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還像昔日一樣奔流不息(1 / 3)

2.還像昔日一樣奔流不息

1976年夏季

那時候她和他還並不認識。但是他們可能真的見到過。那是種曾經的可能。因為那時候男人已經來到了這個城市。很可能他們曾經以陌生人的身份,在那座通往城市東部的大橋上並肩前行,或者擦肩而過。他們應當是有這種可能的,因為那時候男人工作的地方和女人工作的地方確實在一個方向。那就是這個城市的東部。不期而遇的。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彙攏而來,來到東部,也決非易事。這是天意。讓他們慢慢走近。可惜他們當時並不認識,所以他們就是真的見過也隻能是失之交臂。

那座通往城市東部的大橋後來成為了他們共同的也是最美好的記憶。那是一個夏日的早晨,他們一道迎著東方的太陽向東走。河水在那個蒙昧的時代很清澈。泛著太陽亮麗的光斑。女人那時候還隻是一個二十歲的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但是她幾年前就已經成為了紡紗廠一名擋車工。顯然那並不是她喜歡的工作,是不得已而為之,她沒有別的選擇。在那個時代她已經不可能有任何夢想。她每天在機器旁走來走去,看一個個紗錠飛速旋轉,千篇一律的勞作。那時候她也還不會唱那首悠揚而又有點憂傷的《紡織姑娘》。大機器使紡織姑娘沒有了俄羅斯歌曲的情調。那是後來她在讀大學時才學會的一首她非常喜歡的歌。她真的非常喜歡,那種憂傷和詩意。在那遙遠的地方,燈火在閃著光,年輕的紡織姑娘,坐在窗口旁……然後是更加高昂的回旋,年輕的紡織姑娘,坐在窗口旁……俄羅斯的紡織姑娘幹嗎要坐在窗口旁?她在遙遠的地方到底在等待著什麼?

是的那時候女人沒有夢想。她隻想做好她的擋車工。她還想有一天能逃離車間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別的就沒有什麼了,除了記日記。記日記是她的全部歡樂和幸福。她在記日記的時候得到生命最徹底的解脫。她知道這就是她的命運。她也知道命運是不可以抗爭的,盡管命運對她不公平。她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她的這種不快樂的生活會延續多久。而在茫茫的不快樂中,也有讓她心情舒暢的時刻,那就是每天上下班騎著自行車在那條滔滔滾滾的大河上穿過的時候。她覺得她正在穿過的是一座非常寬闊甚至稱得上壯麗的大橋。其實那座橋並不大,也難說壯麗,隻是在那個年代中她太渺小也太微不足道了,所以她根本無法感受到什麼是真正的宏偉和壯麗。她覺得美好還因為無論上班還是回家,太陽都總是在她的前方。她總是迎著太陽騎上這座大橋,盡管上橋的時候很費力,但陽光令她鼓舞。她期待著能在橋頂看到河水。那也是一條很寬闊的大河,就那樣浩浩蕩蕩地穿過他們所居住的那個城市。那時候男人也迷戀那條大河,他為他的家就在大河旁而非常驕傲。後來他們一致認為城市中有一條像樣的河流穿過很重要。世界上很多的城市都是這樣,被河流養育著。於是城市中的河流就變成了這個城市的象征,譬如,涅瓦河、多瑙河、萊茵河、塞納河,還有世界上很多很多穿城而過的大河。是河流養育了城市,也是河流帶給她歡樂。

二十歲的那一年,女人正在匆忙地結束一場美麗而純潔的愛情。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痛苦的決定,她拒絕了那個和她一道長大的漂亮男孩的請求。沒有原因。她很愛他。但是她卻拒絕了他。他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和其他朋友一道進行的。譬如說滑冰。譬如說遊泳。譬如說到公園去。她從來不敢單獨和他在一起。凡是男孩邀請她的時候,她都一定會帶上她的女朋友。後來女朋友成為了男孩的女朋友,但是最終也不了了之。因為男孩和她的女朋友好不過是為了報複她,她看得出來。後來男孩真的給了她一個徹底的報複,那就是他幹脆隨便娶了一個他並不真愛的女人。

女人和男孩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是她和他一道單獨去看了一場電影。也是唯一的一次,但她卻銘記終生。激昂的《創業》,激昂的幹打壘和那麼悠揚的女生獨唱。她畢生不忘。在黑暗中,也是唯一的一次,男孩抓住了她的手,她想躲也躲不開。她很憤怒,她甚至發誓從此絕不再和男孩看電影。後來她就總是拒絕男孩的邀請了。她知道她傷了他的心。她後來也這樣拒絕過很多男人,她不直接說,她隻是遠離,遠離進而疏淡。不是因為她愛上了別人,而是,她覺得她不能去愛。或者她覺得那不是她的終結,她的命運還在遠方,在那座大橋的某個地方?是的她不知道,她隻是不想就這樣限製了她自己。那時候她還很小,還不知道自己未來要做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男孩在傷痛中離開她去了內蒙古。不知道那裏會不會有別的女孩等著他。結束了這場模糊的愛情女孩也很傷痛。後來她一直影影綽綽地懷念那個男孩。她始終不知道自己當時的選擇是不是正確。這是她拒絕的第一個男人。後來她便一發而不可收地不停地拒絕著各種男人。都是沒有什麼道理的。莫名其妙的。突然的。她就不想和他們好下去了。為此她經常責怪自己。她覺得在她拒絕的男人中,有一些是非常非常不公平的,她對他們將畢生負疚。

也是這一年夏季的某一天,男人剛好也從大橋上走過。那時候他已經為了他的家庭,調來了這個他本不熟悉的城市。是為了愛。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和他新婚的妻子在一起。他離開了他喜歡並且熟悉的城市很傷感。那是他的城市。後來他的那個城市果然越來越偉大,所以隻要有機會,他就會回到那個城市憑吊往昔歲月。

男人很愛他的妻子。他們是因愛而結婚的。他為了妻子寧可放棄一切。他是個肯於為別人犧牲的男人。那是個和諧平靜的家庭。他和妻子從來不爭吵。他後來對她說,他和妻子婚前沒有性行為。女人不信。男人發誓說確實沒有,因為他所處的時代不允許。他們隻是很親近。擁抱和接吻。而已。他們是結婚的那天晚上才真正睡在一起真正做愛的。他說他忘了第一次做愛時的感覺,但是女人不相信。

他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被分配到陌生的崗位上。他在這個城市中隻有一個親人,那就是他的妻子。他沒有朋友,但是他不抱怨。他正在努力適應妻子的朋友圈和妻子的生活。來到這個城市最讓他滿意的,就是每天能迎著太陽、穿過大橋到這座城市的東部去上班。這是他每天最快樂的時光,特別是傍晚下班的時候。盡管他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但是一想到晚上能回家,能和妻子在一起,就什麼煩惱也沒有了,再苦再累也在所不惜。

就是他很在乎一座城市是不是會有一條大河穿過。因為他出生的地方就有這樣的一條大河從城中滔滔滾滾地流過。所以與河相伴後來成為了他的一種習慣。沒有河水他會覺得很寂寞,那是生命中的一種寂寞,他覺得沒有河就等於是破壞了他的生命鍾,他甚至會因此而覺得不安全。所以他會時常想到他家鄉的河。他出生的地方盡管偏遠但卻十分古老,在幾千年前就被赫赫標在了曆史的版圖上。他在家鄉的河中光著屁股遊泳。在橋下躲避母親的尋找。小時候他覺得家鄉的河很浩大,波濤洶湧。那是因為他很小就離開了家,到外麵闖世界,於是家鄉的河就定格在了那浩大上。他是後來才發現那並不是一條大河的,但是那奔流不息是永恒的,所以他也就平衡了。

然後就是新婚之夜。新婚之夜之後的頻繁的做愛。在那個時代,有時候結婚就是為了做愛,因為隻有結婚做愛才是合法的。他總是說他不記得有什麼快樂。也許,他和他妻子之間的性生活確實不能使他們快樂(這可能就是婚前沒有性生活的弊病),於是,最終還是有了和家鄉的那條河相牽連的婚外的故事。那是他自己所不能左右的一種命定。他也曾不停地逃避,但還是發生了。後來他無數次問過自己,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不是很愛他的妻子嗎?那麼他幹嗎還要去心疼別的女人?

那種事情就那樣意外地發生了。就像天災人禍,根本就不可能逃脫。那是他中學時代曾經無比迷戀的一個女生。她是他少年時代最美麗的偶像。那時候她離他很近。近到伸手可觸,近在咫尺,而又咫尺天涯。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陰差陽錯,最早是漂亮的女孩對他冷漠,於是他遠離女孩,努力奮鬥,僅僅是為了能配得上她。但是到了女孩子有一天終於翻然悔悟的時候,他卻不得不以無情回報了她的有情。他無奈地告訴她他已經結婚了,他愛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最完美的,他不可能再有任何別的選擇。

後來便有了那個夏季,他獨自一人回家探望父母。通常他都是帶著妻子一道回家的。唯一的那一次妻子有事不能離開。也許是獨自一人的寂寞使男人重新回憶起往事的溫馨,於是他想到了那個家鄉的漂亮女孩,他想他應該去看看她,然後他就把那個女孩約到了河邊的叢林中。

他才知道女孩依然獨身。是因為自己結了婚他才更懂得憐惜獨身的女人。這種憐香惜玉的感情不知道是不是證明了他家庭關係的還不夠穩固。他不知道,他隻是突然覺得他對這個家鄉的女人是負有責任的,他不能忍受她至今獨守空房。他們都不知道為什麼在他們本來可以自由相愛的時候非要相互拒絕。而到有了限製,他們卻又開始了彼此瘋狂的相愛。在河邊,他們回憶著兒時的往事,他們本來很快樂,但是到了告別的時候,突然地,女人哭了起來,說她怎樣怎樣一直在想念著他,又是怎樣怎樣地後悔,怎樣在夢中見到他……

這時候已經是傍晚。傍晚河邊的景色總是最美的。這是男人第一次對妻子不忠。從此生命中就有了無數次不忠,這也是男人自己所不願的。他很無奈,就因為女人的眼淚。他總是受不了女人的眼淚,於是很自然地他就把哭著的女人攬在了懷中。他抱緊她,任她在他的胸前抽泣。後來在女人的悲傷中他親吻了她的嘴唇,他的手也控製不住地伸進了女人的衣服。其實那真的是他多少年來一直夢寐以求的。他撫摸著女人光滑的肌膚,他甚至觸到了女人柔韌的乳房。他不知道下一步他該做什麼,他很惶惑,在那一刻,他可能也做過痛苦的鬥爭和艱辛的選擇,但是他的手就是離不開那個可憐女人的身體。而且他的激情也在迅速膨脹著,他想要她,但是他還是對那個女人說了,我愛我妻子。我不會和她離婚的。我們該怎麼辦?

女人被揉搓著。那是她畢生最愛的男人。她已經不能自已。她覺得周身正在變得癱軟。那麼快樂的一種感覺。像在雲中。她開始呻吟。她說她什麼也不在乎。她隻要這一刻。哪怕然後就死。她說別鬆開我。她說抱緊我。她說吻我。吻我的身體我的乳房……

然後一切就發生了。

就在男人最喜歡的那條家鄉的大河旁。

他們被叢林遮掩。

他們在潮濕的草叢中扭動著,翻轉著,親近著。

男人親吻著女人的乳房。那是女人從未享受過的一種人間的快樂。女人抱緊著男人。她最愛的男人。她看著男人在她的身體上瘋狂。她任男人解開她的襯衣,掀起她的長裙。她想她本來就是他的。她的身體屬於他。她為什麼不能被他占有呢?她為什麼不能滿足他呢?她張開了她的臂膀,她的腿,她生命的全部……

畢竟男人已經是已婚男人。已婚男人在性的問題上通常是難以控製的。

然後他做了什麼?他們都非常主動。男人一邊道歉一邊執著地向前。黃昏沉沒。夏日的河水發出涼爽的氣息。男人衝擊的是一個處女。他知道女人是一個處女,他同時也知道他是不能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的。但是他還是破損了她。他覺得這樣很好。他親自毀了她青春時代的偶像。他不管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

關鍵是女人無悔無怨。女人流了血,但是她覺得值。女人想她也許生來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她如願以償地得到。她覺得無比幸福。她想她是不會向她愛的男人要求什麼的。大概就是因為這些,男人才更加憐惜她。河邊的那一幕過後不久,男人就離開了他的家鄉。他坐上了火車。火車是開往遙遠處他自己的家的。但是男人還是在途中突然下車,乘坐相反的火車又回到了家鄉女人的房間。男人回來時已經是午夜。男人的激情使那個終日思念著他的女人大驚失色,感慨萬分。她不知道男人的身上還有如此衝動的一麵。讓人感動的。那是一個真正情人的品質,不能拒絕的。他們做愛。到清晨。很多次。那是一種極致。人生能有一個這樣的夜晚,足矣。

清晨男人再度起程。他已經最大限度地消耗了他自己,以至於回到家後就病了,一睡就是好多天,甚至不能和久別勝似新婚的妻子做愛。他隻說太累了,卻不說為什麼累。而妻子因為他的病心急如焚。她愛她的丈夫。在需要妻子戒備的那些女人的名單中,家鄉的女人是很久很久以後才被列上去的,是因為妻子偶然讀到了那個女人寫來的情意綿綿的長信。信中竟然全是關於性的暗示,妻子從此再也不相信丈夫的任何解釋了。

而就在1976年夏季的某一天,我們所要講述的男人和女人就那樣並駕齊驅地騎著自行車登上了橋麵。他們曾經並肩,卻互不相識。他們也許都看到對方了,但是卻沒有在意,因為他們都在想著自己長痛不已的心事。

1982年秋季

1982年搖搖欲墜的木樓。紅磚的牆體沉重而斑駁。有綠色的藤蔓向樓頂攀援著。一副蕭瑟的景象。冷,而且寂寥。

女人坐在她的辦公室裏朝窗外望著。她所看到的就是秋天裏紅色磚牆斑駁淒涼的景象。她覺得這倒很像她此時此刻的心情。她早就忘記了關於大橋上的往昔。她目前正糾纏在自己早就形同虛設的婚姻中。她也是隨便就找個人嫁了。她猜想自己這樣做也是為了報複什麼人。她很快就不愛她的丈夫。她相信她的丈夫也早想離開她了。所以婚姻的解體在所難免。終結是遲早的。女人知道這一點。她不過是企望著這個婚姻能無疾而終,但最終結束的時候還是很痛苦。像得了一場很大的病。他們無盡無休地被雙方的痛苦纏繞著。女人隻要一想到她這病態的婚姻就周身發冷,身心疲憊。她想為什麼不能快點結束呢?那時候她一想到下了班要回家,就恨不能永遠加班,她覺得上班對她來說會更令她愉快。

他們仍舊做愛。並且仍舊說著我愛你一類虛偽的話。他們是在用這些讓人惡心的語言緩解痛苦和仇恨。他們已經不共戴天,可是幹嗎還要硬撐在一個房頂下呢?是為了什麼?

後來還是丈夫首先提出了分手。長痛不如短痛,他說,我們都應該懂得這一點。咱們分手吧。男人請求著。女人在心裏歡呼,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但是卻違心地說,我們不能再試試嗎?有了關於離婚的意向,從此氣氛寬鬆了許多。女人不再糾纏於丈夫的女朋友,她允許他出去享受婚外的愛。她永遠也不知道他後來又愛上了一些什麼樣的女人。她一開始還很好奇,但後來就覺得這已經和她毫無關係了。她知道他一直在追求他的那些女人中做著選擇,在選擇的時候對妻子還懷有著某種愧疚和不舍。但很快這樣的猶豫就沒有了。他們隻是在等待著那個最後必將要到來的時刻。

女人就是在這樣的等待中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女人覺得這是她喜歡的景色,有點淒涼又有點憂傷。而窗外就是我們剛剛看到的那個搖搖欲墜的木樓,而且藤蔓爬滿了紅色山牆,棕黃的落葉正隨溫暖的秋風飄落。那種肅殺的季節也肅殺了女人曾經溫暖的心境。就那樣她看著窗外,有點無聊地,她就看見了那個男人。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他立刻為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男人從紅色磚牆下走過。那種老成持重。英俊而消瘦的。他就是那樣從女人的眼前掠過。女人的目光跟隨著男人,就像此刻光標跟隨著字體。她看著他走過紅牆,直到他消失在那個矮小的木門中。那時候女人並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她隻是覺得這是她喜歡的那一類男人。他看上去是那麼沉著。那時候女人已經非常厭惡激情了,她希望有一個穩定的生活,明確的目標,她不想再四處奔波,被卷攜著漂泊,居無定所的那種不安全的感覺了。她真很累。她想擺脫。而且她已經發現一些比她的丈夫更優秀的男人了,當然不是紅牆下剛剛走過的那個陌生人。是別的男人。她在工作中認識的。那是些能夠指引她並且幫助她的人。她需要那樣的人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主要角色,她希望被他們拯救。但一切還都是不確定的。因為最後的那個時刻畢竟還沒有到來,她還要每晚回家,聽著她丈夫說些無聊的假話……

女人不知道走過紅牆的那個陌生的男人就是她曾經在大橋上不期而遇的男人。後來,他從城市的東部來到了城市的中心工作,女人也幾經輾轉地來到了她現在的辦公室。就這樣他們在很多年過去後又重新交彙,隻是他們自己並不知道。但上天知道,那是上天有意為他們安排的,讓他們相遇而不相識。但是這一次他們已經相距很近。男人工作的地方就在那座搖搖欲墜的木樓裏,而女人則在他對麵的建築中。從此男人將每天走過那段紅牆,女人也要每天看到他。隻是,男人每天被女人看到卻茫然無所知,而女人則像狩獵者一樣,每天虎視眈眈地盯著她的獵物。

男人沒有抬頭去看女人的興致。他那時很忙,正年富力強,除了在事業上存有野心,還要在生活中享受各種女人的愛。他對自己的家庭基本上是滿意的,他覺得妻子不僅是他的親人,而且是他最好的朋友。切身的利益把他和妻子緊緊捆綁在了一起。他們不可分割。而且他們的家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正在變得越來越富有,那是他們共有的財產。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對妻子的愛總不能讓他徹底斷絕對別的女人的興趣。他總是禁不住要和她們一道出去,喝咖啡或是看電影。那是種純粹朋友間的交往,但卻又不乏曖昧。他喜歡這樣的一種生命的狀態。他喜歡女人。他對妻子說,什麼時候一旦他不再喜歡女人了,就意味著他已經死了。即使不死,他也將形同行屍走肉。喜歡女人是他的天性。男人還能有什麼嗜好?他就是欣賞女人,而且很多女人也欣賞他,於是他就隻能是這樣,和妻子以外的那些女人們牽牽扯扯地,剪不斷,理還亂。

被對麵女人注意上的時候,他正深愛妻子的一個朋友。那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他們曾經很接近。因為妻子一度和她的這個女朋友非常要好。特別是在她的婚姻遇到危機的時候,妻子幹脆就把她接到家裏來住。妻子不知道她這是引狼入室,而且在那個女人住在家中的時候,妻子有一次竟然放心地去出差。顯然妻子對她的丈夫和她的女朋友是信任的。她甚至對他們的眉目傳情毫無感覺,更不要說戒備了。

於是,在這個妻子不在的夜晚,男人和女人都難以入睡。他們對坐在那裏心照不宣。他們不能去睡,因為去睡了就不能在一起,所以他們決心對坐到天明。傍晚的時候,遠在幾千裏之外的妻子曾打來電話,他們都和她說了話,妻子說她明天就能回來,她已經買好了機票,她要他屆時到機場來接她。

妻子的電話好像給了男人某種暗示。於是男人好像決意要做什麼。他覺得他已經被禁錮得太久了,於是他突然說,已經很晚了,去睡吧。我累了。那時候男人也的確很疲憊,與家鄉女人的曖昧讓男人背上了沉重的包袱。為此他總是懺悔,又總是牽念著那個遠方的女人,總怕因他的錯誤而給那個女人未來的生活蒙上永遠也抹不去的陰影。而那個女人越是愛他,越是決心獻身於他,也就越是不願意開始新生活,更不想再去找別的男人,他的心情自然也就越發沉重。他覺得太累了。心累,而且疼。那是他作為男人擺脫不掉的一種自責,又沒有朋友可以訴說,尤其是不能對妻子說。於是在這個妻子不在家的晚上他終於一吐為快。他悲傷地說著這一切的時候,甚至哭了,他覺得很難走出這種兩難的境地,他想對她們好,但又害了她們……

顯然女人也受不了男人的眼淚,於是那個漂亮的女人忍不住抱住了男人。她覺得他作為男人實在可憐,她唯有把他的頭抱在了自己溫暖而又柔軟的胸膛前,她以為那就是對他最好的安慰。

男人被擁擠在漂亮女人的乳峰中,他說隻有這一刻我是輕鬆的。一種解脫感。而他的妻子越是信任他,他就越是覺得緊張和疲憊,無法麵對她。而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不一樣,男人說我沒有任何的愧疚也沒有負罪感,是你讓我覺得我又是個男人了。

漂亮女人覺得她抱著男人並不意味著她就接納了男人。然後她輕輕拍著男人的後背對他說,好了,去睡吧,世間總是有不盡人意的事情,會好起來的。而且你們是最好的,所有的人都羨慕你們,所以別再自尋煩惱了。然後女人放開了男人,說,真的太晚了,明天你還要去接她,好好睡一覺吧,我也困了。而且真的有些冷,秋天的夜晚太涼了。

男人無可奈何。他也不知道這樣的夜晚應該發生些什麼。他任憑漂亮的女人離開他。他任憑漂亮的女人從他的身邊穿過,走進了走廊裏的衛生間。然後傳來鎖門的聲音。再然後就是那誘人的流水聲。

男人依舊坐在客廳裏。他就坐在那裏聽著那流水聲。那是水流過女人身體時發出的響聲。那麼柔和的。而女人在流水衝擊著她的時候一定是赤裸的。男人被這水聲折磨著。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回自己的房間,還是繼續坐在這裏等著洗澡的女人。他很惶惑。在惶惑中驚悸。又在驚悸中堅硬。他已經感受到了那一切。他的激情。那是所有處在這種情境下的男人都會有的激情。誰都在劫難逃。但是他最終還是想到了那個關於欲望的道德標準。他覺得他還是不要逾越,那樣她不僅會失去這個漂亮女人,還會失去自己的妻子。於是男人終於站了起來,轉身朝他自己的房間走去。

然而就在那一刻衛生間的門打開了。那是種純粹的巧合。漂亮的女人圍著浴巾走出來,身上濕漉漉的,冒著溫馨的水蒸氣。她看見男人時嚇了一跳。她說,我以為你已經去睡了呢?

男人也很驚愕,說,我這就去睡,但是他還是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

他們在那一刻就那樣對峙著。男人站在那裏,看著漂亮的女人站在對麵。浴巾隻遮蓋了女人應該遮蓋的部分。而她的臉上脖頸上肩膀上以及她的腿上,都掛滿了那透明的水珠。而且她的頭發也是濕的,水珠正在不停地滴落著。

是不是很冷?男人問女人。

水珠正在變得冰涼。在對峙中,女人終於顫抖了起來。她真的很冷。她抱緊了自己。她的牙齒碰撞出寒冷的響聲。後來她問男人,你想好了嗎?我們該做什麼?也許我們應該控製自己。想想,她是你妻子,你該忠實於她;而我是她的朋友,也不該背叛她,特別是在她的家裏。想想,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我們該怎樣麵對她的信任?

女人說著流淚了。她說也許我今晚不該住在這兒……

男人走過來抱住了女人。他說你是那麼漂亮。就像受不了家鄉女人的眼淚,男人也受不住漂亮女人的冷。他想他是男人,男人是有責任溫暖女人的。然後他就伸出手臂,把冰冷潮濕的女人緊緊樓在懷中。他說別說這些,我們隻能做我們應該做的。

然後男人吻著女人的嘴唇。他覺得今生今世也沒有吻過如此柔軟潮濕的嘴唇,那麼濕潤而冰涼的。他們接吻。當欲望到來的時候,沒有道德,也不會有良知。他們變成了兩個動物。隻是需要。需要的時候,寒冷的時候,性愛便成為了取暖的一種方式。接下來男人掀掉了女人的浴巾。那種一不做、二不休的堅決。浴液的香氣依然在女人的肌膚上蒸騰著。那身體是男人夢寐以求的。特別是在這樣的時刻,他已經難以脫身。

既然如此,女人也不再遲疑。被男人看到了身體,和被男人進入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女人想愛情都是需要雙方來維護的,而妻子管不住自己的丈夫,那麼這個男人今天不是和她,也會和別人。於是女人急切地脫著男人的衣服,並且把她的冰涼的手伸向男人的胸膛。這就是已婚女人的不同,她那麼主動地進擊,她拚命揉搓著男人的身體,然後她便碰到了男人的堅硬。她握住它們。那或許也是她所期待的。那是她的魅力的證明。她要這個證明。那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全部。

他們不顧一切。在客廳的地毯上。他們無所顧忌。在那樣的時刻,妻子或朋友早就不複存在。他們兩相情願。在做愛的整個過程中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完結。沒有羞辱感。也沒有負疚感或是罪惡感。當一切真的完結,女人便開始收拾她的皮箱。

男人已經精疲力竭,他問,你到底要幹什麼?

女人說,我必須走。

可是這麼晚了,你能去哪裏?

不管那兒。我必須走。我不能在她的家裏再見到她,我們將無言以對。我受不了她被欺騙的樣子,而欺騙了她的人竟然是我,她最好的朋友,和她的親人。

你真的要走,也要等到明早。

不。女人說,就現在。

然後女人真的離開。男人隻好把她送到飯店,並一直在那裏陪她到天明。

妻子第二天回來的時候,客廳的地毯上還是一片狼籍。那是被蹂躪的一種證明。隻是妻子並沒有懷疑。她認為這種混亂是男人的天性。她隻是對朋友的不辭而別感到不解。丈夫說,你不在家,她覺得住在這裏不方便。

是嗎?也許吧。

1982年秋天被另外一座樓上的女人看到的時候,男人就是懷著這種無法麵對的苦惱來上班的。所以在女人的眼中,男人的神色就顯得更憂鬱也更冷峻。也許正是這種彷徨中的男人才更有魅力。憂鬱讓男人顯得詩意。於是女人一看到他就記住了他。後來她就每天都看他,她覺得看他也是一種享受。

1986年冬季

女人終於開始了她獨自一人的單身生活。單身的時候,就像是流浪者,沒有家園,也沒有歸屬感,但卻在茫然中有了一種不期的自由空間,她可以愛任何人,也可以被任何人所愛。就是這樣,當你有所屬的時候,你是私人財產,所有的人都將遠離你;而當你自由了,你就是大家的了,所有的人都會親近你,幫助你,並視你為他們的機會。

然後導師就出現了。她曾經是那麼仰慕他。但是她絕不會想到導師也會喜歡她。她覺得之於導師,自己是那麼的微不足道。那也是一個不期的瞬間。就發生了。對她來說,那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以至於她沒有任何準備,包括心理的和生理的。她不知道發生的那一切是不是美好,也不知道接下來做的那些事她是不是覺得很舒服。她記得那天下了雨。下雨便成了一切的起因。所以她後來一直覺得大自然是決定一切的,而人類的所有行為都在自然界的統治下,不管人類是不是承認。是的就在她從沙發上起身的那一刻。那時候雨正在下,但是她帶了雨傘。但是導師說為什麼不能再等等呢?於是她等,也許那恰好也是她所期盼的,她希望聆聽到導師更多的教誨。生活早已經使她茫然,所以她覺得導師所給予她的知識才是更重要的。後來雨停了。她覺得她沒有理由再留在導師家。於是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想不到導師就伸出雙臂拉住了她的手,並順勢將她抱在了懷中。

她不知道導師是不是也這樣俘虜過其他的女生。但無論如何這對她來說是一個令她畢生難忘的開始。她就那樣被她所傾慕的男人抱在懷中。她不記得導師還說了什麼話,什麼話其實在那一刻都已經不再重要。她隻記住了從沙發上起身的那個瞬間。從此那個瞬間永恒。她想導師肯定不會記得。她銘記是因為那是她不敢想也不敢期望的,但是她得到了,像導師那樣的男人的愛。

她才知道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價值。後來這價值被不斷地證明著。隻是她不知道,她一直很茫然,那種無依無靠的落寞,後來就被導師的光環所籠罩。那時候她年輕,那種純樸的美麗和善良。她很瘦。身體很美。臉上的線條也很柔和。她想這可能就是一些男人為什麼喜歡她的原因。

那麼快的。那是女人所不敢相信的。就在當天的晚上,想不到她就住在了導師的家。令人難以置信,但那卻是事實。雨後的黃昏他們曾一道出去散步,然後導師就帶她回家,帶她上床。導師脫光她的衣服。那也是她所期盼的。那時候她和導師已經不再陌生。她覺得她的身體本來就是屬於導師的,她寧可被導師粗暴的性欲折磨。她還記得後來導師睡去,而她卻醒著,在導師身邊輾轉反側,隻好透過導師的窗看樓下的萬家燈火。這樣徹夜。半夜她曾離開導師的身體去衛生間。回來的時候導師醒了,說,你的腿那麼美。這也是令她不忘的。

從此導師迷戀她,並把她帶到他的朋友中間炫耀。那時候她是那麼深愛著導師,因為導師確實是第一個發現她價值的男人。因為導師,在那段時間裏,她甚至忽略了一些比導師更為優秀的男人。她錯過了他們,就像她結婚之後錯過的其他喜歡她的男人。她變得有所屬,於是隻能終日裏糾纏在和導師的情感中。他們做愛。但這是唯一讓女人不快樂的事情。每一次做愛她都覺得是在受難。那種被折磨就像是地獄。但是導師卻覺得她是他所有做過愛的女人中最好的,最讓他快樂的。所以導師長久地迷戀她,不願意有一天她會離去。這種性的不諧和也許就是導致她和導師分手的真正原因,但是她卻不覺得,因為那時候導師的光環依然神聖而誘人。

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女人被籠罩在導師的陰影下。她不僅在性上最大限度地滿足著導師,還成為了導師在精神上的密友。從此導師不停地向她講述。各種各樣的故事,風流的和不風流的。她才知道導師有過那麼多女朋友,也順便知道了導師和那些女人是怎樣開始又是怎樣結束的。但是她知道導師是不會把他們的故事講給別人聽的,因為這就是她和導師其他的女人為什麼不同。導師信任她,所以願意對她傾其所有,包括他的那些驚心動魄的隱私。導師原先的一些女朋友女人竟然也都認識,她後來甚至和她們中的一些成為了朋友。隻是以後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她有了種莫名其妙的暗處的感覺。她覺得她了解她們的一切,而她們卻全然不知。她覺得這不公平。她還覺得她們是無辜的,無辜被暴露在了亮處,那是導師的過錯。

後來導師一直和她保持著這種傾訴與傾聽的關係。這倒更像是親密的朋友。導師一度真誠地愛她,也確曾竭盡全力地幫助過她。除了不許諾婚姻,導師幾乎什麼都答應她。當然她並沒有向導師要求過什麼,她是個不想要什麼的女人,她有骨子裏的尊嚴。導師也曾幾度在夜半時分敲響她的門,不停地給她寫信,為她買漂亮衣服。她不知道,在那樣的狀況下如果她堅持和導師的愛,他們的感情是不是能夠一直到今天……

後來一個年輕人出現。這個年輕人愛她,並且除了愛,還許諾她婚姻。女人於是惶惑,她喜歡成熟的男人,但也迷戀那種青春的愛。她不知道該做怎樣的選擇。在那樣的時候,選擇對於她很難,因為她確實已經接受了那個年輕人的那份真誠的愛。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直欺騙著導師。她知道她仍然在欺騙導師就意味著她還不願和導師分手。她在這種迷亂的狀態中掙紮。從一個男人,走向另一個男人。她誰也不願舍棄。所以她常常是剛剛在灌木從中和年輕的男人接吻,又如約在午夜來到導師的家和他上床。她就是這樣在導師和年輕的男人中穿行著,很累也很緊張。她要錯開時間,還不能讓他們有所察覺。於是兩個男人都覺得她是愛他的,而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承受著兩種不同的愛。對她來說那是一段罪惡的日子,被愛的罪惡。她在尋求著被愛的時候竟然如此混亂。她本來想這不是她的錯,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男人喜歡她。但是她又深知,明明是她在欺騙著深愛她的那個男人,明明是她首先背棄了導師,所以罪惡是她,最終受到唾棄和懲罰的,也應該是她。

就這樣,她被愛追逐著。她奔跑,但很累,也很狼狽。她不知道在這一刻她要去見誰,也不知道在這個晚上,誰會叩響她的門。那真的是一段讓她煩惱的時光,在那樣的煩惱中,她寧可不被任何人愛。

她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她和導師的感情變得平靜的。莫名其妙的,他們的愛和性就突然變成了友誼。她從來沒有對導師提起過她對那個年輕人的愛,導師也從未問起過。但是她知道導師不會全無感覺的,後來導師又有了他的新女朋友,並帶來給她看。

變成友誼後她也曾去看望導師,但是她確實已沒有了想和導師繼續上床的願望。導師也從不勉強她,他很自然地讓他的性在她麵前退避三舍。導師盡管在很多事情上很武斷,但是導師尊重她的選擇,她想這其實也是導師對她的愛。

後來導師有了新女朋友,為此她很為導師高興。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和導師始終保持著那種無話不說的友誼狀態,非常非常的默契。去看望導師的時候,她依然在傾聽。導師講述他的新女友。並希望她能成為他新女友的好朋友。那時候導師的願望很美好。但是這是確實是一種就難以實現的關係。一次他們在談著這些的時候那個新女友打來電話。導師還特別讓她接了那個電話。在電話中她聽出了那個女孩很自信,好像導師已經是她的囊中之物了。她不知道導師會不會把他們曾深深相愛並且當天就上床的故事也告訴那個女孩。她相信導師是不會那樣做的,因為導師所真正信賴的傾聽者隻有她。她一個人。那是唯有她和導師才會有的一種真誠而默契的傾聽與傾訴的關係,是任何其他人所無法替代的。

她曾經懷念導師。懷念他們之間的那段短暫而又十分重要的愛情。她希望某一天在導師百年的時候為他寫一篇滿懷深情的誄文。她甚至想好了其中的一些詞語和段落。但是隨著她和導師之間的關係日漸疏遠,這悼文的激情也就慢慢消退,以至於最終成為了一段無可奈何的憂傷回憶。

當無奈過去,她便又恢複了看窗外紅牆下那個沉鬱男人的習慣,她想,通常這就是無奈的結果。

男人這時候依然不知道女人,更不會知道女人的這些迷茫的故事。往事終究迷惘。這是時間的法則。讓女人自己去消化。問題是男人也有著如此般許多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悲哀,但是他卻隻能是繼續堅守在家庭和婚姻中,盡管不夠安分。他愛妻子,但覺得妻子似乎更像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很多,妻子是所有朋友中的一個,那個最親密的。親密大概還因為他們可以無話不說,隨意上床。無話不說讓他們彼此更深的了解,但隨意上床,沒有了任何的限製和禁忌,慢慢的,上床反而變得麻木。什麼都太直接了。不用暗示什麼。肉體和欲望。於是他後來覺得和妻子在床上幾乎沒有了那種性的衝動。他們就是做愛,非常技術性的,沒有激情而言。有的隻是默契與和諧。而床上的默契與和諧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催眠的“舒樂安定”,就等於是死亡。一個男人怎麼能常年忍受這種沒有愛隻有性的床上生活呢?

於是男人尋求刺激,或者說得美妙動聽一些,他尋找激情。他希望一切都能像往昔一樣奔流不息,而不是目前這樣的死水一潭。他覺得他正在日益的被窒息,他必須逃離。無論以怎樣的方式,隻要能在做愛的時候不單單是在做。

因為有了這種心理的衝力,他便非常自然地對妻子以外的女人感興趣。他偶爾會約見妻子的那個漂亮的女朋友。通常是在咖啡屋。但是久而久之,他還是遠離了那個女人,因為他覺得那個女人和妻子之間的關係太近了,而且她有時候還會到家中來,他不想總是在妻子的麵前和那個女人一道表演,他覺得這樣對妻子不公平,而總是表演也太累了。他和漂亮女人之間心有靈犀,而妻子卻被蒙在鼓裏,這是他確實不願意看到的。後來他和漂亮女人達成了某種協議。後來漂亮女人就很少再來他們的家了。妻子對她和她朋友之間的疏遠很傷心,但是她不說。她知道這中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她平靜接受了這樣的現實。她對此沉默。她的接受和沉默其實很可能就是她已經諳知了一切。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怎麼會感覺不到丈夫的心不在焉呢?

但是妻子卻真的不知道丈夫始終在和家鄉的女人通信。那些信都是寄到男人的辦公室的,所以它們被非常安全地鎖在男人辦公桌的抽屜裏。這樣他就鎖住了他的牽念。好幾年過去,日複一日,家鄉的女人卻始終沒有渴望戀愛追求婚姻的跡象。她把她的愛全都給了遠方的這個她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的男人。她總是不能忘懷在家鄉河邊的那個一生中最美麗的黃昏。於是男人沉重。他覺得這是他的過錯。而且不僅僅是過錯,簡直是一種罪過。所以他才會不停地給家鄉的女人寫信,鼓勵她積極尋找男朋友。他要她不要總是晦暗而憂傷,也不要總是想著他,他說那樣他也會不快活的。

因為家鄉的女人不肯開始新生活,他就隻能是繼續無奈地為她承載一切,包括她的生命她的感情甚至,她身體的寂寞。他是逃不掉的,因為是他使她的身體不再寂寞,也是他讓她的身體重新寂寞的。於是他在信中不停地懺悔,請求她能原諒他,他說否則他就太累了,因為他不知道他該用怎樣的方式幫助她。不過家鄉的女人總是善解人意,她說她至今獨身和他沒有關係,那確實是她自己的選擇。

在這樣的彼此寬容和諒解中,他們更親近了。當然僅僅是在書信中。男人願意負擔起這個女人心靈和情感中的全部,並且很多年來盡職盡責。因為他堅持認為那是他自己造成的,所以他有責任關切她。他對這個女人關切程度有時候甚至超過了他對妻子。因為他覺得妻子有他,並擁有家庭,而那個遠方的女人不同,她不擁有他也不擁有任何男人,所以在她不屬於任何男人之前,她隻能是屬於他的。而他是男人。男人當然應該對屬於自己的東西負責。而且因為遙遠,因為家鄉女人對他的持久而忠貞的深愛,深愛而又得不到的,他就更要加倍憐惜,這也是責無旁貸的。

於是他們頻繁地魚雁傳書。男人覺得這樣的精神之愛對妻子應該是沒有威脅的。因為他根本就見不到這個家鄉的女人,他們不過是遙遠的精神之愛。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事情突然變得複雜。那就是家鄉的女人獲得了一個出差的機會,而她所要到達的城市,就在男人所居住的那個城市的旁邊,隻需要幾個小時,他們就能見到。家鄉的女人寫來信,並沒有要求男人到她出差的那個城市來看她。她隻是說在感覺上她就和男人很近了,仿佛她就在男人的身邊。女人為此而異常興奮。她立刻給男人寫了信,而那信也很快被送到了男人在那座木樓的辦公室中。男人在收到那封信時的感覺很複雜。他立刻想到他應當去看一下那個女人,既然她已經千裏迢迢地來到了他的身邊。但是他又想到該編織一個怎樣無懈可擊的理由,這理由不僅僅是為了欺騙妻子,也是為了對付他需要請假的辦公室。男人這樣想著的時候,本能地覺得惡心,覺得自己很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