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還像昔日一樣奔流不息(2 / 3)

其實男人絕頂聰明。他天生就具有謀略的本能。所以他從來就不會給任何人製造難題,他總是能安排好一切,尤其是在女人的事情上。所以女人們總是覺得哪怕是閉上眼睛,隻要是跟著他走就永遠不會迷失。這一次當然也不會例外。因此他並不覺得去見家鄉的女人有什麼難度。如果說有難度也是心理上的,因為他是個善於懺悔同時也容易良心發現的男人。

一個最好的條件是那個時代的背景。那時的電訊業還不十分發達,所以任何人都隻能是呆在一個封閉的疑團中。沒有方便的電話能幫助你找到你要找的那個人,即便是你的丈夫或妻子。所以男人知道一旦他走了,他的妻子就很難找到他。她不可能知道他在哪兒,就是知道,也很難找到電話和他聯係,所以在另一個城市的他和家鄉的女人就是相對安全的,安全而且隱秘。

男人一接到家鄉女人的來信就立刻給她要去的那個城市的朋友寫信。在那個城市裏他幸好有朋友。那時候凡是他要去那個城市出差,總會有幾天是住在這個朋友家。他們是很好的那種朋友。同甘共苦,有難相幫。他說了他去那個城市的具體時間。很快他就得到了朋友的回信,朋友說那些天他剛好也要出差,所以房子就給你用了。鑰匙就在朋友的母親家,他到了去拿就是了。朋友的信令他狂喜,他想這就是所謂的朋友。他不能肯定朋友是不是真的出差,但是他已經顧不上去想這些了,關鍵是,那個家鄉的女人正在熱切盼望著在那裏見到他。然後他用最快的方式把朋友家的地址通知了那個即將出發的女人。為了萬無一失,他又安排了兩個另外的會麵時間和地點。有點像特務接頭。主要是他怕見不到家鄉的女人,他覺得他確實已經很想念她了,他不想在這個難得的機會中與她失之交臂。他們的見麵已經非常不容易了。所以必須珍惜,還要確保萬無一失。

在安排會麵的整個過程中,男人始終處在亢奮中。那已經成為他那段時間中生活的全部內容,他確實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過家鄉的女人了。他想見她,甚至想和她上床。因為家鄉河邊的黃昏也令他難忘,還有女人的獻身和眼淚。

在此期間,為了證明他的心無旁鶩,他曾經幾次和妻子做愛。就是出發前的那個晚上,他也還特別睡到了妻子的床上,好像他將一去不歸似的。那時候他們早已經分床,有時候還會分房間。他們都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因為在他們看來,能休息好才是最最重要的。他們的臥室是由兩個大的單人床組成。後來有了房子,他們便開始分房間,因為他不習慣妻子在睡覺前總是在床上看電視。可是出發前的晚他和妻子睡在了一起,這倒讓妻子覺得不習慣。其實和妻子睡在一起時他也是滿懷了愧疚的,然而他的表現所傳達出來的卻是對妻子的綿綿愛意。妻子試圖阻止他的行為,因為他做著那些的時候,天就要亮了,他過不了幾個小時就要上路。但是他堅持。他堅持做了他所應該做的一切。因為他覺得他已經對不住妻子了,所以他必須努力補償。隻是做愛的感覺依然的不盡如人意。“做”罷了。他妻子不滿意,他也不快活。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心裏想著那個家鄉的女人,他知道這時她已經抵達那個他就要去的城市了,所以他心急如焚。他還很多次想象著他們久別重逢後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就是在和妻子做愛的時候,他也還是想到了他和家鄉女人第一次時的諸多情景。他不夠專心。他不是個稱職的丈夫。他是在想著另外的女人時,才盡到了對妻子的這一份義務的。他是多麼卑劣。但是他已經無暇顧及自己對妻子的感覺了。因為火車就要啟動了。

所以他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道德自律者。他沒有偉大的托爾斯泰《複活》中聶赫留朵夫那麼深刻的自我救贖意識,更不會永無休止地進行那種道德的自我批判。他是個普通的男人。有欲望也有良知。他認為男人通常是物質主義者,他們認為物質才是最實在也是最真實的,而性也是物質,所以在所難免。而且,他也不願意讓性也帶上那種精神的色彩。他覺得那就更累了。不值得。然而他和家鄉女人一直保持著那種柏拉圖式的愛情關係,難道就沒有精神的或是情感的因素嗎?

他滿心喜悅。亢奮而又心懷惴惴,生怕有什麼意外讓他見不到那個他一直惦念的女人。他也曾經把這個女人和妻子做過比較,當然他知道這比較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但是他不能不比較。他不能證明她們中哪一個更好些。她們是不同的,有各自的優劣,然而有一點是不可以改變的,那就是他的妻子隻能是他的妻子,而家鄉的女人是永遠不能占據這個位置的,他想這大概就是她們的不同。

顯然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那個家鄉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在他信中為她指定的那個汽車站見到了他。他欣喜異常,但卻故意做出很沉靜的樣子。其實他早就在徐徐開來的公共汽車裏看到了她。他知道那就是她。他愛的女人。家鄉的女人穿著厚厚的外衣。她的臉被北方的風吹得紅紅的,顯得粗糙。顯然那是她不習慣的一種氣候,但是她的心裏是熱烈的並且是急切的。那是看得出來的,她一直在焦慮地朝車窗外張望,但是她卻始終沒有能夠看到他。

男人叫著女人的名字。他讓女人一走下擁擠的公共汽車就找到了他。他沒有讓女人感到過一絲的茫然。他那麼親近地拉住了她的手。隻是他自己無法說清在第一眼看到這個女人時的心情。好幾年不曾相見,他覺得這個他一直期待著心疼著的女人有些變了。至少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美好。他想是因為事過境遷,而他的夢想卻依然停留在往昔的歲月中。他應該現實一些,不能期望值過高,因為任何的臆想都將是脫離現實的。關鍵是,在幾年不曾見到的歲月中,他已經把過去的現實變成了某種不切實際的美麗想象,所以,那肯定是不明智的。也是他此時此刻為什麼會有一種失落感的原因。

那是1986年冬季的某一天。在另一個城市,他終於見到了家鄉的女人。他們在剛剛見麵時,當然不能因為相愛了許多年又許多年沒有見麵就在大庭廣眾之下熱烈地擁抱接吻。況且,他們好像已經有點陌生,畢竟已經好幾年過去,他們需要一個熟悉的過程,他們需要把往昔愛的火焰重新點燃。

他們一路朝朋友的家中走。他帶著她,說一些家鄉的事情和熟人。並不那麼親密的,而其實他們兩個誰都知道他們未來要做的是什麼。什麼使他們急切。但在路上又要拚命抑製著急切。他們不知道對方的欲望是不是已經很強烈。他們亦不知道他們這樣急急渴渴地見麵,是不是就是為了上床。

總之男人為女人安排好了一切,也就是為他們的上床安排好了一切。他除了要解決好對妻子的歉疚,還要克服自己對朋友房間的恐懼。因為他到朋友的母親家拿鑰匙的時候,朋友的母親還特別問到了他的妻子。他才記起當年和妻子旅行結婚的時候,就是住在朋友的這套房子裏,所以他現在的感覺很不好。

他有點躊躇地打開了朋友房間的門。房間裏是溫暖的,他剛剛離開房子去接女人。但是回來的時候他覺得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惶惑過,他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應該到這個城市來,而他的這種選擇是不是正確,是不是值得。因為這和他原先想的確實有了很多的不同,所以他不能保證自己一回到房間就立刻和自己曾經心愛的姑娘上床。隻是他很早就為他們今天的見麵設計好了所有的細節。他想他們應該是從樓梯上或者走廊裏就開始迫不及待地接吻,然後他們親吻著走進房門,再然後就是瘋狂地扯掉身上的衣服……

但是見到家鄉的姑娘後,男人反而遲疑了。盡管他們見麵的指向已經非常明確,而且他們也都知道要發生的事情在所難免,但是他們在走進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房間後,卻始終遠遠地對峙著。沉默。那不是他們已經期待已久的時刻嗎?

男人想著家鄉的姑娘和幾年前究竟有什麼不同。他甚至不知道幾年前的那個夏天他為什麼要那麼急切地占有她。他想也許是因為季節。當初他們在一起時是夏天。夏天家鄉的姑娘穿得很少,而且她裸露的肌膚是那麼濕潤而亮潔,讓人向往。而冬天就不同了。家鄉的女人沒有合適的禦寒棉衣,而且她的臉也被北方的寒冷折磨得沒有了光澤,幹澀而憔悴的,那當然不是她的過錯。

男人請女人坐下。繼續是客套的寒暄。男人又要求女人脫下外衣,女人便也順從地脫下。然後他們就那樣對坐著,男人沒有親昵的舉動。男人當然知道這是他不好,他不應因自己些微的失望就將女人置於尷尬。所以他努力使自己適應這種變化,並想方設法地讓自己對家鄉的女人好一些。

房間裏確實很暖和,但女人卻開始發抖。後來她站了起來,她說,也許她該走了。女人說著便流出了眼淚,她當然看得出男人的冷漠。又是眼淚。驀然地,男人突然覺得他的愛就像是絕堤的水。那眼淚讓男人的感情蘇醒,良心融化。後來他走向女人,問她是不是冷,然後就順勢將女人摟在了懷中。

男人想他必得直奔主題。他想可能隻有身體的相互接觸相互溫暖才能溶解他們之間幾年來的疏遠和隔膜。男人說,別哭。也不要說走。我一直想著你,想著這一刻,就像我們信中說的那樣,我們在一起……但是男人這樣說著的時候,還是聽出了自己的虛偽和空洞。他聽得到自己的話語中沒有激情,他不過隻能這麼說罷了,因為家鄉的姑娘確實是無辜的。

但是他真的在努力。他不想讓家鄉的女人傷心,否則當初就不答應這次會麵。他開始為女人脫衣服。他一邊為她脫一邊小心地撫摸著她。然後他吻她的身體。女人依然在流淚,但是她不掙紮也不躲閃。男人的手在女人的身上溫柔地行走著,當他終於觸到了那柔軟的隱秘之地,才知道女人已經是怎樣地想要他。

接下來便是注定的了。逐漸到來的性的崛起使男人的意識恢複了知覺。男人才發現其實他還是渴望這個潔淨的沒有生過孩子也沒有被別的男人蹂躪過的身體的。他愛這個身體。他覺得家鄉的女人又成為了他的女人。他自己的。他要占有她的那強烈的欲望。他還覺得其實女人穿什麼衣服、臉上有了什麼變化,或者那種表麵的感覺確實並不重要,那個物質的身體才是一切,而由身體的親近而生的溫情才是最最重要的,而此刻正是這個身體將他和家鄉的姑娘一點點拉近。

那是他們共同的渴望。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炎熱的夏季。男人吻遍女人的全身。他在這個女人的身體上聞到了一種草的清香,而不是化妝品的那種造作的幽香。於是他很快樂。那快樂是他和妻子在一起時所從來沒有過的。仿佛置身於大自然中。

然後他就帶著這個給了他歡樂和新異刺激的女人上街去吃飯,並且給她買了很多他認為適合她的衣物。不是為了補償。他和妻子上床之後,也會送給她禮物。他覺得這是人類的一種交換或饋贈的本能。男人更應如此。男人是需要給女人報酬的,或者也可以叫做禮物。無論是妻子,是情人,抑或是妓女,隻是回贈的方式不一樣罷了。所以有時候妻子會對他說,我不過是你長久的妓女罷了,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呢?

男人在這個城市中把他和女人的生活安排得很豐富也很浪漫。他不是隻和她呆在朋友的床上,而是把她帶到了大街上,或是參觀城市中的各種名勝古跡。他覺得女人穿上他買的衣服後,看上去就漂亮了許多也時尚了許多。於是她成為了他的作品。當她成為了他的作品後,他就真的為她而驕傲了。他就是帶著這個被他包裝後的女人在這個城市中自由行走的。

是的,在這個城市中他們可以自由行走。因為這個城市幾乎沒有人認識他們。於是他們的愛的蹤跡遍布,每一天都在歡樂中。那是非常快樂和自由的幾天。一種全新的生活。他們在一起所產生的那種化學的反映,是他們都很喜歡的。他們的話語方式以及愛的方式甚至做愛的方式,都是他們所獨有的。與過去的生活完全不同。那是他們的浪漫和詩意。而幾天裏唯一讓他們痛苦的,就是即將到來的分離。因為分離在所難免,所以他們也看得很豁達,盡量做到不到分手的時候不去想它。最後的夜晚自然情意纏綿。他們唯有信誓旦旦地期冀著下一次的見麵,哪怕是遙遙無期。清晨的時候,女人洗了朋友家所有床上的用品。那是一種禮貌。也是一種告別。

然後男人送女人去火車站。他自己的火車在女人離開兩個小時後才能起程。在候車室裏等候的那段時間讓男人度日如年。他心中當然有很多的悵惘和憂傷,但是又能怎樣?他是必得要回家的,而且他的妻子隻能是他的妻子,那是他不可能也不願意改變的。

男人當然不知道與他一道登上這列火車的那個女人就在他辦公室對麵的那個窗裏。他也不會知道這個女人日後會出現在他的生活裏,並且會改變他的一切。他當然更不會知道此時的女人是怎樣地沮喪。她沮喪的原因和男人的截然不同。女人是想要所有愛她的男人,誰也不想失去。她深信隻要她不屬於一個男人就等於是屬於所有的男人。她真的喜歡那種屬於所有男人的感覺。因為所有的男人就都會來幫助她,送給她禮物,讓她活得像女皇。被愛使她有了一種高傲的進而高貴的感覺。為了這種感覺,她寧可不要永恒,而讓所有被愛的片斷都成為永恒。

女人在回家的火車上就是這樣想的,隻可惜和她同坐在一個車廂裏的那個男人不能理解她,更不可能接近她。

他們依然互不相識。這是上天的安排。

1990年秋

繼續雜亂無章的生活。但生活在繼續。男人一直認為他的婚姻是沒有問題的。所有的一切都很穩定。他愛妻子。他的家庭生活也是和睦的。但是穩定而和睦的生活並不意味著他就不能去欣賞別的女人。特別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家庭和妻子,他才覺得他更應該去欣賞別的女人,因為對別的女人,他就隻剩下欣賞的可能了。尤其是妻子對他的那種格外的寬容。他覺得這種寬容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一劑甜蜜的毒藥,讓他永遠不可能徹底背叛這個溫暖而平和的家。他妻子的殺手鐧其實就是容許他和別的女人來來往往。而這個作為妻子的女人的聰明之處,也就在於她太了解丈夫對女人的興趣了,所以她不能扼殺這種興趣,因為她知道一旦扼殺了這種興趣,就等於是扼殺了她自己,以及她一直小心經營的家庭。她不想失去她丈夫。她更不能因她對丈夫外遇的憤恨就把他推到別的女人身邊。那是不明智的。是蠢女人才會做的事。於是她學會了用一種極端懷柔的政策來爭取和控製她丈夫,事實證明她的這種努力是有成效的,因為丈夫無論怎樣對別的女人有興趣,卻從不曾放棄他對家庭的信念和責任。

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男人又不期地遇到了另一個女人。

這時候男人選擇女人的方針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他不再像當初那樣去愛一個未婚的女人。也許是他對家鄉女人那漫長的責任讓他不堪其苦,於是他轉而對那些已婚的女人發生興趣,因為他覺得在這一類人中建立的友情,就仿佛是水上的浮萍,沒有根基,也就無需為此負疚、負責了。

而這個已婚的女人就在他辦公室對麵的樓上。

他們已經對麵了很多年,卻從不曾相識。

他們是在一個偶然的會議上偶然相遇的。如果不是女人代替另一位生病的同事來開這個會議,也許他們就永遠不會相識。

在那次會議上他們剛好坐在了一起。於是他們就自然而然地認識了。這是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女人非常大膽地告訴男人,我已經認識你很多年了。男人驚愕地看著女人,他才發現這個認識他很多年的女人非常漂亮。於是他也饒有興味地和女人聊著。女人說很多年來她一直透過辦公室的窗子看他每天從那個布滿了長春藤的紅色磚牆下走過。她每天都看。看了很多年。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她對他已經非常熟悉了,甚至分辨得出他每一天的喜怒哀樂。

男人驚異地看著女人。他覺得這個女人的臉是那麼柔和,可以照亮一切的那種柔和。他為此而感動萬分,他覺得能被一個女人如此長久地注視著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然後他便很冒昧地問了女人,你結婚了嗎?

隻是還沒有等到女人回答,會議就開始了。那是個非常嚴肅的會議,不準交頭接耳,更不能竊竊私語。男人想等到散會後再聽女人的回答,但是剛一散會,他就立刻被會議的領導糾纏住了。他心不在焉。機會稍縱即逝的。果然他稍不留意,那個曾長久注視過他的女人就無影無蹤了。仿佛煙消雲散,就像是一場美麗而感人的夢。

但是男人對女人畢竟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因為人間這樣的故事並不多,而且是發生在他的身上。當然他根本不可能了解她,更不會不知道她是否結過婚,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他還是很欣慰,因為他至少知道了女人就在對麵的樓上。如果他願意,他立刻就可以找到她。

在這個生活中並不多見的閃亮後,男人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並以平靜的心態回到了屬於自己的那種如常的日子中。他也沒有急於去找那個女人,因為他覺得那是舉手之勞,早晚罷了,況且,他早已經過了那種冒冒失失的年齡。他隻是在每天早晚上下班的時候,無端地多了一個抬頭的程序,以寄托他對那種美好情愫的牽念。有時候他能在對麵的那扇窗裏看到女人的臉或者眼睛,看到她那美麗而又有點憂傷的微笑。但有時候卻什麼也看不到。他不知道女人的微笑為什麼總是憂傷的,他不了解她的故事,於是想象著女人的往事,就成為了他生活中的一個充滿了疑問和激情的內容。後來因為生活的混亂,他就顧不上去想象那個陌生女人的往事了。但無論如何,他對對麵窗中的女人有了一種異乎尋常的親近感,這就是妻子所謂的他對女人的興趣吧。不管怎麼說,他每天走過紅牆上班或是下班的時候,就再也不覺得乏味了。

有了對麵女人每日的關切,男人便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踏實感。有幾次他也曾衝動過,想跑到對麵的樓中去看望那個女人,但又總是不能鼓起勇氣,甚而嘲笑自己的“幼兒園”舉止。這樣久而久之,他就徹底喪失了勇氣。他認為知道有這麼個女人在樓對麵的窗子裏關注著他就足夠了,幹嗎非要讓那種美好的感覺落到實處呢?現實未見得真如想象美好,於是他徹底打消了去探望那個女人的念頭。他知道不去了解她並不意味著他不在乎她。他覺得窗對麵的女人其實已經成為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甚至認為她已經是他的親人了,甚至就是他自己。他覺得能留下這樣的印象也很不錯,何苦要把自己再卷進什麼情感的漩渦呢?

而女人在1990年秋天的時候又愛上了另一個男人。這可能就是她為什麼沒有熱誠專注地守候著對麵紅色磚牆下那個來來往往的男人的緣故。她愛上了那個男人就以為她永遠找到了自己的家,甚至他們結婚的日子都已經定了下來,但可惜這一次還是像從前一樣。對她來說,任何的感情都是瞬間的,而她不能原諒自己的是,她又一次背叛了她正在愛著的男人,因為她又經受不住別的男人的誘惑了。盡管那隻是一夜風流。

所以她想她為什麼總是經不住誘惑?她的結論是她可能還不夠愛正在愛的那個男人。她受不了另外的那個男人在電話中恭維她,說她的聲音是如何如何好聽動聽、氣質非凡。她想不出自己為什麼連如此虛偽的恭維都聽不出。然後她就去見了那個恭維她的男人。那時候她好像還有一點敬慕他,以為他是某種打不破的神話。然後那個男人又說,你是那麼美,又是那麼柔和,進而他就要求和她睡覺。好像一切都天經地義、順理成章。女人不知道這裏麵還有一種征服的願望在作祟。她想她怎麼能允許這個男人這樣呢?最終是,沒有打不破的堅冰。那就是一個男人契而不舍的請求。

被一個男人請求。那是女人從未經曆過的。那麼執著地,執著而又和風細雨。也許那個男人是粗暴的殘酷的女人就永遠不會就範。但是這個男人是在講道理,他通過各種道理告訴女人,在這樣的夜晚她該接納他,她隻能接納他。他甚至說了他還從沒有這樣被女人拒絕過。他盲目地認為女人也是想要他的,但是女人堅持抵抗著,直到清晨。

清晨的時候女人打開門。她想她該走了,她該告別,她想說她不能滿足男人的請求,她隻能對那個失去了自尊的男人深表遺憾。

然而她打開門,那個男人就強行走了進來。他就站在門口。整整一夜。他進來後就把女人拖回到床上……

清晨不是不可以上床。

清晨也不是不可以做愛。

但是女人確實一直在努力抵禦著。抵禦著太平洋的堤壩。

但是男人再度說,他從沒有這樣被女人拒絕過。

於是女人動了惻隱之心。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她覺得她怎麼能這麼冷酷,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哀求著她的男人呢?

她覺得她受不了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受到如此挫敗。然後她便抬起手臂抱住了那個男人。她便是這樣被繳械。被滿心柔情擊垮。在抱住她並不愛的男人的那一刻她真的很難過,她覺得她是在用她的身體安慰一個可憐的孩子。

然後女人反詰自己。她想她為什麼在結婚之前還會有這樣的移情別戀,一夜風流?哪怕僅僅是一夜。一夜也是不能原諒的。

於是婚姻在即將開始的時候就已經不再純粹。那麼婚姻還有什麼意義呢?她想或者真是因為她愛她的未婚夫還不夠深?她知道當她深愛一個人的時候,她是一定不會背叛的。就像當年愛她的導師。她曾經一直以為導師是唯一的,但卻有無數感情的片斷穿插其中。後來她才意識到也許她並不真正愛導師。就是這樣,這是在她經曆了很多這樣的事情之後才總結出來的經驗。如果在她愛著一個人的時候還允許另一個人進入她的身體,那就足以證明了原先的愛情並不真實。

她沒有對未婚夫提起這一夜風流。她不說是因為她曾經想挽救那個即將到來的婚姻。但婚姻就是個脆弱至極的東西,所以她從此不想再碰婚姻。

即將到來的婚姻終於沒有到來。她和她的未婚夫分手,也再沒有和那個曾經請求過她的男人有過任何來往。這個男人出現的全部意義,就在於他讓她看清了那個即將到來的婚姻是怎樣的不堪一擊。

分手後女人重新變得悲哀並且無所事事。這種空曠虛無的感覺使女人重新又回到窗前。她也是回到窗前的時候,才又驀然想起那個每天會從紅牆下走過的男人的。算一算,她已經將他遺忘很久了。於是當她再一次看到他的時候,竟然有了種恍如隔世的淒愴。

1990年冬季

然後就到了1990年冬季。一個不可思議的機會,女人單位給了她一個到美國出訪的機會。那是一次團體出訪的行動,女人是其中一員。但無論如何這是女人夢寐以求的。而讓她覺得更不可思議的,是在辦理出國手續的時候,她突然發現,在與她同行的人們中,竟然有對麵樓內那個總是從紅牆下走過的男人。

在統一辦理護照的時候,她意外地站在男人對麵。她的驚愕的目光。男人向她伸出了手,說,這回咱們不得不認識了。

男人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於是一種近乎幸福的感覺立刻溫暖了女人。當然他們每個人對這次出訪就又多了一重激動人心的向往。

接下來他們就有機會經常見麵了。但是每次見麵的時候,他們還是盡量表現得矜持而冷靜,甚至過於客氣。與他們同行的另外幾個成員,都是同係統的業務骨幹。一開始大家都很陌生,但是交往多了,自然也慢慢熟悉了起來,何況一路上還會有說不完的感受和話題。

其實在整個行程中,女人和男人的交往並不多。隻有一次男人主動對女人說,有過一次共同的旅行,通常人們就會熟悉了,甚至建立友情。因為他們曾共同經曆過。女人也有同感,便隨聲附和了幾句。

然後是充滿了憧憬的漫長飛行。然而就是在這次漫長的飛行中,他們也不曾單獨在一起說過話。在他們的這個小集體中,除了專門配置的女翻譯,男人的英語就是最好的了。所以一旦需要兵分兩路,女翻譯必然跟定團長,那麼男人也就自然要把另一路管理起來,否則這些人在陌生的國家將寸步難行。

然而另一路也不單單是他們兩人,而且更多的情況是,另一路要包括除團長和女翻譯以外的所有人。於是他們被淹沒在其中,沒有任何機會發展他們的友情,直到團長給了他們那個能夠單獨在一起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團長要女人到另一個城市去取團長老婆的侄女為團長小舅子帶回的禮物。另一個城市離他們所住的這個城市並不太遠,而團長之所以不能親自前往,是因為團長在那一天剛好有一個宴會,而這個宴會又是團長極為重視的一個高規格宴會,在這個宴會上,團長隻能帶女翻譯一人。於是去見團長親戚的重任就隻能拜托女人了。

這本來是女人一個人的任務。女人之所以能獲得這份美差,還得益於團長對女人的格外關照。因為畢竟多看一個城市就能多長一份見識,這是團裏的每一個人都希望獲得的機會。女人所以不能一人前往,是因為飛往那個城市臨時購買的機票十分昂貴,團長不願將私事顯示在賬目開支上,最後發現還是租一輛汽車更合適。而女人又不會開車,當然團體中有很多人會開車;然而他們會開車,卻不懂外語,所以陪同女人的使命就責無旁貸地落在了男人肩上。是團長點名要他去的。

到另一個城市盡管新鮮,但畢竟是一項辛苦的工作。因為另一個城市盡管不太遙遠,但開車也要整整一天。幸好男人不在乎這些,所以一清早他就帶著女人和一張美國交通圖神采飛揚地上路了。團長為他們安排的日程是,當晚趕到團長親戚家取東西,第二天清晨從那個城市返回。

他們上路。他們很快樂。那是一輛墨綠色的飛亞特牌轎車。車的性能不錯,而高速公路的路況也很好。尤其公路始終沿海岸線蜿蜒伸展,一路景色都非常秀麗。置身於這樣的旅途中,車上的人便也心曠神怡,不覺疲勞。

這是男人和女人想都不曾想到的。沒有人知道他們中間曾有過什麼。他們看起來實在是太沒有什麼了,如此大概團長才會放心地放他們走。說起來如果有什麼,倒是那個漂亮的女翻譯一路總是對男人含情脈脈,小鳥依人,擾亂軍心。團長自然火眼金睛,看出來這絕不是男人的過錯。女翻譯喜歡男人,而團長恰恰又有點喜歡女翻譯,所以他才故意支走男人,讓女翻譯死心塌地在這個高規格的宴會上為他翻譯。因此這不僅對他們是千載難逢,對團長也是個不可多得的機會,就看團長怎樣好好利用、乘風破浪了。

行車一天當然辛苦,但是因為路邊是海,旅途的枯燥自然就被減弱了許多。再加上同行者之間雖然了解不深,但卻彼此感覺親切,甚至有種莫名其妙的衝動,所以這樣的旅行當然是激動人心的。

一開始他們有點無話可說,或是無從說起。隻偶爾議論一下窗外的風景,或欷歔一陣美國的環境保護。然後就是沉默。那種不自然的沉默,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沉默。後來還是女人首先問了男人,來機場送你的是你妻子?

於是他們終於有了合適的話題,男人回答說,還會有誰?

女人又說,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男人有點驚異地扭轉頭,看著女人,問她,是嗎?那麼你覺得應該是什麼樣?

或者,更嬌小一些?更不自信一些?總之,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有力量的男人。

就是說,你覺得我還不夠有力量?

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女人有點著急了。我隻是想說,有時候想象和現實的差距非常大。這是我的體會。不是因為你妻子。

他們的第一次談話有點不歡而散的味道。

中午他們停下來吃快餐。男人有意讓快餐豐盛,因為他覺得他是男人。他們停留的時間並不長,男人的不切實際讓飯菜浪費很多,隻好打包帶走,最後扔掉。但是他們喝了很多咖啡,顯得很情調的樣子,沒有人認為他們不是一對,那是他們不經意顯示給別人看的。

黃昏時分他們如約趕到了團長親戚的家。他們拿到了要團長帶回國內的那個很大的包裹。然後團長親戚把他們帶到了一家很小但卻十分典雅的私人旅館,並且已經提前為他們訂好了一個房間。因為團長事先並沒有告訴他們來的是兩個人,而且是一男一女,所以隻訂了一個房間。他們趕緊解釋前因後果,隻是這家旅館的所有房間都已經預定出去了,不過旅館的老板答應,晚些時候可能會有一位顧客離開,那時候,他保證會把那個房間留給他們。

然後他們一道來到了那個房間。那是一個很大的房子,還有一張很大的床。房間的裝飾很典雅,有一種近乎神秘的感覺,讓人迷惑。男人說,你就用這個房間吧。喜歡嗎?男人又說,車到山前必有路。男人還說,不用想房間的事。先出去玩。看看這個城市。如果實在沒有,我還可以拿上毛毯到汽車裏睡,或是再去找一家旅館。

團長親戚很有禮貌地請他們吃了晚飯。吃飯的時候,他們還和團長通了電話。顯然女翻譯就在團長身邊,她和男人用英語聊了半天。女人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但是她看見團長的親戚一直在笑。

晚餐後團長親戚帶他們遊覽這個城市。後來他們不想再麻煩團長親戚了,便決定自己繼續遊覽。

這個晚上,因為要等到夜裏才會有房間,所以他們在外邊玩了很久。他們逛各種商店。男人為女人做翻譯。女人買了各種禮物,男人也買了幾瓶打折的名牌香水,說回去送老婆。其中一瓶不打折的,男人當即就送給了女人。女人說,不,為什麼?男人說,為了你在窗子裏看了我好多年。女人說,我不能要。男人請求,因為你看我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1990年秋的某個夜晚

他們是午夜後回到旅館的。他們之所以在外麵呆了那麼久,一是因為要等房間,二是因為隻有那樣,他們才能名正言順地在一起。而一旦有了房間,他們就沒有理由繼續糾纏在一起了。

他們深夜回到旅館的時候,竟然莫名其妙的傷感。一種戀戀不舍的感覺,恨不能夜晚永遠是白天。女人跟著男人在美國的大街上走著的時候,那種感覺很美好,就像她真的是男人的女人。她依賴他。有時候甚至手牽著手,卻沒有一絲不舒服。於是她想,也許她就應該是他的。

他們一起走向旅館的服務台。老板已經回家,服務台前是夜間值班員。麵對男人,他做出很抱歉的樣子。他說老板的確交待過為他們留房間,但是等了他們差不多兩個小時,又來了好幾位剛下飛機的外國旅客一直等在這裏,他請示了老板,隻好把所有的房間都給了他們,這樣還不夠……

男人很憤怒。用英文和值班員交涉,甚至做出要走的樣子。可是值班員確實無可奈何,他隻能不停地聳肩並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男人最後也很無奈。他說他之所以生氣,是因為那個值班員竟然說,你們住在一起不是很好嗎?他有什麼權力決定我們的事情?但是確實沒有房間了。怎麼辦?走吧,我先送你上樓。總會有辦法的。

於是他們上樓。

說不明白的心情。

一走進那個漂亮溫暖的房間他們似乎就再也不可能生氣了。

這裏沒有別人。這裏是美國而不是中國。還有,隻有他們兩人。如果想,他們便可以為所欲為……

男人為女人安排好了一切。告訴她設備怎樣使用,夜晚該注意什麼,然後他說,好了,我該走了。

女人有點遲疑,說,不然我們就在這裏談話。說一整夜。

男人說,不行,我已經開了一整天車,明天還要開一整天,所以我必須睡覺。

女人說,那你就睡在這裏,我可以坐在沙發上。

男人說,這樣不好,我會睡不踏實,還要滿懷愧疚,算了,我還是走吧。

可是……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男人走向門口。女人站起來送他。女人不情願。她說這麼晚了。她又說一個人留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很害怕,她又不懂英語……

男人到門口停住腳步。

然後男人突然就扭轉了身,問女人,真的不走了?

女人點頭。

幾乎是同時,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似地,突然間,他們緊緊抱在了一起。那是不期的。男人拚命摟緊女人。吻她。說想不到她看了他這麼多年,而且這個看他的女人竟是如此美麗。

男人後來放開了女人。他問她,行嗎?女人於是去解男人襯衣的鈕扣。她把她的手伸進了男人的胸膛。她撫摸著。男人的肌膚。而男人親吻著女人的脖頸。然後他的吻不斷向下。他們一邊做著一邊退向身後那張大床。男人終於把女人壓在了身下。那也許是他們一直期望的。男人一邊親吻著女人一邊撕扯著她的衣裙。在這樣的時刻他們已經如瘋子般徹底喪失了理智。他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相愛,也不知道他們在做愛時會不會和諧。總之他們拚命地做著。他們隻知道他們想要對方。太想了。每一個急切的動作都在接近著那個燦爛的終點。那個最高的巔峰。男人讓終於周身赤裸的女人躺在她被撕破的裙子上。他看著她的美麗身體,看著她像海浪一樣地動蕩起伏。他吻她的乳房。他按住她的雙手。他讓她無助地被欲望折磨。他感受著她柔軟的身體無聲而又瘋狂地扭動著。女人用她欲望的身體尋找著男人。她用她的臉揉搓並啃咬著男人的堅硬。迅速的潮濕和滑膩。那是激情的渴望。是召喚也是引誘。來吧。女人的身體說。來吧。那海嘯一般的喘息聲。在耳畔。將世界摧毀的誓言。那就是他們。男人和女人。他們都不明白為什麼會等到今天才相識。他們好像都已經等了很多年。他們好像自來到世間,就是為了要等對方。

他們沉浸在這樣的激情中直到黎明。

男人疲憊至極,清晨卻隻能上路。

他們離開這家承載著他們夜晚的旅館時,才真正覺出難舍難分,但是他們必須走。

男人在高速公路上幾次不得不停下來。

一路上他們四處尋找的,唯有路邊的咖啡店。

當他們終於回到團長的城市,已經半夜。但全團的同誌們似乎都沒睡,因為大家都害怕有人叛逃。尤其團長如坐針氈,女翻譯更是哭哭啼啼,抱怨和男人一道去取包裹的是那個女人而不是她。

他們風塵仆仆歸來的時候,放下了所有懸在半空的心。

女人回到自己的房間。發現同屋的女翻譯在哭。

她問女人,男人是不是也回來了?女人說,是。女翻譯便破涕為笑,說團長都急死了,差點讓我去報警。其實女人已經見過團長,並且也已經把團長的包裹交給了他。她沒看到團長急瘋了的樣子,團長甚至還很和藹親切地誇獎他們辛苦了。她想也許是團長老奸巨猾,含而不露吧。

於是女翻譯又問,他回他的房間了嗎?

女人問,誰?團長還是別人?

女翻譯說,當然是別人。

女人再度說,好像還在團長那兒。

女翻譯便突然像子彈一樣彈出了她們的房間。

然而女翻譯旋即返回,一臉沮喪的神情。

怎麼啦?女人問女翻譯。

他怎麼啦?路上發生了什麼?女翻譯反過來問女人。

女人說,不知道。

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竟然已經睡著了。臉色難看極了,是不是生病了?

是嗎?也許是太累了吧。

女人說過之後,就把自己鎖進了衛生間。

1996年夏季

男人不知道該怎樣對女人解釋,事實上他已經買好了避孕套。那時候女人不在他身邊。她正在一個很遠的但卻非常美麗的海濱城市開一個對她來說非常重要的會議。她為此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那一次又恰好會期很長,所以她根本就不可能知道,男人在女人不在的時候都做了些什麼。

男人始終在積極準備著。他一直和遠在美國的妻子通電話。電話中都是一些極其瑣碎的事情,譬如妻子所需要的各種生活用品,因為美國的這類東西確實很貴。

而唯一丈夫已經買好而妻子並沒有要求他帶去的一種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用品,就是避孕套。因為妻子早就預謀鑽美國法律的空子,就是說,她要利用丈夫在美國生下一個孩子,讓孩子獲得美國國籍,這樣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美國,乃至於有一天成為美國的正式公民了。這便是她的美國夢。在她看來,美國確實是天堂。而美國其實並不是天堂,這是她後來才意識到的。隻是她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她棋錯一招,便再也回不到原來的生活中了。

從妻子如此熱愛美利堅合眾國的角度,男人當然承認妻子的這種想法是聰明的並且是天衣無縫的。但是他還是去買了避孕套,因為他也有妻子所不知的難言的苦衷。他覺得這已經是對自己深愛女人最無可奈何的忠誠了。那時候他還想不好未來的生活會是怎樣的,但是他卻知道,一旦真的有了孩子,他們所有的人就全完了。

他不記得有誰曾對他說起過,聰明的男人和聰明的女人在一起是——情人;聰明的男人和愚蠢的女人在一起是——懷孕;聰明的女人和愚蠢的男人在一起是——緋聞;而,愚蠢的男人和愚蠢的女人在一起是——結婚。男人不知道這樣的說法是不是至理名言,但是他覺得這裏確實有很多真理性的東西,也是普遍現象,或是經驗的總結。

那麼在這條總結中他又屬於哪一類呢?是聰明的男人,還是愚蠢的男人?妻子要和她生孩子顯然是愚蠢的,那麼在這個組合中他就是聰明的了。可是當年他同意和妻子結婚就不夠聰明,當然那也是時代使然,是他們不可能選擇的,所以他覺得他還是聰明的。另外,他和他愛的這個女人就從來沒有提起過結婚的事,這麼說他還是個聰明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