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蘇青,花落人亡兩不知(2 / 3)

小兩口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相處,一個律師一個作家,平時各忙各的,回家也是冷戰,可有時候又溫存一番,應該說蘇青對李欽後還有著很深的感情,這年又懷了個孩子,生下來後欣喜若狂,是個兒子!

可惜此時太平洋戰爭爆發,小鬼子對同盟國正式宣戰,上海灘的租界也被日本兵控製,李欽後的律師事務所被迫關門歇業。

危難時刻見真情,兩夫妻終於和好,可李欽後沒了收入,家庭經濟很快陷入困局,小女兒也因患上急病夭折。除了大女兒在寧波爺爺奶奶家外,老公和三個孩子一個保姆都得靠蘇青寫作來維持生計,蘇青回憶道:"日間我帶領兩個孩子,晚上寫文章,稿費千字二三十元不等,我常常獨坐在電燈下一直寫到午夜。暑天的夜裏是悶熱的,我流著汗,一麵寫文章,一麵還得替孩子們輕輕打扇,不然他們就會從睡夢中醒來,打斷我的思緒。等我寫完已經快要到五更了。"

在蘇青為了這個家庭疲於奔命的時候,丈夫李欽後居然與鄰家主婦勾搭到了一起,對方老公捉奸後羞憤難當離家而去。蘇青得知此事後對丈夫徹底失望了,提出離婚。李欽後先是不同意,分居了很久之後,眼見老婆文名日盛,甚至得到上海一幹"達官貴人"的青睞,再也不敢囂張,灰溜溜接受了離婚協議。

十年婚姻,就此了斷。失去了愛情,蘇青無可慰藉,幾乎偏執地要孩子的撫養權,結果法院判給了她三個孩子,二妹、三妹和小弟。

李欽後盡管仍在上海灘混著,卻從蘇青的世界裏麵消失了,因為蘇青接下來認識的人檔次越來越高--盡管都是些漢奸。

多年後新中國成立,李欽後因其才學謀到了一份法院的工作,後因貪汙罪遭到槍決。

·以小說揚名·

要說蘇青的丈夫還真是人品不端,妻子帶著三個孩子過生活,他居然很少給撫養費。蘇青在上海灘過得很艱難,當時有兩個選擇擺在她麵前,一是回寧波娘家靠親友接濟,二是到抗戰後方找一些文壇前輩提攜。

蘇青最終選擇留在上海,因為在她眼裏鄉下隻有愚蠢的男子、醜俗的婦人、髒的牛、荒涼的山。抗戰後方沒有可靠的親友,男人們都靠不住,根本沒必要做指望。再者,三個孩子怎麼辦?

好強的蘇青決意在上海灘紮根,不依靠男人,她曾冷漠且驕傲地對人說,"我家中的一顆釘子都是自己買的!"僅憑著手中一支筆,蘇青拚命地寫稿掙錢。

在國難當頭的年月,蘇青的文中卻沒有民族大義,她沒時間也沒精力思考那些大問題,筆端關注的隻是孩子與家庭。同樣出身在書香門第,張愛玲的文字華貴而蒼涼,蘇青則市儈且潑辣。

其實,離婚後的蘇青也曾想重組家庭,她曾結識一位頗為富有的對象。有一次當她與男友吃飯時,她的三個孩子站在門口張望,不敢上前。蘇青十分感傷,淚花翻湧,飯吃了一半就草草離開了。她怕再婚後,兒女們會受苦,堅持不再婚,因為"與其讓人家占我的便宜,寧可讓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

《論語》雜誌的前主編陶亢德是蘇青的伯樂,如果在抗戰中老陶去了抗戰後方或者遠遁歐美,也許曆史會冠其以"愛國作家"之類,悲劇的是他留在了上海灘,更不幸的是被日本人相中,參與了漢奸文化協會。

蘇青的眼中隻有恩義,不論是非,她在散文中剖析自己"據說藝術家之類是應該'愛惜羽毛'的,但我實實在在卻隻求果腹,換句話說便是'吃飯第一',試問身先不存,毛將焉附?"她曾想與老陶走的更近,陶亢德愛憐才女,始終發乎情止乎禮,兩人便僅僅是在精神層麵的交流。

能在文壇成為傳奇,蘇青無疑受到了陶亢德的鼎力相助,在日本人的掌控下,上海灘期刊行業可謂百花凋零,唯有談論風花雪月的《古今》雜誌一枝獨秀,該刊創辦者朱樸,是陶亢德的老友、汪偽交通部次長。

在老陶的推薦下,蘇青在《古今》上發了第一篇文章《論離婚》,為天下所有受到欺淩的女子代言,還具體寫出女性想做"娜拉"之難:"十八九歲的娜拉跑出來也許會覺得社會上滿是同情和幫助,二十八九歲的娜拉便有寂寞孤零之感,三四十歲的老娜拉可非受盡人們的笑罵與作弄不可了。"

此文一出,上海灘的漢奸們對這位膽大的女性頓時生了崇拜之心,好潑辣的性子。偽上海市長陳公博尤為欣賞,朱樸便點撥蘇青,說你帶著孩子不容易,要是攀上陳市長這棵大樹,以後就不會為生活發愁了。

也許是蘇青覺得自己的確很艱難,也許是為了應付當局形式,她真把陳公博吹捧了一番。僅僅從文字上看,還真是情真意切,比露骨的馬屁顯得有水平多了。

陳公博投桃報李,將蘇青弄到政府部門上班,還把她介紹給了周佛海、周作人等漢奸界知名人士。

單身的女人容易受領導們的關注,更何況是單身的才女。可蘇青必定是帶著三個孩子的單身女人,因此關於她的緋聞便傳得沸沸揚揚,甚至有人給她起了個外號:"文妓"。

不可否認,蘇青渴望得到愛,可圍繞在身邊的男人都當她是個避風的港灣,而不是航行的終點,她寫道:"他們離開我,就回家休息了。他們有妻,有孩子,怎肯放棄他們的已經建築起來的小家庭呢?他們對我說那是沒有辦法......我恨他們,恨一切的男人!我是一個如此不值得爭取的女人嗎?"

亂世中的女人顯然會遭到更多的社會壓力,蘇青憤懣:"紅顏若不薄命,這紅顏往往不為人知;薄命若非紅顏,其薄命也被認作平常......曆史學家是最勢利的,批評女人的是非曲直總跟著美貌走。難道不漂亮的女人薄命都是活該,隻有紅顏薄命,才值得一說再說,大書特書嗎?"

蘇青試圖反抗"玩弄男人",但她也很清楚"一個女人要玩弄男人是不可能的","我這才佩服歡場女子敲竹杠的手段,沒有愛還必須,給人玩了還有金錢補償,自己不聿是良家婦女,人家不好意思給錢,也樂得不給,但愛情也仍是沒有的。如果我一樣要花錢,他也許寧願追求紅舞女去了。想到此處我不禁又氣又難堪,用力揪自己的頭發,恨不能把自己給毀了"。

流言飛語不是說"文妓"麼,索性竹筒倒豆子,將自己的情感經曆一一寫出來。心中藏塊壘,筆底起波瀾,蘇青決定"說我所要說的話,寫我所要寫的故事,說出了寫出了死也甘心。我把自己的生活經驗痛快地寫,一字一句,說出女人的痛苦,有時常恨所有的形容字眼不夠應用"。

1943年,蘇青的代表作、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正式連載,通過女主角"青妹"的不幸遭遇,折射了舊時代受到新教育之女性對婚姻的無奈:父母之命不敢違抗、對心儀的男同學不敢表白、當上少奶奶空虛無聊、生下女孩又遭公婆白眼。

蘇青以女性的角度看待新舊思想的衝突,折射社會變遷,表達普通職業女性務實而不避利的特點,充滿了女性的自覺、迷惑和焦慮。這些都足以引起社會學家的關注。

她又適時地提出"婚姻取消,同居自由"的觀點,甚至毫不避諱大談性問題,許多關於婚姻生活中女性性心理的真實描寫,又能引起意淫男的聯想。她寫婚外戀,寫離婚後帶著孩子與各種男人打交道,感慨獨立人世之不易,在社會上始終需要依托男人的全部感受。也能激發女同胞的共鳴。也就是,綜上所述,蘇青徹底紅了,到1948年底,這部小說出版達18版之多,並不遜色於張愛玲的《傳奇》。

蘇青在《結婚十年》的後記裏麵闡述了她離婚的原因。一是丈夫拒絕給生活費,二是夫妻分床睡。她在文章之中寫道,"二十歲的女孩離婚是出於女孩的過失,三十歲的女人離婚肯定是女人提出來的"。但她也流露出曾盼望丈夫回心轉意,軟言相求於他,可是李欽後就是不低頭,蘇青在《結婚十年》後記裏麵說"故事之中的男女主角本可以不離婚,他們本無大惡"。

·非議與暖昧·

1943年10月10日,在周佛海、陳公博等高級漢奸的資助下,蘇青掛帥成立"天地出版社",旗下品牌《天地》月刊在上海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160號601室掛牌開業。

江浙甚行商賈之風,蘇青既受到過書香門第的熏染,又自幼觀摩前輩行商,因此練就了精明能幹的頭腦,《天地》剛創刊時,蘇青寫稿、編輯、校對、印刷、發行一手抓,刊物一出便脫銷,蘇青在《做編輯的滋味》中自豪地寫道:

第一期原印三千,十月八日開始發售,兩天之內便賣完了。當十月十日早晨報上廣告登出來時,書是早已一本沒有,於是趕緊添印兩千,也賣完了。

蘇青也許在政治上有汙點,畢竟依仗漢奸不是件光榮的事,不過她的確能幹,散文、小說、時評都寫得相當漂亮,在文化界頗受推崇。她還把活躍在當時上海灘文壇的一係列名流請來壓陣,如周作人、胡蘭成、譚正璧、秦瘦鷗、張愛玲、紀果庵、柳雨生等。在日本的控製下這群文人不敢談民族大義,隻能唱唱《後庭花》,粉飾太平。

為了拉攏作者,她向周作人討張簽贈的全身照,登在雜誌上,既做廣告又討周作人歡心;為了穩定客戶,她特意推出八折優惠雜誌預訂,逢年過節還弄點"買一送一"的活動,加質不加價;為了擴大影響,她經常在雜誌上設置一些"話題"讓讀者參與,譬如"女人是否要靠男人""婚外戀存在合理嗎"之類,每次都能激起街頭巷尾大媽大嫂的討論。

另外,為了爭取發行的折扣,蘇青甚至親自扛著雜誌到馬路上販賣,與小販討價還將,甚至寫了篇文章《談折扣》,將出版行業的潛規則全部挑破。

蘇青的潑辣讓很多人大跌眼鏡,作家周楞伽曾奚落:"寧波女人,比男人還厲害!"還寫了一首打油詩調侃:"豆腐居然吃蘇青,血型猶太賜嘉名",意思是蘇青比猶太人更精明。

作風幹練的蘇青自然生氣,拿周作家耳背口吃攻擊:"你耳聾,一張嘴又說不清楚。"有圈子內朋友說蘇青攻擊人家生理缺陷,沒作家胸襟,不夠大度。蘇青才不管:"情願不當什麼女作家,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蘇青相當張揚,賺錢時錙銖必較,花錢時吝嗇摳門,行文時肆意汪洋,講話時口無遮攔。

是年上海灘發生一起命案,妻子周氏因不堪丈夫吃喝嫖賭抽敗光家產、屢屢毆打她,心一橫殺夫碎屍。周氏在審判時供認不諱,隻是悲歎自己命苦,後來被判處死刑。蘇青覺得判決不公,提筆狂罵審判長,以《為殺夫者辯》為周氏鳴不平,結果導致主流非議;蘇青卻毫不相讓,又寫了《我與詹周氏》再次抗爭。再說蘇青口無遮攔,《秋海棠》的作者秦瘦鷗體胖,蘇青見了便笑嘻嘻問:"老秦,你不是叫瘦鷗嗎,還那麼胖?不如改名叫肥鴨算了。"她說起冰心,也是十分刻薄:"從前看冰心的詩和文章,覺得很美麗,後來看到她的照片,原來非常難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賣弄她的女性美,就沒有興趣再讀她的文章了。真是說也可笑。"同為女作家的潘柳黛,蘇青有點看不慣其作派,潘腰粗麵黑,蘇青笑謔她:"你眉既不黛,腰義不柳,為何叫柳黛呢?"

聖人古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被蘇青一改,成了句豪放女名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台灣學者實齋在《記蘇青》一文提道:

除掉蘇青的爽直以外,其文字的另一特點是坦白,那是赤裸的直言談相,絕無忌諱。在讀者看來,隻覺她的文筆的嫵媚可愛與天真,絕不是粗魯俚俗的感覺。在她最近一篇文章中,有一句警句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經她巧妙地標點一下,女人的心眼兒透露無遺了......

一個小女子,鬧得上海灘的男人們個個荷爾蒙失調,無論罵她貶她吹她捧她,蘇青依舊我行我素。小報攻訐說她的作品色情,人品有問題,愛財如命,蘇青在雜誌上坦言:

至於不肯濫花錢,那倒是真的,因為我的負擔很重,子女三個都歸我撫養,離婚的丈夫從來沒有貼過半文錢,還有老母在堂,也要常寄些錢去,近年來我總是入不敷出的,自然沒有多餘的錢可供揮霍的......至於討書款,我的確是一分一厘一毫都不肯放鬆的,這是我應得之款......

談起蘇青與胡蘭成、張愛玲兩口子的交情,也是源於她的雜誌《天地》創刊號上,張愛玲發表了一篇散文《論語言不通》。後來蘇青覺得張愛玲很有才華,便再次向其約稿,張愛玲又寫了一篇小說《封鎖》,發在《天地》的第二期上。

才子胡蘭成是《天地》的簽約作家,正是看到張愛玲的《封鎖》對其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通過蘇青,胡蘭成認識了才女張愛玲,後來三人糾纏了很久。

蘇青顯然對胡蘭成有好感,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中曾提到過兩人的暖昧情感:"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是何人?她隻回答是女子。及我去上海,一下火車去尋蘇青,蘇青很高興,從她的辦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飯,隨後到她的寓所。我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也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寫給我。"胡蘭成想了解張愛玲,蘇青不是很高興,甚至不想將張的地址告訴他,可見蘇才女一定對胡才子有意思。後來胡蘭成又說"當初有一晚上,我去蘇青家裏,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麵前看著我,但是她又妒忌,會覺得她自己很委屈。"張愛玲為什麼會覺得"妒忌"和"委屈"呢?是不是也感覺到蘇青與胡蘭成有啥不對?

女人是很敏銳的,後來蘇青在《結婚十年續》中寫了一個叫"談維明"的風流才子,研究者均認為這哥們兒就是胡蘭成。談維明與女主角"蘇懷青"有過魚水之歡,但始終沒能走到一起。

撇開情感因素,胡蘭成對蘇青的作品很是欣賞:"承她送了我一本新出版的《浣錦集》,裏邊的文章我大體讀了,覺得是五四以來寫婦女生活最好也最完整的散文,那麼理性的,而又那麼真實的。"

·閨蜜張愛玲·

1944年是蘇青與張愛玲交往最頻繁的時期,倆才女在上海灘文藝界齊名,當時有家報紙特意對二者做了個訪談,內容無非是關於婦女、家庭、婚姻等。兩人都是女權捍衛者,張愛玲華貴冷漠,蘇青潑辣熱忱,前去采訪的幾個編輯時而驚豔於張愛玲的精辟分析,時而震撼於蘇青的膽大前衛。

文字上旗鼓相當,性情上棱角分明,中間夾了個胡蘭成,蘇張倆姐妹相互欣賞的同時也鬥鬥氣。

張愛玲對蘇青的印象是"本性忠厚,她願意有所依阿,隻要有千年不散的宴席,叫她像《紅樓夢》裏的孫媳婦那麼辛苦地在旁邊照應著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後來因為胡蘭成鬧得不歡之後,張愛玲又說"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是業務上的關係,她敷衍我,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為了要稿費,那也許是較近於事實的,可是我總覺得,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

即便不提胡蘭成,就人生觀而盲,蘇青與張愛玲也有著很大的差異。

同是大戶人家出身,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且衣食無憂。可成年後的蘇青是一個帶著三個孩子討生活的母親,在她的眼裏社會是殘酷的,生存需要靠自己的拚搏。"我很羨慕一般的能夠為民族國家、革命、文化或藝術而寫作的人,近年來,我是常常為著生活而寫作的。"而張愛玲其出身是清末仕宦之家,祖上存下來的房產地皮幾輩子也花不完,因而改不了的奢華傲慢"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