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帝也知道夢不可追
當母親死了,女人孤獨地留下那綿延不絕的傷痛。從此再沒有了相依的溫暖。於是,一個男人出現。始料所不及地。但卻是命定。
男人出現的意義甚至是他自己也不曾認識的。他隻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著。因為女人悲傷。所以他覺得他應該去看她。沒有更加清晰的概念。他隻是想去。他了解女人。他們是朋友。他怕女人從此的孤單。他知道母親之於這個女人意味了什麼。他關心這個女人在母親過世之後的每一個舉動。甚至每一滴眼淚每一聲歎息。他自己的心裏或許也是悲傷的,但是在女人哭的時候,他不哭。
他每天都去看那個悲傷的女人。在處理喪事的時候,他幾乎每天都陪在女人身邊。在那樣的時刻他是女人的主心骨。他們有長久以來的無形的默契。女人在那樣的時刻需要每分每秒都看到男人。但是男人從來不必說什麼。他在就是一切。他隻要讓那個女人看到他感覺到他知道他是在她身邊的,就行了。這就是他們相互之間的關係。一種心裏的關係。不用說出來的,但也是能被前來吊唁的人們默默感知的。但是他們不管。在這種非常的時刻他們都知道彼此需要的是什麼。
男人在角落中,但卻撐著全局。
一切多麼可怕。這是另一個女人的想法。
另一個女人是男人的妻子,所以她深知她所麵臨的將是怎樣的危機。她知道多年來她的丈夫對那個喪母的女人所懷的是一種怎樣的感情。這甚至是他們夫妻之間一直懸而未決的一個問題。十幾年來,他們甚至一直在為那個女人爭吵著。吵吵停停。聚聚散散。便成為了夫妻間的一道永恒的阻隔。一個結。所以他們好像永遠不能親近。那種真正的親近。心靈的親近。
那爭吵的激烈場麵仿佛就在眼前。不堪回首的,想一想都會周身顫抖。
妻子認識小希。因為小希是丈夫的雇員。記得小希剛到公司的時候,她美滿的婚姻也才剛剛開始。所以她是歡樂的幸福的,對所有的男人不屑一顧,甚至對她的上司也非常矜持。所以男人認為小希很好,妻子自己也將小希視為姐妹。但是緊接著小希的問題就來了。先是她讀研究生的丈夫動了出國的念頭,不久就辦好了到美國讀書的手續,緊接著便開始了他海外學子的艱辛生涯,從此和小希天各一方,惟有長相思。一開始小希傷痛之餘還滿懷著出國陪讀的憧憬。但是久而久之這出國的夢想便越來越渺茫了。於是小希情緒低落,上班時也會偶爾傷心落淚。一個那麼年輕貌美、風姿綽約的女人遭此厄運,辦公室裏的男人們便不能不向她伸出援助同情的手臂。而妻子知道,丈夫也是其中之一。
他們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是在小希收到她美國丈夫提出離婚的信之後。男人回到家。說到了小希的不幸。在憤怒譴責那個忘恩負義的美國男人的同時,他自然也是對小希深感同情。而這同情竟然也引出了妻子的淚流滿麵,她說,我知道你厭倦我了。我們完了。
然後激烈的爭吵就開始了。連續很多天男人回家都很晚。一開始男人並不諱言他是在跟小希談話。他說小希是他最得力的助手,而小希的情緒惡劣將直接影響他的工作,所以他必須和她談一談。
下班以後?
情感問題?
辦公室裏還有別人嗎?
你不知道我在家裏等你嗎?
你……
男人勃然大怒。然後那個晚上睡覺時,他便是背對著女人睡著的。清晨女人醒來的時候,他早已經離開家了。
接下來是妻子不停地給丈夫打電話。但男人一聽是妻子的聲音就立刻掛掉電話。後來的幾天男人回來得更晚。女人不知道男人去了哪兒,她想他一定是和小希在一起。勸慰她,而且她猜他一定會慫恿小希作出離婚的選擇。女人知道那時候小希還住在她自己的家中,獨守著空房和空床。她猜想男人一定是去了那個需要他的地方,進而不可遏止地做著他們可能都想做的那些事。
男人總是很晚回來。不理女人。
女人在那些天所說的唯一的話是,你還記得嗎,我是你妻子。
後來當男人更晚回來的時候,他發現他的家中就沒有人了。
一開始他對妻子的出走也並不在意。他甚至想他們這樣分開一段冷靜下來也沒有什麼不好。但是隨著妻子離家的時間越來越久,他才終於慌亂了起來。他於是四處打電話找妻子。親戚家或者朋友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女人的下落,這就讓男人更加憂心忡忡,甚至失魂落魄。
後來女人知道,男人就是在這段時間和小希親近但又終於疏遠了小希的。妻子離開了,他才知道妻子對他有多重要。他是在一個很遙遠的城市中找到妻子的。那是一個朋友的家。他事先說了對不起才飛到那個城市去接妻子的。
妻子正和朋友全家喝茶。她當著朋友的麵,以一種異常冷漠的神情提出了離婚。
男人說我已經說過對不起了,你還要怎樣?
女人說,這不是道歉的問題,而是盡頭,我們完了。
男人看著妻子。他覺得這個女人就是在她冷漠的時候殘酷的時候也是這麼美。他拿她沒有辦法,於是他隻好轉而對女人的朋友說,幫幫忙,你們先出去,就一會兒,哪怕半個小時,我就會把她接走。
妻子說,你不能這樣,這不是你家。
朋友說,我的家也是她的家。她願意在這裏住多久就住多久。樓上是她的天地。她可以有畫室,還可以有會客廳……
求你們了,行嗎?讓我們單獨談談。
我們可以到外麵去談,女人說。
不!男人狂吼著,就在這裏。
最終朋友帶著全家離開。朋友一家的腳步聲還在樓梯上響著,男人便開始撕扯女人的外衣。女人拒絕著。往後退。她說不,不能這麼輕易。我們的事還沒有完……男人緊緊抱住了女人。他的手在女人的身上到處撫摸著。他說我太想你了我離不開你,哦,這一切……
不,你不能這樣。那麼小希呢?
什麼小希?隻有你,給我,你的舌頭……
男人奮力搓揉著女人。女人不再掙紮。她周身赤裸地背靠在朋友家雪白的牆壁上。她已經沒有退路。男人就在她的胸前。那由乳房向外擴張的欲望。那是她的男人。他的頭發和他的嘴給予她的衝動。她怎麼能拒絕?
慢慢地女人抬起了手臂。她抱緊了她的丈夫。很多年來她是那麼愛他。每個清晨醒來的時候她都害怕失去他。他就那樣用欲望攻擊著她。他把她抱起。是的她是那麼需要他。她怎麼能不需要他呢?她在呻吟中回答他,我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便是在那雪白的牆壁前,他們完成了那次和解。那是一次很昂貴的和解,站著完成的一切,和往返的飛機票。
女人說我還想要。
男人說,那麼回家,每天都給你。
於是不曾有片刻休息,女人轉身就上樓收拾她的衣物。他們甚至沒有等朋友回來就離開了朋友的家。一路上女人是幸福的,因為她的身體裏充滿了男人的液體。
他們當天趕乘最晚的航班回到了家。盡管到家時已經是午夜,但那畢競是他們自己的家。在他們自己的家中,他們可以自由做愛。
原來和解是如此輕易。隻需丈夫飛到朋友的家,並且讓他們單獨在一起五分鍾。僅僅是五分鍾。充滿了激情的。他們原本期盼著回到家後能繼續持續高潮,但不知為什麼,卻激情不再。
也許是因為家的感覺太熟悉以至於讓他們麻木了。他們在熟悉的所有角落走來走去。然後就睡了。丈夫依然背對著女人,他說他太累了。一天中往返於兩個遙遠的城市之間,而且,明早他還要上班。
於是女人落寞。醒著而落寞。這熟悉的環境讓她憤怒。她想男人明天反正又要見到小希。然而她呢?
窗外是星空。
女人想,結婚可能是她此生做出的對自己最不負責的選擇了。婚姻使她麻木,但又沒有勇氣擺脫。結果動不動提到離婚反而成為了兒戲,這些也令她厭倦。
然而她卻在乎小希,這又讓她難以解釋,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說明她可能也還在乎他們的婚姻。
她記得那是周末某一天的一個燦爛的午後。在那樣的時刻她和丈夫通常在床上。那是他們喜歡的一種習慣,在午後做愛。白天。有陽光流泄。又被窗簾遮擋著。那種被遮擋的情調。
電話鈴是突然響起的。那一刻他們正緊緊地纏繞在一起。怎麼竟忘了拔掉電話?於是他們不得不停止了那繾綣柔情的動作。電話鈴不停地響。仿佛一定要找到要找的那個人。他?或者她?
女人拿起了電話。她在拿起電話之後,依然任男人繼續熱烈地撫摸著她……
一個女人的聲音。不知道是誰。但那個女人所執著要找的,是男人,於是妻子把電話交給了丈夫。
妻子並不知道那個電話有多可怕。在那一刻,女人正在慢慢步入著她欲望的高峰。他們赤裸地纏繞在一起。他們正在盡情享受著那一刻的歡樂。但是男人已經心慌意亂。女人在男人的臉上看出了事情的嚴重。
是小希。男人說。
小希怎麼啦?
她母親突然死了。就在家中。
女人長出一口氣,說,我以為小希怎麼了。
你不知道她的母親對她來說意味了什麼。
你要去嗎?
男人說,恐怕是要去的。琳琳要我去。
琳琳是誰?
小希的朋友。
小希的朋友你也認識?
她常來我們辦公室找小希。
女人無言以對。她鬆開了男人。覺得有些失落。你走吧。然後她看著窗簾外麵的那個陽光明媚的春天的午後。她想她已經記不清他們曾多少次經曆這樣的午後了。但那個突然的而且是不詳的電話使他們高潮頓失。他們已經不能再一道步入天堂。女人的欲望轉瞬之間便不知被丟失在了什麼地方。女人很沮喪。但是她又莫名其妙地覺得很害怕。
那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那恐懼是女人自己也說不清的。
於是因恐懼她便又摟緊了丈夫。抱緊他。親吻他的寬闊的胸膛。然後說,我害怕。怕失去你。
你都是些什麼亂七八槽的想法?男人很煩躁。
真的。別離開我。這一切都是我們共同的。你不會不在意吧?連女人自己都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這些。她也許真的害怕會失去什麼。在她的深層的恐懼中,甚至包含著她對小希的懼怕。
男人重新抱緊了女人。
他知道女人的身體和欲望被無辜中止在了那種巔峰的狀態中。所以他將持續。幫助女人完成。盡管那時候他已經心不在焉。
女人說,不。她想她已經不能做那些了。
但是男人要她。
女人在那一刻和男人的想法一定是不同的。但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小希母親的逝去將使小希成為一個徹底自由的女人。於是女人覺得男人沒有對小希家的不幸表現出太多的悲傷,甚至有一種好像期盼已久的解脫感。女人不知道很多年來,小希的母親是不是一直在阻擋著他。女人更不知道,此刻在男人意識的深處,是不是有種如願以償的歡欣。他終於可以毫無障礙地和小希在一起了。他們從此可以隨心所欲。
男人或許真是懷了某種慶幸和解脫在拚力撞擊著他身下的女人的。他或者很快樂,但是女人不快樂,她說行了,你走吧,她在等你。
誰,誰在等?男人竟然假裝到如此地步。
不是小希在等你嗎?在這一刻,她是多麼希望你能在她身邊。畢竟那是個慘痛的事情,難道你一點兒不覺得悲傷嗎?
但是男人繼續要女人。盡管她不停地說著不,不要,但男人就是不肯停止。在這樣的時刻,他強迫他的女人和他一道慶祝他未來的隨心所欲。但是女人真的不快樂。她隻是欲罷不能罷了。當一切完成,她無法描述自己的那種被強奸的感覺。總之她非常難受,甚至絕望。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是自己了。她似乎是在幫助男人完成什麼。她還似乎是在替代著別的什麼女人。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將失去。那些她本來已經擁有的。
她躺在那裏。衛生間裏傳來那種年深日久的熟悉的水聲。紅色的窗簾擋不住午後燦爛的陽光。陽光便也成為了紅色。在他們的臥室中燃燒起欲望。
女人躺在那裏。想著剛剛發生的一切。她知道男人洗過之後,就要道貌岸然地到小希家去了。那是天經地義的。無可指責的。但是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男人在得知了那一切後,為什麼還要強迫自己滿足女人的欲望呢?他不是已經心急如焚了嗎?他不是已經恨不能立刻就趕到小希的身邊嗎?
於是女人努力為男人想出了很多的理由。她想或者男人想滿足她;或者男人想安撫她;或者男人想證明他對她的愛;但也或者男人隻是想以這種特殊的方式來掩飾他內心的難抑的喜悅……
男人穿戴整齊。他們默默無語。好像箭在弦上。他們都知道過一會兒,男人就要離開家去看那個被噩耗襲擊後正熱切盼望著他的小希了。
女人看著男人。她想也許這就是生活的轉機。從此男人就要離開這個家了。這個他們共同建立的家。永遠的離開。盡管就在剛才,男人還在她的身體上信誓旦旦,保證他永遠不會離開。他是那麼匆忙地做著那一切。他可能覺得惟有做完那一切才能離開,也才是人道的。當然可能那也是他的一種心願,或者責任。但女人知道分別已經是遲早的了。既然小希的母親已經長離人世。
女人也開始從床上起來。她為男人找出適合喪事的衣服。男人已經開始焦慮。一種惶惶不安的感覺。那是女人看得出來的,他甚至等不及女人在衣櫃中慢慢地尋找。他的神情在告訴女人,我已經做完了我該做的,你為什麼就不能快一點?
女人想那是任何女人都能感覺得到的一種近乎瘋狂而又被竭力抑製的急切。
男人敞開胸懷是準備著擁抱另一個女人的。他還準備好了去接受她的眼淚,並且將徹夜陪伴她,直到天明。然後日複一日,不再回家。
女人記得爭吵是在最後一刻突然暴發的。怨忿已鬱積了很久,甚至多年,而那個不幸的電話,其實不過是一個導火索。
爭吵是必然的。也是遲早的。這一點他們都知道。在女人,這是她內心極度恐慌的總暴發,因為她知道僅僅是一個非常的事件,就能將她的丈夫和小希從此捆綁在一起。然後那個事件到來了。那同時又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悲痛中的女人需要男人撫慰,而男人也需要在這樣的時刻表現大丈夫氣慨。所以女人在接到電話的那一刻,就知道她已經失去自己的丈夫了。而在男人,則是因為他太了解自己的女人了,他不僅了解她,還那麼深刻地了解著他自己。他太清楚自己在這一刻這麼匆匆忙忙地是要去做什麼了。他是那麼期盼著快點見到小希。甚至期盼著能把悲傷的小希攬在懷中,讓她在他的胸前盡情地哭泣。他會最大限度地陪著她,幫助她料理好所有母親的喪事。
男人便是懷了這樣的心境準備落荒而逃的。他確實已經不能忍受妻子的慢條斯理了。他試著女人拿給他的各種各樣的襯衣。他覺得她簡直是在故意拖延時間,但是他始終強忍著心頭的憤怒,他不想在這樣的時候和女人爭吵。
總之,箭在弦上。崩緊著。無論對誰,都將是一觸即發。
女人看不得男人的急切,而男人對女人的忍受程度也已經到了極限。他們隻是不知道首先發難的那個人會是誰。
女人不是一上來就以暴發的態勢與男人爭吵的。通常,她要發作的時候,總是先用溫和的語調質詢男人,這次也是如此。當她看著男人已經穿戴停當,整裝待發的時候,她突然問,你還愛我嗎?真的能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聽上去是那麼普通的甚至是充滿了愛意的問話,卻讓那個本來已經準備好出門的男人一屁股坐在了沙發裏。
他看著女人。他知道女人的話語盡管溫柔,但那已經是暴風雨的前兆。他太了解女人了,他知道這就是宣戰書,是那場即將到來的戰爭的溫柔序曲,他甚至已經看到了那刀光劍影。於是他的思維立刻進入了臨戰狀態,他已經不能正常回答女人的問話了,他說,你到底什麼意思?
女人便也暴跳如雷。她說,你難道就不能回答愛還是不愛嗎?我的問話有什麼錯嗎?
是的,沒有錯。男人說,我愛你,行了吧?
行了吧?你就是這樣對待我們之間關係的?總是行了吧,你可以說不愛。並沒人強迫你。我隻是想讓你知道,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
什麼變化?她的母親死了……
是的正因為她的母親死了,便不再有障礙。所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就要離開我了?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這是兩回事。男人說,小希是朋友,朋友家出了事,難道不該去看一看嗎?
我是在問你今後和我的關係。
和你又能有什麼,你是妻子,而小希是同事,是我們的朋友……
也是個讓你喜歡的女人。
男人不戀戰。因為他真的太想見到小希了,特別是在這種悲傷的時刻。
於是那一次爭吵以男人的抽身逃跑而匆匆結束。女人被留在家中。一個人。想象著男人是怎樣走進了小希的家,又是怎樣把前來為他開門的小希緊緊抱在懷中……當然也可能當著眾人他們不能有過分親昵的舉動,但是男人的目光已經親吻了小希,那就足夠了。
接下來便是女人留在家中等男人。從午後,到午夜。男人卻一直沒有回來,這也是女人所料到的。女人把電話打過去,男人的回答也是女人料到的。有那麼多善後的事宜等著男人去料理,他怎麼能輕易就回來呢?女人在電話中沉默不語。沉默不語就是許諾,男人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夜不歸宿了。又是個無懈可擊的理由。
女人能說什麼。讓他快回來?女人說了,就是女人不近人情,這就是女人目前充當的角色。她必須允許男人和小希在一起。而在這樣的時刻,也好像他們無論怎樣地親近都是合乎情理的。不合理的隻是女人。這就是女人不得不麵對無奈。
女人躺在床上等男人。後來她想她不是在等男人,而是她自己睡不著。她想著白天的爭吵。爭吵中最深的印象是,男人第一次提出了小希是朋友,而過去男人僅僅說小希是同事。那麼朋友又意味了什麼呢?她和他不也是朋友嗎?是朋友是不是上床就更順理成章些?是朋友是不是就意味著他們可以彼此相愛?那麼從此被丟在空房和空床上的,是不是就不是小希而是她了?
這樣直到清晨。在睜著眼睛熬過了整整一夜之後,男人竟還沒有回來。
男人一刻不回家,女人就一刻不能睡。在漫長的夜晚。空落和寂靜。女人睡不著,就隻能是滿腦子胡思亂想。而且那她想象的那些讓她瘋狂。那種帶著殘酷詩意的瘋狂。她想這就是很多像她這種年齡並且做了很多年妻子的女人的處境。那是她們不得不麵對的現實。
她想這時候前來吊唁的人們已經紛紛離去。最後隻剩下了男人和小希。在這樣的時刻,男人當然不能丟下小希,何況小希亡逝的母親就停在家中。亮著的長明燈。而燈一旦熄滅,就將是漆黑一片。如果留下小希一人,男人一定會怕她會更加悲傷。男人知道小希對母親的感情。她是那麼深愛著母親,特別是這些年母女相依為伴的清苦時光。於是小希流著淚坐在母親的屍體前。她不停地用手去撫摸母親的臉,並為母親梳理那花白而稀疏的頭發。
然後男人走進來。他說人們都走了。他又說,我不會走的。於是他們來到了小希的臥室。小希依然流淚。男人為她擦淚。然後男人就擁抱了小希,並親吻著她的披散的頭發。而死去的母親就在隔壁。她終於再不能阻止女兒去愛一個有婦之夫了。
這樣的時刻,隻有一個人可以給小希以撫慰,那就是男人。
這樣他們在一起。他們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在一起了。一開始是那種很合乎情理的也是很純潔的擁抱,擁抱的唯一目的是為了小希不要悲傷。然而,男人的安慰反而使小希更悲傷,而男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心愛的女人的眼淚。所以他不停地用手去抹小希的眼淚。後來他幹脆去親吻那些冰涼的悲傷。後來小希的身體在他的親吻中顫栗,那顫栗慢慢地就不僅是抽泣,而是種欲望了。那當然是小希夢寐以求的。後來小希終於伸出雙臂抱緊了男人。讓愛欲和悲傷一道強烈地交混在她的心中。後來欲望就占據了小希的整個身心,當她急切地尋找著男人的嘴唇時,她竟然已經忘記了母親就停放在牆壁的那一麵。
接吻使欲望接近著高潮。那是盼望已久的一種真正的自由的狀態。男人向妻子請了假,而小希也不再有人阻擋。還是母親成全了女兒,因為唯有她的死亡,才能造就今天的這一切。於是悲傷滋潤了愛情。他們就那樣長時間地擁抱著親吻著。那麼強烈的身體的欲望。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甚至很久不能單獨在一起。他們彼此渴望著對方。對方的身體和對方的心。那是因為不能隨心所欲地得到而更加強烈的一種激情。男人開始撫摸小希的肌膚,親吻,那豐腴而溫暖的,而小希也已經把她的手伸進了男人的褲子……
但是突然地,一片黑暗。
那是種命定。為母親而長明的燈滅了。
多麼可怕。這是警示。是母親不肯放棄的最後的管束女兒的權力。
小希害怕極了。她說為什麼母親的燈滅了?我們做了什麼?是報應嗎?或者是母親還活著?
小希跑回母親身邊。她哭著說,媽媽我來了。我什麼也沒做。我隻是太孤單了,我……你能原諒我嗎?你不是也希望我能幸福嗎?
男人獨自站在那個陌生的房間裏。等著月光慢慢地流瀉進來,照亮黑暗。男人還要等的,是他那勃起的欲望慢慢地平息下來。也需要時間,而在那個時間裏,他係好了被小希解開的所有襯衣的紐扣,拉上褲子的拉鎖,把襯衣裝進褲子,最後扣上皮帶。
就這樣欲望被遏止了。男人不知道這樣的結局是不是很好。隻是有些令人沮喪。但是男人理解小希。後來天快亮的時候,他離開了小希的家。
清晨女人接到了丈夫的電話。男人仿佛是為了表白什麼,他上來就說,我在辦公室。
辦公室?那麼早?幹嗎不回家?
今天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我必須提前準備。你怎麼樣?還好嗎?
小希怎樣?女人跳過了男人對她假惺惺的關切。
當然她很難過。你知道她非常愛她的母親。很多年一直是她們母女生活在一起,相依為命的那種感情。所以當母親離去,她的傷心是可想而知的,她一直在哭,她……
夜裏是不是突然停電了?妻子問。
停電?男人一時語塞。不知道他該怎樣回答。
是的,突然停電了。我就點著蠟燭等你,可你一直沒有回來。停電時你們在幹嗎?
什麼我們在幹嗎?男人突然火了。他莫名其妙地在電話裏喊叫了起來,你到底想要說什麼?停電?停電我們又能怎樣?屋子裏那麼多人。守著。而且小希那麼傷心,你不要話中帶刺好不好,人家小希遇到了不幸……
女人說我知道她遇到了不幸,我也知道她很悲傷,否則你幹嗎熬更守夜地陪著她,我又幹嗎獨自在家點燈熬油地等著你?我知道這全是因為她遇到了不幸。我隻是希望這不幸不要殃及我們。真的我已經感覺到那種危機了。我一夜都在想,這可能就是上天給予你們的一個機會。你不要放下電話,讓我把話說完。是的你並沒有對我承諾我們永不分離。而且承諾了又能怎樣呢?當今撕毀合同而又無需受罰的事實在是太多了。所以我想到了分手,也想到了分手將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損傷。我知道分手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都將是致命的,也都會使我們失去很多。所以分手說起來輕鬆,做起來就沒有那麼容易了,到頭來,我們會兩敗俱傷,傷痕累累。
那就不分手。男人敷衍著說。他又說,如果沒有什麼事,我要放電話了,還要準備會議的發言。
可是,我想我們應該談談。
談什麼?我們不就是過日子嗎?
可是你已經有了這一次夜不歸家。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如此開了先例,我不知道今後我要麵對的會是什麼?
什麼是什麼?你不要胡思亂想。今後不會怎樣的。
我是想知道你和小希究竟有什麼打算,這樣我也能盡早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
男人掛斷了電話。他不想聽妻子在那裏胡攪蠻纏。但是同時他也深深感到,攪在兩個女人中間的滋味確實不好受。
電話鈴不斷響起。
男人知道是妻子,但是他不想聽妻子說話。所以他幹脆不接。但是這樣久了,他又怕小希那邊會有什麼事急需他去幫忙。於是他隻好又接了那個契而不舍的電話。果然還是妻子,在那裏喋喋不休,像一個怨婦。她說你不能對我這樣。不要逼我。我就是要知道你們是怎樣安排的。
我們能有什麼安排?就是現在的樣子。
妻子說,可我最怕的就是你們現在的樣子。我寧可和你分手。我受不了你這樣繼續和我生活在一起,心裏卻總是想著她……
這一次男人徹底掛斷了電話。他決不想再聽妻子說半句話了,甚至不再能忍受聽到她的聲音。他煩惱是因為他做不出一個選擇。他想他是留戀他和妻子的這個家的,他不能想象失去這個家的生活會是怎樣的;但同時,他又確實喜歡小希,他的心裏總是放不下她,他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和小希在一起。
女人繼續不停地給丈夫打電話。上班以後,就是丈夫的秘書在回答她了,說公司裏正在開董事會。
後來女人才接到了丈夫的電話。男人和顏悅色,說一下班就回家。女人問,那小希呢?男人說公司裏有人在陪她。但是男人沒有說,事實上他剛剛從小希家回來,是和董事會的所有成員一道去看望她的,畢竟小希也是公司一個部門非常盡職盡責的主管。
男人果然很早回到了家。
男人回家時看見妻子正赤身裸體地在她的畫室中畫畫。那本來是一個陽光很好的房間。在高層住宅的最頂層,所以他們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做愛,也沒有人能看到他們。他們仿佛在雲中。
女人正在畫的是一個男人正在進入一個女人。黑色的背景。男人和女人都是裸體。有點誇張的姿態。色彩很強烈。
男人走進畫室。女人並沒有轉身。男人說是我們?女人說,裸體的男人是你。因為我隻熟悉你的身體。但女人不知道是誰。更肥碩的。你喜歡的那種類型。
你又胡說八道。那就是你,否則你幹嗎光著?
為了等你。有人想要這幅畫。“新知畫廊”。五千美金。
那麼值錢?
因為那是我畫的。因為是我,你明白嗎?
男人當然聽得出女人那極富挑戰意味的優越感。當然他也知道妻子確實是一個優秀的畫家,而他可能就是因為她的畫而愛上她的。但是後來他覺得他們太熟悉了。因熟悉而麻木,以至於他已經不能客觀地去評價她的作品,而隻注意她與他生活中的那些令他厭煩的細枝末節了。
他說是我們。隻能是我們。
你也太自信了吧。是為了宣泄。我怎麼能用我自己宣泄呢?
那你就更加變態了。來吧,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
然後男人就飛快地脫光了自己。在他們之間是不需要任何過渡,也無需遮遮掩掩的。他們那麼相互了解。包括了解對方的身體和欲望的方式。男人也不知道他當時的心情是什麼。或者因為妻子的裸體,或者是因為那幅裸體的畫,也或者還因為“新知畫廊”的那五千美金。總之裸體的丈夫抱住了裸體的妻子。他向前攻擊著她,直到把她壓倒在地毯上。他們躺下來的時候,天空剛好是最美的斜陽。當初就是為這最美的斜陽他們才決定買下這套高層的頂樓公寓的。
男人說我就是想要你。隻想要你。而女人奮力掙紮著。她說你不要碰我。更不能進去。我嫌你髒。你是從那個停電的夜晚回來的。我一點也不了解你們,我不知道你們在那裏都做了些什麼。我看不見。停電了。夜晚太黑了。你必須去洗。不,不要。你要幹什麼?
女人奮力躲閃著。但是她被男人壓著。她的手被男人壓住,雙腿被男人強力分開。女人喊叫著。她說不,太疼了。我不想。你聽到沒有你不要強迫我……
男人用他的嘴堵截了女人的喊叫。慢慢地他就讓那喊叫變成了呻吟。他說別掙紮了。沒有用的。什麼事也沒有。你我將繼續彼此擁有。太好了。你真是太好了。別說話。別……
然後在斜陽消失的時候他們重歸於好。女人躺在男人的胸前,用手指在男人的胸膛上來回劃著。她問他,你好嗎?為什麼我們總是用這種方法來解決問題呢?
男人緊摟住女人。說,別說話。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如此,女人似乎能夠麵對未來的日子了。僅僅是因為一次斜陽下的性交。這便成為了他們講和的方式。就如同是某種許諾。接下來的生活是平和有序的。女人的那幅裸體畫作竟然也因為缺乏熱情和痛苦而暫時擱淺。女人甚至接受了男人常去看望小希的現實,而就在斜陽下做愛的第二天,女人竟然還和男人一道去看望了悲傷中的小希。
在男人的引導下,女人得知自己確實是應當去看望小希的。無論如何她應當去,哪怕是出於禮節。她不知道該怎樣麵對小希的眼淚。但總之她也流淚了,並擁抱了小希,她想她的男人在第一次來到小希家時一定也是這樣做的。那種用身體的接觸所表現的慰藉。女人也是這樣表現了她的同情和慰問。她想如果沒有她丈夫和小希的這一層親密的關係,她可能會真的同情這個悲傷的女人,並喜歡她。但是她也知道,無論她怎樣表現著她的友愛,小希都不會真正把她當朋友的。在本質上她們是不共戴天的,因為小希的朋友隻是她的丈夫,如果小希對她好,也是為了對她的丈夫好,何況,平時她和這個丈夫的朋友接觸得很少。是他們每天在一起。漫長的白天。她和丈夫在一起的時間甚至沒有小希多。這也是現實。
女人暫時聽之任之了丈夫對小希的牽腸掛肚。女人知道在小希的悲哀期中,丈夫是離不開那個可憐的女人的。但是女人不知道小希的悲哀期為什麼會那麼漫長。因為男人總是去看望小希。甚至每天都去。甚至一天去很多次,並且總是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而事實上那理由就是丈夫的心。他是那麼牽掛著小希家中的每一件事情。而他對別人家中的這類事情從沒有這樣關心過,甚至對女人家中的事情,也不曾如此盡心竭力。所以女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每一次男人對她說起小希,她都有種說不出的不快活。但是她忍耐著。她的心裏也一直很矛盾。她想悲哀中的小希肯定是應當得到安慰和同情的。小希也許沒有錯,而不能原諒的,是她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每天都要去探望小希,就如同她永遠不會知道她自己的男人心裏想的究竟是什麼。
但是女人還是拚命克製著自己,盡量不對男人發火。然而忍耐終有限度,因為男人後來竟然接連著午夜才回來,理由是小希家在遺產的問題上發生了糾紛,他不得不出麵調解。當然他是站在小希的一方的,他要在調解中為小希爭取到最大的利益,他覺得這是他必須做的,作為男人他責無旁貸。
誰的男人?
一開始男人對妻子說起這些的時候毫無戒心。他是把妻子當作了朋友,甚至一般的同事,他沒有那麼敏感,所以,他根本就無從顧忌妻子心中的那種莫名的惱怒。
是的,你應該幫助小希。女人說。
是的,小希是個弱女人,身邊又沒有男人,你當然該竭盡全力。女人又說。
是的,那是你的責任。女人接著說。
是的……
女人終於勃然大怒。至少是在心裏。她不知道男人是怎麼了。嘴裏說的心裏想的全都是小希家裏的事。特別是當男人知道他將會去外地出差幾天之後,臨行前的每一天他幾乎都是在小希家度過的。甚至夜晚。女人想,他怎麼就不能控製自己呢?他為什麼要每天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為什麼哪怕一天也熬不住呢?
女人記得男人在臨走前的那個下午打來電話。他說機票已經買好,他將乘坐晚間的航班。他要妻子迅速為他準備好衣物皮箱,他一會兒就會派人來取。
不是晚上的航班嗎?
是。
那幹嗎不從家裏走?
可能還有些別的事。
什麼事?又是小希家的事?
算了,我正忙著,一會兒再說。也許我會讓秘書去。
你到底要幹什麼?你愛叫誰就叫誰來吧。我不管。我不在家。我要去畫廊。
女人放下了電話。後來鈴聲響起,女人也不去接。當然女人也沒有去畫廊,她隻是對那幅擱置在頂樓畫室中的那幅隻完成了一半的畫作又重新充滿了熱情。她想一定是他和小希又約好了。一定是他們在他走前要做愛。於是女人在調色板上調出了那種非常濃烈的色彩。
男人其實知道妻子在家的。他也知道臨走前他必得做點什麼,才能保證這個家依然是平穩的。於是他找到在頂樓畫畫的妻子。強行把她帶到臥室。他問她我走後你會想我嗎?然後他就要了自己的女人。
這一次男人做得很溫柔。因為他覺得他是在補救什麼。他千方百計地讓床上的女人舒服。他問她為什麼又去糾纏那幅畫。你不覺得那些全是假的嗎?都是想象出來的,而隻有我現在給你的才是真實的。告訴我你快活嗎?哪個男人能讓你這麼快活?記住這一切都是我給你的。我會永生永世地給你,答應我等著我回來。別做傻事。惟有我們在一起才是真正幸福的……
男人給予女人。拚命地給予。竭盡全力地。竭盡全力使男人精疲力竭。
女人說我還想要。我想要死你讓你再不能給別人。
男人說你幹嗎這麼狠狠地?我死了你又怎麼辦呢?
男人這樣做著。他以為這樣就安撫了女人。在那段時間裏男人很累。因為他知道他隻有更多地給予自己的女人,才能更大限度地去幫助小希。這就是男人的選擇。他隻有以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為代價,才能在兩個女人之間找到平衡。然而他不知道妻子的這種滿足在某種意義上是對他更大的威脅,因為女人太迷戀這份滿足了,所以她更不能允許小希來分享她的男人。
從床上起來的女人欣然為丈夫準備行裝。因為她必得報答剛剛丈夫對她體貼入微的照料。
然後他們告別。很溫馨的那一種。他們擁抱親吻。就像最美滿的夫妻。男人離開後要去辦公室。在那裏主持一個簡短的會議。然後男人就會趕赴機場。男人答應妻子隻要飛機落地,就會立刻給家裏打電話。
也許是因為女人太滿足也太幸福了,她愛她的丈夫以至於她都等不到丈夫在另一個城市落地後再和他講話。女人迫不及待地把電話打到了丈夫的辦公室,她隻是想告訴他,她是那麼愛他,剛才太好了,她等著他回來,再和他上床……
然而就是這個充滿了愛意的電話毀了一切。因為秘書說,她的丈夫已經走了。
那麼早?女人問。不是晚間的飛機嗎?
可能還有別的什麼事吧。秘書閃爍其辭。但是他確實不知道男人還會去哪兒。
女人放下電話。她立刻怒火中燒。她知道丈夫去了哪兒,根本就用不著秘書為他遮遮掩掩。於是她試著撥打丈夫的手機。打了很多次,都是個溫柔的電話錄音說,對不起,您所撥叫的電話已關機!媽的,女人扔掉了電話。像個沒頭的蒼蠅似的到處亂撞。
女人再三考慮。前思後想之後才下決心把電話打到了小希家。這甚至是女人破釜沉舟的一種舉動。她想她已經無所謂了,困獸猶鬥。一不做,二不休。
小希家的電話暢通無阻。電話鈴響過兩聲之後,小希就拿起了電話。女人說了她是誰,她沒有寒暄,開門見山就說我要找我丈夫,家裏有急事。
小希沒有說話,也沒有掛斷電話。一會兒便是她丈夫的聲音,他問她,什麼事?
男人想不到女人會把電話直接打過來。他想她打來電話一定是真出了什麼事。
你在小希家?女人間。
男人沉默不語。
你剛剛從我們的床上爬起來就要去上小希的床?你太卑鄙了,你知道嗎,你這樣做連禽獸都不如。
男人說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掛掉電話了。
女人說這事情還不重要嗎?我知道我們未來的生活將永無寧日了。告訴我你們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我真的要走了,否則就趕不上飛機了。
可是你在那個婊子的床上就不怕趕不上飛機嗎?
男人掛斷了電話。後來不論鈴聲怎樣響著,都再沒有人拿起過電話。他們在一道抵禦著她。直到此刻妻子才真正意識到,她過去的那種感覺並不是妄想。他們就是在一起。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是已經很深了。
終於如願以償。這就是男人的所求。那是男人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他如此放心不下那個連母親也失去了的小希。於是他總是想去看她。當然他去看她時再不必去顧忌那個在無形阻攔著他的母親了。一種障礙全無的輕鬆。從此他再不必壓抑自己。他想什麼時候看小希就可以什麼時候去看。他無法相信這就是愛。而在此之前,他們一直在壓抑著自己。在小希,是因為不願母親傷心;而在他,不單單是要顧忌自己的妻子,也是為了尊重小希對母親的那一份深深的愛。
母親的驟然亡逝使男人有了種孤注一擲的感覺。因為他覺得被壓抑得太久了,如今終於鬆綁。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隨心所欲地和小希在一起。開始是小希有丈夫。後來小希又與母親同住。而現在小希什麼也沒有了,她從此為男人敞開了她的大門,那愛的大門。還因為她失去了母親之後的深深的孤獨。她可能對男人說了她的需要,她或者也需要男人對她做出某種承諾。
然而男人逃離。其實那隻是例行公差,但男人卻覺得那簡直是上天的賜予,讓他終於有了這個能一個人獨處一段的機會。他決定不再想家中的事情。落地後自然也沒有給妻子打電話。因為到底女人說出了“婊子”那樣的髒話,那不僅侮辱了小希,也是對他的羞辱。他甚至覺得小希是無辜的。小希死了母親本來就很悲傷了,還要遭此唾罵。男人想到這些就更是怨恨自己的妻子。他覺得妻子簡直是太邪惡了,過去怎麼不覺得?於是他沒有給女人打電話,還故意拖延了回家的時間。男人想他就是要報複她,就是要讓她陷入絕望,直到她不敢再對他和小希的正常交往說三道四。
媽的,女人果然絕望至極。她也終於意識到了隨著小希母親的逝去,就等於是她也已經失去了她的男人。如此,她才知道那個老婦人的死,於她來說是多麼重要。
媽的,男人走了。從此音訊杳無。她知道男人是在盡情撫慰了小希之後才走的,卻把她無情地丟在了絕望中。這一次她就像一頭瘋狂的困獸。她甚至想去小希的家,想去責問她為什麼要搶走她的丈夫。她還想,女人之間為什麼要相互傷害呢?
她不像那些小市民的女人動不動就把這樣的罪責推到別的女人身上,仿佛是別的女人在勾引她們的丈夫,而不是她們的丈夫圖謀不軌。是的,她沒有這樣想。她堅信過錯在自己的男人,或許,連自己男人的過錯也不過是因為愛。而愛怎麼會是錯誤的呢?無論何時何地何人,愛本身永遠不是錯誤,這是她的觀點。所以她寧可把男人和小希的關係想象為愛,有了愛就什麼都可以解釋了。愛可以渴望著每天的會麵,愛可以彼此牽念,愛當然也可以上床。她想她的男人就是被愛驅使著每天去看小希的。她想也許男人自己並不願承認這一點,所以他總是為自己找出無數無懈可擊的理由。但是如果沒有愛,他怎麼能夠心甘情願地為小希做那一切呢?他差不多已經成為了那個單身女人家中的主心骨或是頂梁柱。他幾乎主宰了那個女人生活中的一切。他的出現,哪怕是默默無語,小希的心裏都會覺得很踏實。因為她知道他在。他就在那裏。那種無形的力量和支撐。那種女人的依靠。
女人這樣揣度著小希的心情,是因為她和丈夫在一起時就是這樣的心情。她需要生活中有他。哪怕是他不能每天陪著她,哪怕他心裏想著的是小希。但是隻要他還是她的,隻屬於她。
然而,這一次男人很可能就真的不能屬於她了。男人已經走了很多天。他不接女人的電話不開手機也已經很多天了。他不給女人任何可以聯係的方式和機會。所以女人找不到他。一點消息也沒有。但是後來她還是知道了小希是了解男人行蹤的。因為他出差期間,小希家的那些家庭糾紛依然在有序地進行著。男人在那個遙遠的地方遙控著小希的一切。他們不斷通話。在短短的幾天之內,男人就已經承擔起了管理一個單身女人殘破家庭的責任。哪怕那責任是沉重而艱辛的。
女人猶如困獸。因為她既沒有丈夫的消息,又了解了丈夫對小希的那份深深的關切。她為此而絕望至極,乃至於歇斯底裏,她不知道這被鬱積心底的瘋狂究竟該怎樣發泄。
當然她曾經試圖畫畫。每天早晨走進頂樓的畫室。她想憤怒出詩人,但是每當她麵對那幅畫中裸體的男人和女人,她的心就開始發抖。因為她知道那是她的男人和別的女人在做愛。她扔掉畫筆。在房間裏上上下下,走來走去。她為此而沮喪憤怒,有時候甚至會大聲吼叫,那種野獸一般地哀鳴。
她記得男人說,小希是朋友。
她還記得男人說,至少到目前,我們什麼也沒有。
男人在被逼急了的時候還說過,那麼多人,我們能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