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時間裏,誌玉隻要回到村莊,從外麵漂泊歸來,他必到夏醫生那裏。通過兩個人的交流,夏醫生明白了誌玉,他是一個想擦幹淨一塊心理玻璃的孩子,並想在玻璃上用思維畫出世界的圖像,他邊打掃玻璃上的灰塵,邊畫圖呢。而誌玉,則對一個村莊的醫生充滿了敬意。
冬天的村莊,村裏人烤火趕走身上的寒氣,真所謂天冷火不冷。回到故鄉過年的誌玉(候鳥一樣回來,村裏其他外出謀生的人也一樣,回來過年),到夏醫生家裏過去坐坐——離過年的日子還有許多天,兩個人聊了與過年無關的話題。他們說話的中心自然離不開疾病。
疾病一定發生在身體上。誌玉以他音樂的思維想到——一種疾病仿佛一架飛機離開機場一樣離開人體,到外麵的世界去飛。兩種疾病可以來自不同的身體,離開身體後彼此握手(飛機可以變為變形金剛)。疾病有變形的能力。
疾病把人的身體變形。夏醫生常常講:古代從醫拜師者,師傅要送弟子兩件禮物,一把傘,一個燈籠,表示郎中的職責為不管刮風下雨晴天雨天(傘),白天黑夜(燈籠)都要為求醫者解決疾病。
誌玉再一次外出謀生,他與小麗、夏醫生告了別。小麗對他說:真的感謝你,你與我交談多次,我的心情好很很快。誌玉在心中對自己說: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藥啊——誌玉無論在哪裏生活,他的心中都在琢磨村子裏的疾病。
誌玉在與劉馳的老婆小麗成為一種心靈上的至交以前,小麗有她自己的許多人生活動。小麗,還隻是劉馳的準老婆,還沒有正式過門之前,劉馳豪情萬丈興致勃勃主動地讓她過上了性生活,她有了身孕,劉馳沒有讓她身上第一個為自己懷的骨肉生下來,而是讓她去了衛生院墮胎。他一聲令下,墮胎改變了一個可能有人世一生的胎兒,讓它過早地結束了行程奔上另一條路。它在沒有被拿掉之前,在小麗的身上,有許多奇異的生活(不同於我們平常所說的生活意義),它在小麗的身上,聽到了小麗在生活中所說出的文字——說話的聲音,在它“聽”來,有一種不同於我們聽的味道,它聽到了小麗在村莊裏走動時所聽到的牛的叫聲。它的聽覺也不同於我們所采用的聽覺,它甚至在動用它的舌頭去傾聽。它的舌頭上便有整整一個宇宙的家園。啊,它的哭聲,曾經從小麗的身上溢出來,仿佛一隻要學會走路的陶罐搖搖擺擺,擺動著小小的地震。陶罐裏溢出的清水,多麼甜蜜。它所進行的內容有比我們所認為的人生內容更多的世界。小麗隻知道自己有懷孕的體驗,有懷孕的滋味,根本不可能去想更多的它所進行的旋律。小麗當初從自己的身上把它拿掉時,拿掉自己的一部分而懷有憂愁,她有著女人的傷痛啊!她本來可以把它生下來,讓它成為自己的兒女,而她行走的人生使她不得不毀掉它,毀掉自己深處一個未曾打開的包裹。她有著雙重傷痛——也就像我們日常所說的精神與肉體的痛都有。
小麗後來把自己第一次打胎的事講給誌玉聽,講述之時,她仿佛在回憶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把過去的自己當成了別外一個人,自己隻曾與過去的那個自己打打招呼。她的講述灌溉進誌玉的耳朵,從此誌玉的身體裏又多了一個虛無的嬰兒的生活。他被迫接受了她的講述中的嬰兒,也必須完全接受。
誌玉還了解到,多年以來,村子裏的女人,她們中有一些曾墮過胎,墮胎意味著一些本來可以成為村莊裏的人,卻成為了一種虛構,成為了空氣中的行走者。一個好端端活著的人,假設他是被墮胎掉的那個它,那情形又是怎樣的呢?可惜我們的世界上沒有假設的情景——假設就相當於一種夢的境界,或許我們所進行的人生,所進行的世界,本身就相當於一個假設。
聽一個女人講述她的懷孕墮胎史,就在聽她講述一種莊重的旋律。在墓地的野草叢裏,在墓地樹下,誌玉聽她談話,陶醉著。他不禁說道:哎,我要是有個女人,讓她生兒育女,也真是一件美麗的事情。小麗很善解人意,她說:會有的,你會有一個很好的女人。誌玉的臉上掠過一絲小得看不到的憂鬱,他說:是嗎?——對的,世上又有幾個人沒有憂鬱呢?隻不過多少罷了。憂鬱它不想閑下來,一閑下來就會沒命。疾病如人如動物如植物,要有地盤,才能活下來。它也在艱難謀生,找到人時,那種興奮,精神抖擻,好比大豐收。醫生要毀滅它的豐收,它就沒飯吃,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