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子規(2 / 3)

子規依舊沒有回頭。按部就班我行我素地,那是子規不變的步履。

子規如實講述了她所看到的一切。從這對男女上島的那一天起,到那個男人被殺死在湖岸。那時候子規還很誠實,不會撒謊,也不會故意隱瞞什麼,更無從傷害誰或是保護誰。

是的,就是還有一個女人。一個好看的女人。總是穿一件紅線衣,長長的辮子,就像這樣,垂在胸前。她總是獨自前來,就站在這棵大樹下。她等那個男的,有時候等到天黑男的也不來。她就會捶著樹幹哭泣。是的我能聽到。她的哭聲就像島上的鳥叫,沒完沒了地,仿佛會叫出血來。男的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來的時候,他們就會發出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像有什麼人在追殺他們。像他們很絕望,很快就要死了。然後仿佛整個小島都被他們搖撼,鬆樹上的鬆果也紛紛墜落。後來女的跳進水中。那天她也穿著那件紅線衣。有時候人們會在湖裏遊泳,但那個女的沉了下去。後來被男的救上來。他們抱在一起痛哭。渾身濕淋淋的,發抖。然後又是那種淒厲的喊叫。好像絕望,又好像在飛升。他們總是那樣,隻不過平時是在樹林中。這一次是在河岸。在明媚而燦爛的驕陽下。然後太陽下山。島上冷起來。湖麵上升起濃濃的霧。哦,對了,他們一直光著身體,就像那男的死後躺在河岸的樣子。後來我就回家了,那時候他們肯定還留在島上。是的我做了一個噩夢,被夢驚醒後我很害怕。才會在第二天一早就來到島上。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躺在那兒,也不知道事實上他已經死了,我以為他在河岸睡著了……

是的,子規如實說出了她所看到的一切,那以後又發生了什麼子規就不知道了。但是那以後子規的父母好像不怎麼打架了,甚至激烈的爭吵也少了許多。他們隻是冷漠地對待對方,看得出他們都在極力克製自己。卻為子規帶來了難得的寧靜。

一個小姑娘怎麼能一天到晚往荒島上跑呢?太危險了,為此警察嚴厲斥責了子規的父母。

在經曆了那次事件後子規變得消沉。尤其當她指認了那個紅衣女人之後,她就更是沉默寡言了。透過死者的工作單位,警方輕而易舉就找到了那個女人。女人立刻供認不諱,說她就知道他們會很快找到她。但是她不知道在這個事件中,還有一個作為證人的小姑娘。她說她以為那個荒島上隻有她和他,又說她很慶幸她殺死他的那一刻沒有被小姑娘看到。

在公審大會上,子規再度看到那個女人。女人澄澈的目光就像那片總是很澄澈的湖水。有一刻她們目光相對,仿佛今世前生,她們立刻認出了對方。那一刻女人剛剛被宣判了死刑,卻滿臉欣慰甚至幸福的表情。然而子規卻突然意識到,或者就因為自己的指認,導致了那個女人的死亡。那一刻子規臉上的難受和自責,被判刑女人一定也看到了。

宣判後女人立即被押赴刑場,但她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仿佛死亡是最美好的,也是她最最心向往之的。她隻是懇求刑警允許她,和那個指認她的小姑娘說一句話。她說她希望能得到小姑娘的原諒,她不想讓湖岸的可怕景象,永遠留在一個孩子的心上。然後子規被帶到女人麵前。那女人低下頭吻了子規的臉頰。子規並沒有聽到什麼請求原諒的話,卻記住了那個女人最後的申辯,記住,我殺他是因為我愛他。

這句話當然是子規不能理解的。就因為難以理解,子規才會銘記於心。因為銘記,這種在他人看來荒謬的說法,伴隨著歲月,竟慢慢成為了子規心中的某種信條,以至於她越來越相信女人的話,相信被女人殺死的那個男人,一定是她非常非常愛的,以至於,隻能以殺害的方式才能體現的一種深入骨髓的愛。

在子規後來自己的歲月中,她愈加篤信女人的至理名言。她堅信那些她不想殺的人,一定是她不愛的,至少不那麼愛的,包括她的父母。是的她不愛他們,她相信他們也不愛她。所以他們才可以如此輕鬆地分崩離析,各自東西,甚至不再有任何聯係。

後來這個扭曲的信條,又被運用於子規交友的原則中。凡是那些她不想傷害的人,事實上也是她不想交往的。

那以後,子規就很少到島上去了,直到後來有了自己的生活。

子規差一點就動搖了她的信念。那是一張典型的讓人過目不忘的臉。古羅馬人一般堅硬的棱角。不苟言笑。幾近於殘酷的那種冷峻。

也是在禿頂港商的引薦下。後來那港商幾乎成了子規的保護人。他掮客一般地為她介紹各種有錢人,他當然不會從中賺取任何傭金,隻是想幫助子規圓那段近乎荒誕的殘夢。他是子規眾多客戶中唯一知道她想要什麼的人,他於是敬重並體恤這個幾近於剛烈的女子。

能約到這個冷峻自負的男人實屬不易,他的生意讓他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周遊列國。而他恰恰就是子規所需要的那個零號島的開發商,他不僅擁有零號島,在這個城市中,還有很多處房地產是屬於他的。據說此人經曆非凡,下過鄉,當過水暖工,恢複高考後又上了大學。然後回到原單位搞基建,不久後就義無反顧地砸了自己的鐵飯碗,由房屋中介一躍成為著名的房地產商,可謂一步一個腳印,直到把房地產業做得風生水起,轟轟烈烈。

是的,就因為零號島,子規必得在這個男人麵前揮灑著不露痕跡的搔首弄姿。違心的,但又是發自心底的那種諂媚。畢竟,是這個人在操縱子規生命中最敏感的部位,就如同是這個人在左右子規的命運。

事實上子規已經不再期望什麼了。她第一眼看到這個男人時,她對他的印象中就滿含了激憤。她想原來就是這個人草菅了她的夢想,掠奪了她的家園。憑什麼,這個原本隻屬於她的寂靜的小島,突然就被這個操控挖掘機的男人占領了?所以在子規心目中,這是個強盜一般的惡人。他可以眼睛都不眨地,就擁有了原屬於別人的領地。那曾經島上的日日夜夜,甚至,那曾經的生生死死,愛恨情仇,怎樣驀地就煙消雲散,化為了天邊的浮雲。

從此島上挖掘機轟鳴,不僅伐盡蒼鬆翠柏,還讓島上的小動物從此無處藏身。不,對子規來說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子規那些兒時的記憶,記憶中那些歌一般絕望的美麗,連同著那些蝴蝶般飛舞著的,而又沉入湖底的破碎紙片……

被掠奪了卻還要賠笑?子規端著酒杯走向那個零號島上的霸主,她知道那一刻自己臉上綻放的是一種逢迎的笑。一想到還要屈尊做出如此無恥的表情,她就會在心裏臭罵自己,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是的她罵得一點也不過分,自己就是個婊子,無論她深懷著怎樣高貴的奢望。

子規站在那個冷酷的男人麵前。如果能隨心性,她堅信自己一定會把滿杯的酒潑到那個男人臉上。但多少人能真的按照自己的心性行事呢,尤其在這個到處是規範、到處受製約的文明社會中。而那個男人竟鄙夷地微笑,您為什麼不為自己找一個好一點的職業呢?

您以為您的職業就很磊落麼?您以為您的手上就沒沾著他人的血?

男人對子規的反唇相譏沒有準備,目光深處的某種驚愕。

至少我是靠誠實勞動收取費用的。

您誠實嗎?男人疑問。

而您呢?當夜半更深您睡不著覺的時候,您難道就沒有聽到過有人在您肮髒的靈魂中哭泣麼?

男人臉上震驚的表情,但卻如流星劃過,立刻又回到了他的目空一切中。

顯然他們話不投機,他們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就抽身而去。然而卻有一種莫名其妙地不想離開對方的感覺,那情形,就仿佛他們是被放在一個罐兒裏的好鬥的蛐蛐兒。是的有時候敵手之間也會相互吸引的,尤其在旗鼓相當的狀況下,猶如愛情。因為愛也會相互殺戮的,就像,湖岸的那對濕淋淋的男女。

是您想買零號島上我的房子?

所以我才會如此下作。

照您說的,以您誠實的勞動,您以為您能買得起島上的房子嗎?

今天買不起,可以等明天。反正我有勞動力,可以慢慢來,直到……

或者那時候您就徐娘半老了,這個年代,任何事情都不可以慢慢來。

但是我能,直到失去勞動能力的那一天,然後一切聽天由命。

我還有新建的小區,也有很多別墅,地點更好,不那麼荒寂,您不想考慮嗎?

不,我隻要島上的房子。

您看過後就會改變主意。我這是為您著想。

我說過了,我隻要您所謂的零號島,多討厭的名字。

那島本來就沒有名字。

也沒了蔥蔥鬱鬱的鬆林,湖麵上翻飛的水鳥。

您或者因為某種情結?抑或某種傷逝……

我隻是想知道,作為島上的強盜,您能否幫我打折?

強盜?

您覺得我用詞不當?

那麼,我記得湖邊好像還有一棟小房子,大約一百平米左右吧,我可以送給您。

我隻要山頂的那座,能縱覽整個島嶼和湖麵的,我要做島上的女霸王。

《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普希金的童話詩,漁夫妻子要做的,不是島上的女霸王而是海上的女霸王,記得結果是什麼嗎?一切化為烏有,他們又回到了從前。

哪怕回到從前。

哪怕不切實際?

不切實際就是實際。

哦,一定有什麼在支撐您的虛妄。

如果連夢想都不能有,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那我就不能送您了,或者,哪天我可以陪您去看看島上的房子?

所有的房子我都看過了。我是說,酒會過後,我們是去您家還是去酒店?

在走廊的拐角處。男人突然抱住子規。然後瘋狂地親吻她。後來說勾起他欲望的,不是子規的美豔,而是她那些直言不諱的話。於是他把子規逼到牆角。在拐角的昏暗中咬破她的嘴唇。那甜的血腥,然後,又突然放開她,轉身離去。他的背影。在長長的走廊上。微光中暗淡的輪廓。他不回頭,卻邊走邊說,我從來不沾你這樣的女人。不過,你可以來公司談房子的事。他依舊不回頭。直到消失在下一個轉彎處。

子規的嘴唇火辣辣疼。後來她知道出血了。她還從未和男人接吻吻到出血。她突然想到了《聖經》上那句“以血還血”,而不是詩人說過的“杜鵑啼血”。

於是子規趁熱打鐵。第二天就給男人打了電話。依舊冷冷地,甚至打著官腔,仿佛不認識電話對麵的這個女人。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子規,將他們會麵的地點定在島上。

那時候他們隻有16歲。而中原16歲就離開了這座城市。他被送到遙遠的礦山,從此開始每日挖煤不止的勞作。後來他說那井很深,深到黑黝黝的,看不到盡頭。那是他寫給子規的信中說的。

那封信寄自遙遠的坑道。子規當然不會想到那是中原。事實上從中學起他們就已經兩情相悅,迷蒙的,卻有一種無由的默契。但不久後中原開始冷落她,甚至揚言子規是他最不喜歡的女生。又說你們誰愛喜歡就喜歡去吧,仿佛是給其他男生的某種恩賜。於是中原被突然送去挖煤,子規甚至都不知道。卻莫名其妙地,子規以為那可能是自己的錯。

然後就接到了中原的信。洋洋灑灑中的某種親近。沒有任何國家大事以外的內容,隻說了在不久後的什麼時間,他可能會回家探親。於是子規的心蕩漾起溫情,而此前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男生。然後她便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盡管她也並不是毫無顧忌的。

在突然收到中原的來信時,子規幾乎不敢相信。中原那種目空一切的男生怎麼可能,給芸芸眾生中的子規寫信呢?而且是那樣地飽含激情。子規沒有懷疑過信的真偽,她隻是有種受寵若驚的恐慌。後來她終於慢慢想通,畢竟中原是呆在終日不見陽光的井下。深井下渴望革命友誼的心情可想而知,子規才鼓足勇氣給中原回信。寫信的時候,她甚至情不自禁地湧出了某種憐憫和同情,她覺得她不能在戰友身陷囹圄的時候袖手旁觀。

從此你來我往的兩地書源源不斷,不過書信中的內容大都持守了一種高尚而寶貴的革命情操。即是說書信的內容健康到一如思想彙報,甚至充滿了那個時代近似於火藥味兒的激越情調。除了引用領袖語錄就是謳歌與工農兵結合的艱苦蛻變。而對於眼下並不怎麼光明的未來,卻滿懷了詩人般的浪漫期待。不久後中原果然探親歸來,而他寫給子規的最後一封信就是從本市寄出的。

他們以書信方式約定了見麵的地方。子規本能地選擇了那座她熟悉的孤島。見麵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子規卻中午十二點就來到了島上。她徘徊於空曠而悠遠的水岸,仿佛到處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不經意間,她竟然想起了那個早已斃命的紅衣女人。子規不是想她怎樣在河岸等待男人,也不是想他們曾怎樣溫暖著對方的身體,而是,她驀地想到了女人刑前的那雙溫暖的眼睛,想到她怎樣歉疚地對她說,殺了他僅僅是因為我愛他。愛一個人就一定要殺了他麼?

子規從此很少穿紅色的衣服,盡管紅色幾乎象征了他們的時代。比起紅色,子規好像更喜歡軍裝的綠色或者,工裝的藍色。於是在那個期待的午後,子規選擇了藍色工裝。

時過三點,卻依然不見中原的蹤影。一個小時後,中原才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來到島上。遠遠地,子規就看到了那個騎自行車的人,卻無論如何無法將他和想象中的中原聯係在一起。他風塵仆仆,臉黑黑的,頭發也像野草一般蓬亂。見到子規後,臉上竟沒有任何表情,和子規事先的任何一種想象都不一樣。他隻是站在子規麵前卻不看子規的臉。他始終雙手扶把,一隻腳踮地地騎在自行車上,仿佛隨時要離開的樣子。

為什麼要來這種地方?中原好像很不高興。

子規倏然緊張起來,想好的話全都忘記了。

為什麼要來這樣的地方?中原逼問。

噢,是的,你走以後,這裏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一個男的被殺了,是那個女人……

帶來了嗎?中原對子規的話毫無興趣。

子規當然知道中原要的是什麼。於是把所有中原寫來的信全都還給了他。中原接過信後依舊保持著騎在自行車上的姿態,隻是兩隻胳膊不再撐在車把上。

他問子規,為什麼要給我寫信?

子規說因為你給我寫信了呀?

中原從所有的信中找到第一封,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仔細閱讀了那封信。然後掏出別在舊軍裝上衣口袋上的鋼筆,果斷地,不,幾乎是惡狠狠地,將自己的名字塗抹掉,然後寫上一個另外的名字。之後把信還給子規,說這是這個人寫給你的。

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或者是別的班級的某個男生?他怎麼會知道子規的地址?又為什麼非要寫上中原的名字?子規滿臉迷茫地看著中原,那一刻,眼淚就在眼眶裏轉悠。

接下來中原把他寫給子規的那些信,一封一封地撕成碎片,然後不由分說地丟進湖裏,仿佛在以這樣的方式懲罰誰。子規怎麼會知道信是誰寫的,她以為署著中原的名字就是中原。

中原變得難以理喻,是那個人在追你,不是我。沒有你的信就不會有我的這些信,所以這是些被欺騙的信,對你我都毫無意義了。

強忍的眼淚終於掉下來。子規受不了那些信被中原撕碎。撕碎那些信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蠻橫地撕碎了子規的心。是的隻有子規知道那些信的意義,無論哪一封都曾帶給她無限溫暖。那些信她不知反複讀過多少遍,而此刻中原卻要徹底摧毀她美麗的城堡。

好啊,就讓那滋養過子規的文字沉入清冷又清澈的湖底吧。好啊,就讓那攜帶著殘破鋼筆字的紙片飛散而去,擊碎子規那曾經的日日夜夜吧。

子規眼看著被中原撕碎的信紙仿佛天女散花,紛紛揚揚地落進水中。它們似乎不情願地漂浮著,然後慢慢地被浸潤,被淹沒,而後,沉入深深的湖底。或者中原如約前來,並不是信中說的那樣想要見子規。他隻是為了查明真相,讓第一封他所不知的信件原形畢露。然而卻仿佛後來的那些信也不是中原寫的,所以他才會如此殘忍地斬斷那不現實的存在。

當所有中原的文字沉入水底,子規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她甚至不知道中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也不曾聽到自行車穿越湖岸的行進聲。這時候子規手裏隻剩下那唯一的一封被冒名頂替的信了,但子規已經無心再讀他人的文字。她覺得這封信也該伴隨著中原的離去而化作塵埃,於是子規將這封信也撕成碎片,投入水中。紙片連一抹漣漪都不曾留下,就葬送了一個女孩子最初的萌動。

是的什麼也不曾留下,也沒有什麼可留下的。全都莫名其妙地,孤島上那段青澀的情愫就破滅了。但日後想想,子規並不後悔。這樣的結局至少證明了,中原並不是她愛的人。

子規來到峰頂。這是她常來的地方。盡管鬆林已被砍伐,但隻要看到不同的湖岸,子歸就能對應出原先的方向。

子規駐足於島頂這座恢宏的房舍。此前她也曾盤桓於這座深宅大院的牆外。那已經是她和這座庭院最近的距離了,她知道她所謂誠實的勞動,其實並不能縮短她和這座房子之間的距離。她知道那不過是一個美好的烏托邦式的夢想。而夢想有很多時候是不能兌換成現實的。但是人若沒有夢想,就幾乎沒有生存的意義,哪怕隻夢想著能衣食無憂。

在森嚴壁壘中,兀地,那雕滿了巴羅克式繁複花飾的鐵門就在子規麵前打開了。沒有人前來迎接,隻有冷冰冰的聲音,你進來吧。

於是子規些微地緊張,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她並不了解那個殺手般冷酷的男人,也不知道這座大房子裏究竟暗藏著怎樣的玄機。不過她已經顧不上思前想後了,她孑然一身,除了孤島,她還能夢想些什麼呢,抑或,她還能再失去什麼呢?她隻是急於看到這座夢寐以求的房子,這房子在某種意義上就等同於她的生命。

和子規想象的全然不同,她看到的並不是一座毛坯房。這裏盡管清冷空曠,但顯然已經被精心裝修過,而且擺放了些許家具。

就是說,我要忍痛將這座房子轉讓給您?聲音從樓上的某個部位發出。

何為“忍痛”?子規問,您也有痛的時候,我不相信。

子規循著樓上的聲音,貓一般輕盈的步履踏上台階。男人的背影出現在頂層的一扇落地窗前。他沒有回頭,卻感知了子規有些急促的呼吸。他轉身將子規帶到了頂層露台,說這裏是唯一能看到全島風光的地方,還有湖水,如果你真的這麼喜歡……

還有什麼風光可言,除了櫛次鱗比的一個個屋頂。子規不想出言不遜,但她還是說了,您以為屋頂也可以被稱作風光麼?

你是不是過於挑剔了?

當然,一種久違的感動。子規確實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的高處看島了。盡管目光所及惟青磚紅瓦,但還是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鬆林中。她不知臉上是不是已經泄露了對這裏的一往情深,她隻是癡迷地看著,近乎貪婪地——島上每一段靜謐的水岸,岸上的每一處迷蒙的蔥蘢……

您說,我們這種人買不起這裏的房子?子規問著身後的男人。

這裏對你到底意味了什麼?

您要一個女人怎樣下賤,才肯給她一份不菲的恩賜?

你從來這樣直來直去?

您不喜歡這樣的方式?一切會變得簡單至極。

你的坦誠近乎殘忍。

因為這個社會太現實了。那麼您希望在哪兒做……

男人一把抓住子規的頭發,讓她的眼睛不得不直視他。告訴我,你是怎麼將最髒最爛連同最美的東西打包出賣的?又是怎麼將它們血淋淋交織在一起的?說呀,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您弄疼我了,子規沒有掙紮。

男人無奈放了子規,不,我可能最終還是舍不得把這座房子送人。

尤其是送給我這樣的女人,這一點我比您清楚。我從不奢望哪位客戶送給我什麼,是的我不要。和這座房子相比,顯然,自由會顯得更重要。

就是說,你不要這座房子啦?

我沒這麼說吧。

或者,想玩弄更多的男人?

完全不同的概念。您不會懂的。

男人突然把子規拉到胸前。一種蠻力。緊緊扳住子規的頭,然後是瘋狂的親吻。弄疼子規昨晚被他咬破的嘴唇。再度甜絲絲慘痛的味道。她卻不能絲毫的反抗。她知道作為一個職業工作者,她不能要求對方的方式。她必須適應客戶需求,而不能讓客戶遷就她。所以無論溫柔的還是粗暴的,都是她必須承受的。在這些為她帶來利益的男人麵前,她當然是沒有選擇的,這就是代價。

子規便這樣被吻著帶離了露台。我從來不碰你這樣的女人。那宣言就貼著子規的耳廓。越來越急促的滾燙的氣息。但是,你不是那樣的女人。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那些難以逃脫的舊事到底是什麼?

子規被帶到暗處時,已經被剝得赤身裸體。她貼在冰冷的牆壁上動轉不能,任憑對麵那個男人肆意頂撞。不,那不是做愛,而是某種殘暴的懲罰。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被這個近乎病態的男人咬遍了。於是周身的唾液夾帶著,周身的疼痛。男人的瘋狂就仿佛他真的沒有碰過女人,或者,至少是最近一段時間沒有碰過了。他在子規的身體上摩擦著。那充滿了力量的欲望。那摧枯拉朽的喘息聲。

已經很少有這樣的衝動了。那是發自身體深處的渴望。不單單是那個男人的,也是子規想要的。以往總是男人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於是做的時候就總是既勉強又艱難。但哪怕被摧殘被強奸她也隻能聽之任之。她不能有自己的欲求,更不能有違客人的癖好。

但是唯獨的這一次,她被慫恿起來。是的她也加入了進去。她呻吟著,任憑男人差遣。又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了男人的身軀。不,那不是她在例行表演,而是肺腑的需求。不不,或者那並不是子規想要的,而隻是難以控製的肉欲。

當終於,兩情相悅——也許子規並不將此當作兩情相悅,而隻是,動物在發情——但子規到底還是放任自己,投入了進去,並從中感受到了屬於自己的肉體的歡愉。是的唯一的一次,子規做著的時候沒有感到負擔,也沒有感到,對自己的鄙視,更不曾想過要用夢想來支撐。是的那一刻子規已經不再需要那些觀念上的東西,而隻是沉入進去,那欲望的死海。

當終於掙脫出來,男人突然說,你愛我。

子規被驀地拉回到現實,才意識到自己沉淪於性的歡愉是怎樣地不得體。於是她下意識地昂起頭,在原本柔軟的溫情中,愛,還是純粹的交易,有什麼不一樣嗎?都一樣的,您,和其他的那些男人。

你隻是不想承認罷了。

我們這樣的女人,也配愛?

或者你怕?

生存在比糞坑還要肮髒的地方,我能有什麼可怕的?

為什麼總是作踐自己?

我們本來就是被人作踐的。

但是,你愛我。

您怎麼會冒出這種想法?太荒唐了。您又不是我,怎麼能將您的想法強加於我。

我知道你在男人中間走來走去苦不堪言,但是和我,不是那樣的。

我這種人何曾有愛?不過是在履行身體和金錢交換的過程罷了。而您這樣的人又何嚐有愛?您不覺得您的冷酷,已經讓人猜不透您是否有親人了。子規說著撿起被丟在牆角的乳罩,所以,這或者不是我們應該談論的話題。

談論這樣的話題會傷害到您?

是的,這一次子規斬釘截鐵。我會把這當作是您在羞辱我。就仿佛您在和一個妓女談忠貞。妓女是沒有忠貞的,有的隻是職業的操守。當然我還是要感謝您。

你真的不希望我們更近些嗎?

那對您就不公平了。您不覺得我們這樣的女人很齷齪麼?

子規這樣說著便不由自主地回到了職業工作者的麵目。她開始有條不紊地穿衣服,在男人麵前沒有一絲一毫的羞怯。隻是找不到她的衣物讓她惱火。她確實不記得它們被丟在什麼地方了。於是她光著身子到處找,一路找到陽光明媚的露台上……

當他們終於衣冠楚楚地相對而坐。他們或者都知道那個實質性的時刻到來了。他們必須開誠布公,說出各自的條件,而這道程序,通常是工作之前就談妥的。

就這樣麵對麵地,他們凝視對方。卻一時間誰都沒有主動開口,仿佛在等待某個契機。於是空氣變得凝滯而緊張,或者他們都想先看看對方的賬單。

就像一個長長的序幕。子規已經不耐煩。有這麼難麼?

那麼真實,就仿佛生活本身的顏色。

子規不明白男人的意思。

我是說你,就坐在我對麵,那麼真實,而我卻恍若夢中。

子規終於不想等了。何苦呢,對此子規從沒有怯懦過。不錯,她是在仰人鼻息,出賣靈魂,但她的身體也的確是被損耗的。她做的那些都隻是為滿足別人,在這樣的付出中她得不到任何自身的歡愉。甚而身體的疼痛,精神的煎熬,那許許多多令她厭惡甚至惡心想吐的男人。所以有什麼可難於啟齒的,她所要的隻是她應得的。對眼前的這個男人亦是如此,他或者能夠接受用買房的折扣來計酬。

是的,子規正襟危坐,我想……

但到底還是男人搶先一步。待他說出他的意圖時,已然恢複了一向的冷酷,仿佛在麵對一個陌生的客戶。不知道您有怎樣的預期。其實交易的方式不過如此,現金,或者,您如果能接受湖畔的那座房子……當然,男人不容子規搖頭,當然,是的,如果我們能跳出交易這個圈子,您想過嗎?總歸是山窮水複,柳暗花明。倘若您能夠接受我的誠意,或者您可以選擇同居?那麼,這座房子就等於是您的了,您今後也再不用……

從一個男人的床上,到另一個男人的床上了。

你用不著這麼刻毒,也無需用您的職業刺激我。我們都是幹這個的,這和您的人品無關。

我沒有想要傷害您的意思,子規收斂了她的刻薄,您的好意,我已經在好幾位客人那兒領受過了,隻不過那不是我為人的原則。從不斷變換的床換到一張固定的床上,您以為一個從業已久的女人就能安分守己了麼?而從此您的生活也會變得複雜而艱辛,您首先要克服對娼妓的鄙夷,然後忍受他人嘲弄的目光。您如果真的陷入這樣的女人,又不能把她帶到公開的場合,想想那是種怎樣的窘境,於您於他人都沒有益處,這種扭曲的愛情有什麼前途呢?

您用不著考慮我的承受力。

我是說,對我,這座我本來想要的房子就會變成牢籠。像金絲雀一樣被關在籠子裏,供您一個人把玩受用,那就是我的價值麼?不,我要光明正大地成為這座房子的女主人……

就是說,您也想成為家庭主婦?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我是說,如果你肯屈尊,我們現在就可以登記結婚……

您還是沒弄懂我的意思。

我當然懂,您就是不想失去您的自由。

NoNo,您實在是高看我了,我怎麼會有那樣的境界?我讀過那段“若為自由故”的詩篇,但自由精神和我糜亂的生活根本就南轅北轍。我隻是不再能安於穩定的生活,我生性就是那種喜歡在不同的男人間穿行的女人。盡管其間汙泥濁水,但不同的男人總會有不同的味道。於是你可以從他們身上悟到些什麼,或者你至少可以看到各種人性的表演。但如果愛了,就會失去這些人生風景,對您也是一樣,您怎麼可能安於隻麵對著一個女人的生活呢?

你難道就沒有愛過什麼人?

女人如果嫁給您,哪怕是被包養,都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一切。我不是說這樣的生活不好,也沒有任何厚此薄彼的意思,隻是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也不想輕而易舉就得到那一切。

那麼,這座房子,我就隻能說對不起了。男人立刻又一副麵孔,如果您還想要的話,隻能給您五個點的折扣。對這座房子來說,已經是很大的一筆錢了。至於剛才,按您說的,您可以開誠布公地開出價碼。

在唇槍舌劍的爭鬥間,雙方似乎都被羞辱了。但這些對他們來說已是家常便飯,無論不擇手段的商人還是不顧廉恥的妓女。隻是,當子規真的離開這座房子時,心裏竟驀地有了種淒惶的感覺。她不知這種溫暖而疼痛的感覺從何而來,總之她早已陌生了這種小布爾喬亞的感傷。她知道在蹚著深深淺淺的汙水時,她的心早已經變得很硬了。

子規獨自走出大門。男人沒有哪怕禮節性地送她。甚至把支票交給她後就再沒說話,也沒有看她離去時孤單的背影。男人的心比子規的更冷更堅硬,就像冰塊。而冰塊還可以融化,男人卻已經堅不可摧。於是子規更加淒涼,一種想哭又哭不出來的難受。進而憤憤地想,就在剛才,他們還曾那麼熱烈地糾纏在一起……

那種淒愴的感覺循環往複,不知道是因為島上的房子,還是剛剛的繾綣柔情。他們相互詆毀,卻兩情相悅,哪怕沒有心心相印,哪怕,僅隻維係著動物的本能。隻要穿上衣服便可即刻回到社會角色。用冷冰冰身份探討交易的數額。子規想到這些悲憤填膺,恨不能回去殺了那個男人。

殺了那個男人?子規不禁一個寒顫。多麼可怕的詛咒,千回百轉地,怎麼又回到了那個女人?難道真要殺了他?僅僅是因為,她愛他。

子規立即否定了自己。她怎麼可能去愛一個她恨的人呢?他占了她的島,就像希特勒,用鐵蹄踏碎了她的家園,連同,她的夢。

對子規來說簡直不可思議,怎麼可能,亦蘇為她介紹的那位客人,竟然就是蔡先生。事實上蔡先生對子規來說一直是個謎,她看到了亦蘇種種奢華的生活,卻從未真的見到過蔡先生。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子規一直懷疑,在亦蘇的生活中到底有沒有蔡先生這個人,難道那隻是亦蘇為自己編造的一段美麗的謊言?

那是蔡先生選擇的酒店。他和亦蘇在酒店大堂等子規。亦蘇所以要請來蔡先生,僅隻是因為剛剛聽到了子規哭訴零號島的經曆。於是她為子規抱不平,進而懇請蔡先生出山。她知道蔡先生剛剛在澳門賭場贏了一大筆錢,她覺得這筆錢隻能用於幫助子規。

亦蘇笑盈盈挽著蔡先生的手臂,把美麗的子規介紹給這個又矮又胖的小老頭。亦蘇並沒有說這就是蔡先生,她隻是把子規交給蔡先生後,就嫋嫋婷婷地離開了。

像往常一樣,子規和蔡先生上樓。她覺得這位先生雖風燭殘年卻慈眉善目。盡管這並不能說明他心地善良(子規以為這類靠做生意攫取資本的人,沒有一個不是鐵石心腸的),但至少看上去和藹可親,並且是亦蘇介紹的。她覺得亦蘇肯定向他說明了子規當下的窘境,包括她不願放棄零號島的願望,所以她堅信這個富有的老男人一定會幫她。

他們很從容淡定地走進豪華套間。子規熟悉這家酒店的幾乎每個房間。一看到房間號就知道客戶是否出手闊綽,當然能住進這家老牌五星級酒店本身就已經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了。酒店裏到處安排著為這些有身份者服務的人。他們或者是客房的服務員,或者是隱形的,看不到的,但一旦你需要就會出現的人。這些穿著考究的服務生自然也知道子規是做什麼的,慢慢地也就認識了子規這類提供特殊服務的人。子規知道,他們也一定在背後惡毒地議論過她,盡管,她從來就沒有忘記過給他們優厚的小費。

像對待所有客人一樣,子規很職業化地親近這位老人。她說亦蘇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知道我的處境,也知道我所有的夢想。在這個充滿詭詐的社會中,如亦蘇般能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太少了。所以亦蘇把您介紹給我,她說您一定會幫助我。我盡管要做這些,但亦蘇知道,我確實不是真的想要這樣做的女人,我和那些真正的妓女不一樣。

子規不知道為什麼要和蔡先生說這些。她說著這些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個男人就是蔡先生。說到傷心處子規幾度哽咽,然後就調轉過頭去,開始脫去衣服。和其他客人在一起的時候,子規從不會這樣主動。她隻是按照客人的要求,亦步亦趨地被動地做。說到底不過是脫得精光,將客人伺候到顛鸞倒鳳,然後拿錢走人。是的唯獨在拿錢這環節上子規從沒有含糊過,她要一張一張地清點鈔票,至少兩遍,才會放心離去。她不願自己在付出之後,還要被缺斤短兩耍弄。

是的唯一的這一次子規主動。可能更多是為了亦蘇吧,哪怕從這個老男人的口袋裏拿不到一分錢。

對子規來說,男女交歡,無非是一個職業化的過程。不過這一次子規處處小心,生怕怠慢了亦蘇的朋友。她盡心竭力地滿足老頭的各種需求,唯恐他不能享受到遲暮的快感。直到身心俱疲的老人終於如願以償,子規才如釋重負地退進衛生間,清洗她以為無比汙穢的身體。

子規輕手輕腳地從衛生間出來。她以為老頭還在酣睡。想不到他已然正襟危坐,並寫好了給子規的支票。然後他站起來,滿臉無奈地說,並不是我要這樣做的。子規怔怔地看著那個男人。稍事沉吟,他才又說,我就是蔡先生。然後走出房間,關掉了身後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