏那個形跡可疑的人。於是她退回到出租車中,在車燈的照射下,她立刻認出了那個男人。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他們早就不來往了。

子規坐在出租車裏踟躕,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回家,還是繼續留在汽車裏。幾秒鍾內子規果斷做出決定,她要出租車司機送她回酒店。她無從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做。她隻是不想再和這個不著邊際的男人藕斷絲連了。

門廊裏的男人顯然看到了子規,也看到了汽車正在重新發動。他於是不顧一切地衝到車前,伸開雙臂,那一刻子規仿佛看到了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明晃晃的車燈直射男人,他用手擋住眼睛,臉頰顯得愈加地蒼白。他執拗地站在車前毫不退讓,無論司機怎樣按著喇叭。鳴笛聲在空曠的長夜中格外刺耳,以至於公寓中的住戶紛紛打開了窗戶。

司機才不管驚擾了誰的夢,對他來說午夜就是白天。他當然知道一定是車裏的女人惹上了麻煩,也知道這個每天出入酒店的女人是做什麼的。不過他從沒有輕看過這個女人,畢竟,在這個寂寥的夜晚,她是他最慷慨的主顧。於是他本能地站在女人一邊,和車燈前的那個男人奮力較量。他左右倒把,前後轟鳴,幾次把那個男人逼到牆角。但是他簡直無法想象這個男人的執拗,甚至當汽車終於擺脫了他,他還要飛奔過來,緊緊抓住車門的把手。那種被汽車拖著的驚險場麵就像好萊塢的槍戰片,而最終做出妥協的,隻能是子規。

直到男人被汽車拖出趔趄的腳步,子規才意識到他是篤定不會放棄了。與其這樣僵持下去,不如從汽車上下來。出租車即刻消失在城市的黑暗中。

於是,暗夜。子規在寒冷中瑟瑟抖動著。她已經很累了,所以不想在一天中最後的時刻再發生什麼了。是的她很疲憊,周身乏力,這或者也是她努力工作的證明。她隻想回到家就躺在床上,一直睡到明天午後。但此刻,她卻還要在寂寥的深夜麵對一個擺脫不掉的男人。他們早已荒疏了彼此,幾乎不認識了。那麼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哪怕他們曾經靈肉相通。

自從業以來,子規就知道她可能會遇到那種糾纏不清的人,她也為此作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但一路下來那些有錢的人竟沒有一個來騷擾她。大家來來往往,很清淡也很君子的相交著。他們需要她,她便欣然前往,價錢也是事先講好的,所以不會有情感的牽連。

不像這個驟然的長夜,他們麵對麵地站在荒寒中。很長的一段沉默,子規甚至沒有抬起眼睛去看他。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臉愈加青灰,那種很冷的金屬色。當子規看到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才意識到那根翎毛竟依然插在自己的頭發上。她進而想到自己的濃妝豔抹,想到臉上很白的底色,猩紅的唇彩,幾近於黑色的眼圈,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今晚的客人喜歡這種煙熏的彩妝。

我這樣是不是很難看,這是子規說出的第一句話,是不是很像舞台上的小醜?

您到底想要多少錢,才能填滿您的欲壑?

對我來說,金錢就像無底洞。現在議論這些還有什麼意義?知道什麼是“不同道不與相謀”麼?

我在等您。幾乎每天都在等。

那您就該被送進瘋人院了。是的誰也救不了您,就像誰也救不了我。

到底是誰在逼您?我會殺了那個人。

我是那種不能主宰自己的人麼?在一家美容院的床上突發奇想。就做了。那時候我還是處女。可笑吧?其實那也是您的需要。

您用不著這麼揶揄我,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想把這本詩集送給您。

為此您不辭勞苦地追蹤我,這詩集這麼重要嗎?

我不想說是什麼讓我遠離您。有了這本詩集我才有了依托。我是來告訴您我要走了,離開這座城市。您從來不接我的電話,我隻有用這種方式通知您。認識您我無怨無悔,覺得上蒼對我已經夠眷顧了。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卻又總覺得有什麼未了事宜。苦思冥想才終於想到,我要把這本詩集送給您。如果不是我要離開,也許我可以慢慢等,哪怕等上一輩子。但時不我待,“一萬年太久”,今夜終於如願以償。

子規接過那本用舊報紙包裹的詩集。她想打開,卻被詩人阻止。那一刻他們的手指偶然相觸。那麼冰冷的,仿佛一個寒顫。

詩人說,別……

然後子規的眼淚浸上來。她很怕心靈中那個柔軟的部分。她隻有變得冷酷才能堅強。然後淡淡地說,謝謝您。又說您知道我這種人,是根本不配讀詩的。緊接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哈欠,立刻說對不起,我實在太累了,整個晚上,我一直在……

子規將詩集抱在胸前,說待我讀過,我會給您打電話。

不,不用了。好的,隨便您。我隻是完成了我自己。就可以無牽無掛地浪跡天涯了。

您真的要走?很久嗎?子規莫名地惆悵。大概是因為“走”這個字,總覺得在這個字裏包含了不盡的憂傷與悲涼。

這對您很重要嗎?詩人臉上驟然的光亮,然而很快又黯淡下來,不,我自己都不知道。

或者就因為滿心惆悵,子規突然有了種想和詩人說點什麼的欲望。於是她說起了她的孤島,說起了她難以割舍的情懷。黑的夜越來越冷,子規卻滔滔不絕。她或者根本就沒看到詩人在瑟瑟發抖,就像寒夜中飄零的樹葉。子規自顧自地說著她所以成為今天這種女人的來龍去脈,並且特別想把她的夢想告訴對麵這個男人。她覺得或者隻有詩人這種人才能真正理解她為人的苦衷。她想讓他知道其實她不是那種隻為了錢的賤女人。她說她一旦擁有了那座房子就金盆洗手,改弦易張,為此,她什麼樣的疼痛都可以忍受……

詩人突然想把他的詩集要回去,說他或者並不真的了解子規這樣的女人。但轉而又說,無所謂了。您拿去吧。那也是一種真誠的宣泄。如子規滴血一般的吟唱。

他們在長夜將盡時分手。分手時竟沒有握對方手。或者子規的故事打動了詩人,或者詩人的思維被凍僵了。總之在那個有點肮髒和血腥的故事之後,他們依舊各自固守著自己的位置。遠遠地,卻又很近,那種幾近於心心相印的近。或者他們可以去子規的房間,一杯咖啡,或茶,哪怕僅隻是為了駐留在相互的同情中。或者至少分手時他們應該擁抱,他們的身體曾那麼親密。但他們就是連手都沒有碰一下,就各自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但子規記住了詩人最後的話,那一刻她正站在門廊下回首望別。詩人依舊站在原地朝著子規的方向,說他忘記了在哪兒讀到的,但那句話真的很美,所以想說給子規聽:也許死亡才能讓我遠走高飛,到達向往的國度。不過我把向往的國度改成了有你的國度。我覺得在向往的國度中,一定有你。

子規幾乎是跑進樓門的。她覺得如果自己再不轉身,就一定會哭出聲來了。

回到房間後她才覺出了冷,幾乎每一寸肌膚都是冰涼的。她立刻將自己裹在被子中,就像被農夫裹在懷中的那條凍僵的蛇。在複蘇的過程中她些微地感傷,是因為她終於可以感覺到窗外的冷了。於是某種負疚之心,不知道詩人此刻是不是還在淒惶的大街上。

從淋浴間出來後,子規就不再想什麼了。熱騰騰的感覺讓她腦子裏一片溫暖的混沌。是的她本來是要將那本詩集拿出來放在床頭的,在關燈前讀上一段、一行,哪怕一個字……

然而她立刻就被夢魘劫掠了。她甚至來不及關上床頭燈。她是被午後明晃晃的太陽照醒的。她靠在床背上打開那本詩集,詩集的名字叫《錦瑟》,子規卻不懂它的意思。

開篇的一段話竟是關於子規的,不,當然不是這個做妓女的子規。那是林中的一種鳥,然後對李商隱一歎三叩首,釋義“望帝春心托杜鵑”時幾近於長歌當哭。所謂望帝為傳說中蜀地君主,後禪讓退位,歸隱山林,閑雲野鶴。不幸因蜀滅國亡傷心而死,死後魂化為鳥,是為杜鵑。杜鵑暮春苦啼,啼到口中出血。啼聲哀戚悲涼,聲聲不斷,動人心魄。於是後人將發出淒音的啼鳥視為望帝。望帝名杜宇,於是這啼血的鳥兒也就姓了杜。於是杜鵑,很美的鳥名,花一樣的,但不是花。杜鵑同時又稱子規,那是杜鵑原來的名字……

然後詩人話鋒一轉,真的說起了一個叫子規的女人。說詩集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為了她的,但她卻永遠謎一般地懸浮在他畢生無法企及的夢中……

算下來幾乎不到一年,子規就賺到了買下島上那座房子將近一半的錢。首付顯然已不成問題,問題是,子規反倒猶豫起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那座房子。總之一種想要盡快了斷的心思,還想知道自己未來的路究竟該怎麼走。

她沒有一次性交付全款的能力,也知道未來漫長的還貸將讓她不堪重負。如果願意,她可以立刻擁有那座房子並住進去,但倘若有一天沒有了償還的能力,房子還不是要棄她而去。所以,太艱辛了,一旦她年華老去,殘荷敗柳,又能有什麼為她遮風避雨?

是的子規已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是的這樣的生活已經讓她苦不堪言。於是,也許島上的房子之於她並不是最重要的,甚至不再是夢想。就算她真的住了進去,每天生活在島上,她就一定是幸福的麼?就一定能回到那個遙遠而溫暖的時代麼?

然而就為了這個曾經的島嶼,子規不惜自取其辱,自毀前程。僅僅短暫的一年之後,她就成為了令人側目的那一類人。她不再溫婉淑靜,知書達理,賣身的生涯讓她從此遭人鄙棄。接下來將沒有人願意娶她為妻,甚至正經的工作單位也不會錄用她。你能指望一個做過暗娼的女人,轉而成為公司的骨幹或CEO麼?

不過子規自己並沒有那麼悲觀,她認為任何生命的體驗都不會毫無價值。而一個人的生命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用這些美好的抑或汙穢的經曆堆砌起來的。沒有人能永遠走在陽光燦爛的坦途上,不如意者總是十之八九。做了就做了,她畢竟由此而有了從不曾有過的那麼多錢。如果不是想要島上的房子,這些錢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一生花銷了。

問題是,子規到底要不要島上的房子?她知道,如果要就意味著,她將畢生成為房子的奴隸。她將繼續出賣自己的靈魂,也將難以逃離身體的苦役。她於是想到羅丹那座青銅的妓女雕像。一個被完全榨幹了的老婦人。那依舊赤裸的幹癟女人。而最讓子規觸目驚心的,是那個女人低垂著而又堅守著高傲的頭顱。這個青銅女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豔麗而高貴的,一定也被各種嫖客所吸引所愛慕所心旌搖曳,或許這也是子規的命運。不,她怎麼能讓自己墮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而況,她的生活中並沒有羅丹那樣滿懷了同情之心的藝術家。

在子規左右為難的淒惶中,她決定不再想這些讓她煩惱的事。她此生最不喜歡做的就是選擇,何況要選擇的又是她的人生。她無力在進退維穀中做出取舍,她的命運很可能就決定於某時某刻的不經意之間。

但有一個結果是確定的,那就是墮落的這一年她勝利了。盡管這些錢來之不易,但她畢竟贏得了她的富有。於是她想到應該為自己慶賀,同時也答謝那些曾為她慷慨解囊的人。於是子規把這個想法告訴亦蘇,說無論那些人是什麼人,但隻要他們幫助過她。

亦蘇些微的猶豫,她覺得子規掙錢不容易,何苦用自己的血汗錢酬謝那些人。再說那些人有頭有臉,來來往往,都是在場麵上混的人物。她覺得這些人未必會出席子規的酒會,說到底,他們和子規的關係拿不上台麵,如果他們不肯來呢?

我是什麼人,洪水猛獸麼?子規愈加堅定不移,哪怕他們一個也不來。

既然子規已經決定,亦蘇惟有全力以赴。不然以我家蔡先生的名義?反正公司經常要舉辦這類活動,不過是嘉賓不同罷了,或者那樣,他們就能順理成章地……

子規想了想,說,不。“不”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變通的餘地。亦蘇就知道子規那股子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勁兒又上來了。

為什麼我不能成為酒會的主人?明明是我要答謝大家。何苦要蔡先生枉背這個虛名,我怎麼就不能堂而皇之地成為我自己呢?你越是猶豫,我就越是要試一試。如果他們真的不來,我就偃旗息鼓,入寺為尼。

當尼姑可是要削發的。

正好改變一種生活的方式。

你以為尼姑就好當嗎?我可見過大山背後的那些尼姑庵。不單單長年清鍋冷灶,還終日陰冷,不見陽光。每天念經打坐不算,單單是淩晨即起你就受不了。

沒有什麼受不了的,隻要你真的斷了塵世的念頭。

和那麼多滿心幽怨的女人住在一起,你以為她們都是出汙泥而不染的淑女子?大都是為了一己的不幸才皈依的,對佛法經意幾乎一無所知。

其實我從沒想過要出家。你知道我是個很現實的人。我隻是想要逃離,或者起碼做個了結。現在可謂一片茫然,這種沒有目標的生活有什麼意義?

所以,那個島真有那麼重要嗎?一開始我就懷疑你的選擇,你的固執又讓我不能不順著你。

哦,你誤解我了,我不是說夢想不重要。

我是說,亦蘇不由得激憤起來,難道除了零號島,你就沒有別的夢想了?

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大廳。子規覺得她就應該如此氣派。或者這已是最後的晚餐了。然後基督將背負十字架前往骷髏山。

是的夢想就那麼重要麼?這一次子規記住了亦蘇的詰問。於是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她竟然真的覺出了零號島的虛妄。那樣的一座房子當吃當喝?人睡覺時需要的不過是一張床。而一個女人孤零零住在山頂,在如此繁亂的環境中子規敢麼?況且這裏早沒有了原先的寧靜和美麗,俯首望去,除了遍布島上的各色房舍,就是不時彌漫空中的燃油的硝煙。一些房主為了自身的安全,不惜構築高牆,壁壘森嚴。不僅用柵欄將門窗包裹得嚴嚴實實,讓自己成為自己的囚徒;還以鄰為壑,隨時戒備來自各方的假想敵。於是大盜小偷不辱使命,越是銅牆鐵壁就越是滿懷鬥誌。以至於常有某豪宅被竊的消息傳出,弄得島上居民惶惶不安。

是的,夢想就那麼重要嗎?或許那根本就不是子規想要的。人活一生怎麼可能僅僅為了一座房子,居者有其屋,那隻是物質生活中最低級的一個層麵。子規怎可能讓自己長久陷入如此迷亂的境地?哪怕僅僅一年,但一年足以改變她的人生了。

這個酒會,子規可謂出手闊綽,看上去仿佛她是家財萬貫的富婆。為了酒會的品質子規不惜重金,被亦蘇認為再度掉進了房子一樣的陷阱中。但子規就是執迷不悟,說這是向某種生活的致敬,抑或挽歌、禮讚、告別什麼的,誰知道呢?所以怎麼可能不鄭重。於是哪怕餐巾紙那樣的細節,子規都要親自過問,而對於她自己在酒會上的形象,就更是別有精心構思。

為此子規特意訂製了三套禮服。分別是黑色、白色和紅色,以及與之相配的式樣。子規一直以為這是最適合她的色彩。黑色是晚會最常規的顏色,無論怎麼穿都不會有所偏差。白色則象征了純淨和貞潔,或者新娘,這是子規一直不曾體驗過的,所以她不想錯過這個表現本真的機會。紅色也是子規所熱衷的,盡管她已經不穿那種火樣的色彩了。她第一次認識紅色是因為來潮。從此認定紅色就是鮮血,所以又和革命息息相關。隻是那時候子規還不了解血和死亡之間的關係,也不曾感受過鮮血帶來的疼痛。即或她小時候就曾看到過有人被殺戮,但沒有血,隻是被扼住了喉嚨。但沉浮於水中的紅色掙紮,卻是子規永生不忘的,當然還有詩人杜鵑啼血的故事。從此子規豔羨血色,渴望用紅色來包裹這無聊的身軀。這是子規不得已的體會,倘要畢生度過一種無色無香無痛無癢的生活,那麼,她寧可選擇周邊充滿血腥。

這紅、白、黑三色華麗的禮服,子規要在酒會上依次穿過。她以為這才能代表她完整的人生態度,她不是那種中庸的人,更不能將所有人生的色彩混為一談。不,她不喜歡那種調和之後的中間色,她涇渭分明,在她的生命中,隻有紅白黑。

子規以大紅的色彩首先亮相於宴會廳。她看上去的確雍容華貴,一派女王氣象。最初的時候,大廳裏果然來客稀疏,幾乎隻有蔡先生和他的幾位朋友,和子規一道迎候在宴會廳門口。亦蘇的手心一直汗津津的,生怕“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尷尬會徹底冷了子規的心。不過當夜幕降臨,便一輛輛小轎車悄然停靠在酒店外。連門口的侍應生都弄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衣冠楚楚的人士出席樓上的酒會,更不知那個一襲紅裙的華美女士到底何許名流。

子規楚楚動人地站在水晶燈下。臉上一如既往著淺淺的微笑。然而一種勝利者的微笑,哪怕一路滴著鮮血和肮髒的精液。她從來不可能不勞而獲地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便是子規實現自己的艱辛曆程。所以她沒有什麼歡樂而言,隻是覺得自己已無需再徘徊了。她決意不再重操舊業,也篤定不再要島上的房子。她將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子規端著高腳杯在人群中穿行,對每個熟悉或不熟悉的客人報以謹慎的微笑。她挽住那位年逾古稀的禿頂,那是她的第一位客人。那以後,他們已然像父女般心有靈犀。她覺得隻有和他在一起時,才會有一種由衷的安全感。她知道他對她是以誠相待的,否則不會把零號島的開發商介紹給她,盡管那個男人最終寸土不讓。她知道即或和她交往過的所有男人都出現在酒會上,那個冷硬的男人也不會來的。是的唯獨那個男人,而子規,也許並不期待再見到他。

子規和那些她服務過也索取過的男人搭訕著。她娓娓而談,溫柔而親切,就仿佛她是他們所有人的紅顏知己。子規在蔡先生的麵前也不再尷尬,因為她早已和亦蘇化幹戈為玉帛。感覺上不舒服的時候,她會轉而想到舊時代的三房四妾。就當她和亦蘇同為蔡先生的姨太太,而姨太太之間有時候也會相互舉薦,有著很切膚的利益和友誼的。這樣想似乎就沒有什麼不堪的了,妻妾成群抑或三宮六院,曆史中漫長的部分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於是子規向亦蘇和蔡先生敬酒,謝意中包含了真摯的友誼,大概也暗示了那不堪的交易。

直到那個煞有介事的男人不期而至,他走進宴會廳時竟還戴著墨鏡。

這時候子規邀請的客人可謂悉數到場。於是她脫掉那件火一般熱情的紅裙,將一襲沉靜的白色紗裙裹在身上。盡管她知道這種場合的著裝就是要誇張,但出現在客人麵前時還是有些不自在。

她有點矜持地迎了上去,像新娘一般挽住了那位零號島的主人。他們款款走上鋪著紅地毯的台階,那架勢仿佛她就是他的新娘。子規無意將這個男人介紹給誰,她隻是覺得挽著他手臂的感覺很輝煌。

你不覺得我們像一對新人嗎?

可惜我剛剛換掉了那件紅色的,我以為您是渴望血腥的那一種,譬如,那些宛若桃花的處女……

我提議過,我們結婚。

您又來了,不覺得您的創意荒唐麼?

您什麼也不會損失的,還能得到島上的房子。就像現在,您和我一道走進大廳。在瓦格納的《結婚進行曲》中。我喜歡您這件白裙子。或者,我們就把它當作我們的婚禮?

這對你我來說都晚了,我已經決定放棄您的島了。

就是說,您也要放棄皮肉生涯了?

子規恨恨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身邊的男人。您真無恥。可惜我看不到您的眼睛。卻知道您的心有多刻毒。您以為您是那種可以以身相許、托付終身的男人麼?

這裏都是些什麼人?全都是您的客人嗎?

很高興您能欣賞我。

當然,願望總是美好的,隻是要肮髒和金錢來堆砌。其實你我都是這種人,少廉寡恥,又不擇手段。所以從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和我是同一類人。我們若是能長相廝守,才是最最天造地設的,您說呢?

您過於自信了吧?

如果真的要了斷,那麼,就嫁給我。

以您精明的大腦,怎麼會淪落得如此弱智?

從現在開始,直到死,我將永遠為您保留嫁給我的權利。

別做夢了。

男人有時候也做夢,尤其當麵對您這種讓人難以取舍的女人時。

也有人對我說過同樣的話,隻是他不這麼露骨。他說他要經過心靈的掙紮,才會鼓足勇氣說出我愛您。不像您這樣厚顏無恥……

子規的思緒遊了出去,因為她突然想到了那個詩人。她重複著詩人的話語時才意識到,為什麼,她始終沒看到他的身影。她記得在邀請的名單上,她是列出了詩人的。於是子規離開身邊的男人,在舞池中央找到了和蔡先生跳舞的亦蘇。

你忘了給他發邀請了吧?

又怎麼啦?亦蘇驚慌的表情。

詩人。

什麼詩人?

我明明把名單開給你了。

隻要你寫了,我就不會錯。

你一定漏掉他了,否則他不會不來。

亦蘇開始疑惑自己,也許……

你肯定是忘記了,是的,如果他還沒離開。

亦蘇驀地被提醒,立刻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哦,是那個詩人啊,我記得你說過他要過一種遠足的生活,但你還是要邀請他。如果說別人我可能記不住,但這個人我肯定寄給他了。

那他怎麼沒來呢?

也許他已經走了。

子規默然離開舞池。突然和誰都不想寒暄了。

無端地她被一雙手臂從背後攬住,然後便不由自主地被那個人被帶走。

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男人仿佛幸災樂禍,因為那個說過他愛您的人?

子規想掙脫卻掙脫不掉。我以為我忘記他了,但其實不是。

那樣的男人不是男人,不值得您如此失魂落魄。

我以為他沒走,但是他走了。我以為他會來,但是他沒來。

那麼,如果他永不回頭,您願意嫁給我嗎?

見不到他,才知道,我有多想他。

所以,所有您能夠見到的人都一錢不值。

我已經放棄零號島了,您聽我說過了吧。

不過,在我的意念中,它已經屬於您了。

但我好像並沒有對您說過,為什麼我非要把您趕出那個小島。是因為很多年前在那個島上,有人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愛一個人您才可能殺死那個人。或者,反過來說,您殺了那個人,僅僅是因為您愛他。

男人的臉色頓時鐵青,他甚至摘下了那副墨黑的眼鏡。他定定看著子規的眼睛,您怎麼會聽信那種異端邪說?

難道您想成為那個因為愛而被殺死的人?

您以為我們這樣來來回回,是在表演您尋愛的探戈?

是誰掠奪了那個女孩子的家園?是誰逼良為娼,讓她墮入無底深淵?所以,她怎麼可能嫁給您呢,她恨您,對她來說您禽獸不如,您是她的仇人,您……

男人轉身離開子規。但還是又回轉過來逼近她。他幾乎貼在子規的胸前,沉吟著,您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我為什麼要開發那個荒島。男人說過之後抽身離去。

子規無法揣摩他何以離去。但他的離去還是讓子規有了種莫名的憂傷。她本意並不是要那個男人離開,她骨子裏甚至是欣賞那個人的。卻總是唇槍舌劍,話不投機,哪怕心裏子規是在意他的。事實上在今晚的客人中,隻有這個人是子規真心想要留下的。

不過子規已顧不上他的去留,她更想知道的是詩人為什麼沒有來。他或者已經出門遠行,但是,他確實說過,他愛她。隻是子規至今沒讀完他的詩集,也無從知道《錦瑟》到底是什麼意思。對“望帝春心托杜鵑”的故事也一知半解,隻記得杜鵑啼春,啼到出血,於是他才更憐惜子規,以為她就是啼血的杜鵑,但子規有那麼悲壯麼?

子規落寞地坐在客人中間,應和著,卻不知心思去了何方。她覺得繼續留在酒會上的都是些無聊的人,而此後她也不會再需要他們了。但畢竟這些人都是子規請來的,所以她隻能硬撐著最後的熱情。為此她強作歡顏,頻頻舉杯,最後還走上舞台,獻上她的歌。

子規的歌都是些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歌,那首《蝴蝶飛》是她最喜歡的。子規的歌聲很低沉也很深情,那種略帶嘶啞又有著某種磁性的嗓音,讓整個宴會大廳頓時安靜下來。她單純的歌聲就那樣搖蕩在霓虹閃爍的舞台上,穿透了所有瞠目結舌者迷亂的心。但子規歌唱時想到的,卻是此刻並不在場的那兩個人。

是的就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那也是子規自己精心扮演的角色。她覺得她已經是那個時代的歌女或舞女了,在流瀉的追光下,人們看到了子規激情舞動的腿。

黑色短裙是子規上台前更換的。這也是她匠心獨運的一個尾聲。她將在《蝴蝶飛》的時刻成為黑色,她裸露的大腿上也繃緊了黑色的絲襪。歌的第一段叫人目瞪口呆,歌的第二段使人心旌搖蕩;到了第三段人們就開始翩翩起舞了,仿佛回到了上海灘紙醉金迷的百樂門。

沒有人注意到子規是什麼時候走下舞台的,她隻是匆匆走向宴會廳的門口。她從一個黑衣人手中接過一封信。那封信被指定在某個時刻交到子規手中,並填寫回執。

誰會把一封信寄到酒會上呢?

子規打開了那個信封,看到了一張支票,和一封字跡模糊的留言。當亦蘇穿過大廳來到子規身邊,那張支票已經從子規手中飄落到地板上。

亦蘇從地上撿起支票,看到了饋贈人歪歪扭扭的簽名。那位詩人?亦蘇滿眼狐疑,既然他在,為什麼不來?

你以為他還在嗎?子規茫然的目光。

這麼多?亦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哦,你終於可以實現夢想了。亦蘇禁不住擁抱子規。

卻被子規委婉地推開,我要那房子有什麼用?

那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竟得來全不費功夫。

不費功夫?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著。

我隻是……

是的,子規,她一個人。她不是就渴望那種一擲千金的感覺麼?把錢交出去的時候眼睛都不眨,她並且發誓要付現金。不管幾十萬幾百萬抑或幾千萬,她寧可親自背著那個裝滿鈔票的麻袋。是的,那確曾是她的人生她的夢……

子規孤零零站在空曠中。依舊穿著那件黑色的短裙,仿佛在為誰服喪。

接到律師事務所的通知,子規才知道斯者已逝。也是從那一刻起她有了真的悔意,她已經很久不曾有這種痛徹心肺的感情了。後來她意識到,或許這就是愛。隻是她一直不覺得罷了,或者故意忽略掉。但如果真的這就是愛,那麼那個詩人不是就像島上的男人那樣,被愛他的女人扼死了麼?

但是子規並不愛他,或者愛卻也無從察覺。她怎麼知道她的冷漠和拒絕就是殺死詩人的武器呢?但也許,她的拒絕就是她的愛,不想讓汙穢的身體熏染他,更不想讓無謂的愛情戕害他。

子規如約參加了詩人的葬禮。她很難過,不是因為詩人的死,而是自己曾經那麼冷酷無情地對待他。她也不想要他的錢,因為她對她的生活已一無所求。

她隻是認真地讀了《錦瑟》,才知道那本詩集全都是為她的。他寫他得不到這段愛情的苦,苦到寧願化作杜鵑,啼血而死。

子規被詩中崇高的意象所感動,難免生發出很多自責。於是打破不參加任何葬禮的規矩,獨自前往那個淒切的靈堂。送別的人中沒有人認識子規,於是也不會覺得拘謹倉惶。悲從中來的感覺時時襲上心頭,她便久久地站在詩人的遺像下。到處鐫刻著詩人美麗的詩句,這也是子規從未見過的景象。她覺得人死後若詩人這般,有這麼多感人的文字陪伴他,真是生死間最美麗的勾聯。

有人從身後抓住了子規的胳膊。不用看子規就知道那是誰。所以她沒有回頭,更不曾轉身,然後就聽到身後的那個男人說,你來幹什麼?

那麼您呢?放開我。

男人依舊抓著子規,無論她怎樣無聲地掙紮。有人說,生命並非一個發現的過程,而是一個創造的過程。

這就是愛,子規說,您不會懂的。因為我愛,所以很可能是我,殺了他。

你還不肯放了他?

所以,他才是我的最愛,因為,他死了,而不是您。

男人不再糾纏,轉身離開。

子規回頭尋找那個人,發現他竟站在詩人親屬的隊列中。她不知道男人和詩人是什麼關係,但她對此已了無興致。

她默默行走在送葬的隊伍中,想著自己和詩人散亂的關係。她為什麼總是拒絕他?她的拒絕會有那麼致命的殺傷力?她隻是不想在汙穢中開始一段純真的愛情。沒有人能出汙泥而不染,那隻是詩人的一廂情願。她拒絕就意味著她在殺他麼?而,她殺了他就等於是,她愛他麼?

那個陰雲密布的刑場上。殺人的女人在等待償命。但那女人但求一死,這樣便獲得了心理的平衡。所以她是幸福的,至少是心安理得的。畢竟她能以生命的完結作為砝碼,以補償欠下的她愛的男人的那條命。

然而子規卻得不到這樣的懲罰。因為沒有人看到她殺人。她的手上沒有血,所以她的罪是看不到的。餘下來惟有無盡的自責,或者對子規來說是更重的刑罰。她的心將時時刻刻被利刃切割,她的人生也將永不安寧。因為在靈魂的深處,人們看不到的地方,她確實已經殺過人了。為此她將恒久地背負著,那永遠得不到救贖的罪惡。

子規離開送葬的人群。在火葬場牆外的小路上,她什麼也不再想,隻是獨自地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