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蘇青,花落人亡兩不知(3 / 3)

蘇青主辦《天地》雜誌的時候,幾乎每期都有張愛玲的作品,而且張愛玲還時常應邀為其配圖,蘇青寫的一篇《救救孩子》,題頭即有張愛玲的畫,《天地》第11期到14期的封麵都是張愛玲設計的,畫麵有天有地,與雜誌名相稱,天上有幾片雲,地上仰臥著的大概是一尊佛的頭頸,簡潔而浪漫生動。

直到張愛玲和胡蘭成的"驚世之戀"浮出水麵後,蘇青仍然是一個人,才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她在後來的《續結婚十年》中,毫無顧忌地記下了女主角蘇懷青與"談維明"的一段性事對話。

談維明激情過後問:"懷青,你滿意嗎?......你沒生過什麼病吧?"

蘇懷青深感侮辱,笑道:"我是不滿意,在我認識的男人中,你算頂沒用了,滾開,勸你快回去打些蓋世維雄補針再來找女人吧!"

蘇青與張愛玲的交情不淺,可在後來的自傳體小說中偏偏沒有給張愛玲留一個角色,還諷刺胡蘭成"性無能",著實吊詭--很難說不是蘇才女故意對張愛玲暗示。

在粗獷囂張的蘇青麵前,張愛玲可謂是吃了個啞巴虧。

·周旋男人之間·

蘇青是個實在的小女人,始終需要男人的嗬護"女朋友至多隻能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夠安慰"。少女時代她的夢想是像《三國演義》中趙子龍一樣白衣飄飄的英雄,長大後的理想愛人則普通得多:比她大,比她強,有男子漢氣,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還要有點落拓不羈......

胡蘭成被閨蜜張愛玲搶走了,蘇青很快又有了新的精神寄托。她在自傳體小說為其取名"趙瑞國",形象是"胖胖的紳士":

"他的頭發是稀疏的,齊往後梳,顯得整潔而大方,咖啡色的西裝,質料很高貴,式樣也適合身材的"。"他是英倫留學生,遍遊歐洲各地,性情溫和,舉止彬彬有禮","他常回憶過去,茵夢湖畔的戀愛故事,他說他曾愛過一個異邦女兒,隻為差於啟齒求婚,他常常自瀆,後來性機能便衰弱了。"

後世學者刨根究底,終於挖出這喜歡躲在被窩裏麵打手槍的哥們兒的原型--周化人,千萬別聯想到周樹人、周作人、周建人等。周化人祖籍廣東化縣,跟浙江魯迅三兄弟沒絲毫關係。周化人早年留洋,後附汪投敵,曆任汪偽政治會議秘書處宣傳組組長、鐵道部常務次長、新國民運動促進委員會上海分會委員、上海市第一區行政督查專員等。

蘇青在自傳小說中描繪,女主角蘇懷青與"性機能衰弱"的趙瑞國更多是精神的愛。而趙瑞國是抱著"蘇懷青能生孩子"的目的與之相處,顯然是把女主角當生產機器。"蘇懷青"恰恰相反,看中的是趙瑞國"陽痿"不能生孩子。

回到現實中,蘇青生了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已經很疲倦了,她說"一個女人如果不能控製自己的子宮,又如何控製男人呢?"

趙瑞國不願意和妻子離婚,因為那樣會有損他的形象,又指望著蘇懷青能為他生孩子--蘇青很聰明,不會傻到那份兒上,也許這是兩人最終分手的原因。

小說中的趙瑞國離開了蘇懷青,原因是"忙於政務",走時為其留下一筆錢。蘇懷青很惱火,覺得趙玷汙了她的感情,她撕了那張支票。

"趙瑞國"最後去了哪裏呢?蘇青的另一個藍顏知己薑貴在《我與蘇青》中提到過周化人--"蘇青和周化人的關係,有甚於公博。蘇青常常掛在口上的人物,陶亢德之外,便是周化人了。周化人患有某種隱疾......他常帶著保鏢請她到外麵去吃飯。"抗戰勝利之始,"周化人留一張條子在房裏,一去渺然。"

1945年9月,日本在中國南京簽訂投降書,8年抗戰結束,淪陷區的人們迎來了久違的陽光。可對蘇青來說,上海灘紙醉金迷的日子即將遠去,老朋友逃的逃抓的抓,手上的雜誌也辦不下去了。這年11月出版的《文化漢奸罪惡史》,列出胡蘭成、張愛玲、張資平、譚正璧等16位文化漢奸,蘇青榜上有名。

胡蘭成與張愛玲選擇沉默地離開,蘇青卻不服氣,撰文在《關於我》一文中辯解:

我在上海淪陷期間賣過文,但那是我"適逢其時",亦"不得已"耳,不是故意選定的這個黃道吉日才動筆的。我沒有高喊打倒什麼帝國主義,那是我怕進憲兵隊受苦刑,而且即使無甚危險,我也向來不大高興喊口號的。

我以為我的問題不在賣文不賣文,而在於所賣的文是否危害民國的。否則正如米商也賣過米,黃包車夫也拉過任何客人一般,假如國家不否認我們在淪陷區的人民也尚有苟延殘喘的權利的話,我就如此苟延殘喘下來了,心中並不覺得愧怍。

蘇青認為自己寫文章討生活跟黃包車夫拉客人、商店做生意一樣,隻是為了在亂世中生存而已,無所謂愛國賣國,但在勝利後的大肆征討漢奸浪潮中,蘇青的辯駁難免無力,但生性強強的她不服氣,再次抗議:

我投稿的目的純粹是為了需要錢!

而且我所能寫的文章還是關於社會人生家庭婦女這麼一套的,抗戰意識也參加不進去,正如我在上海投稿也始終未曾歌頌過什麼大東亞一般。

如果僅僅是"抗議"也罷了,她甚至攻擊地下文化工作者:

雖然在筆名的掩護下,我們也略能窺到他們的真麵目。但考查他們的工作成績,除了鑽過防空洞外,也並未做過其他的什麼地下工作。

蘇青很不服氣,鬼子的飛機來了,你們那群"愛國文人"不一樣躲進了防空洞?除了用個化名十分隱晦地罵罵漢奸,又做了啥偉大的功績呢?

上海灘的大爺都不再是那個大爺了,蘇青還是她蘇青,依舊不改率性,她甚至去老虎橋監獄探望周佛海,為之潸然淚下;得知陳公博的死訊後,更感歎道:"我回憶酒紅燈綠之夜,他是如此豪放又誠摯的,滿目繁華,瞬息問競成一夢。人生就是如此變幻莫測的嗎?他的一生是不幸的,現在什麼都過去了,過去了也就算數,說不盡的曆史的悲哀呀。"

·最後的孽緣·

實際上,蘇青也有不少文章寫出了戰亂下民眾的苦難,如《上海事件紀念》中逃難的人群,《救救孩子》中在隆隆炮聲下分娩的女人......但她的認識並不"深刻",思想也沒升華到"趕走侵略者、民族才有救"的高度,正如她也不高唱大東亞共榮一樣,她隻是以家庭婦女的筆記下了自己見到的一切。

多年以後,文化界對蘇青有了比較公允的評價:江榮在《拂去塵埃讀蘇青》中說:"40年代前期的上海,時代特殊,環境複雜,在那個環境下活動,若無清明的國家、民族意識,若無堅強的意誌以及有保障的生活來源,很容易沾上腥氣。"北大教授戴錦華認為:"(蘇青)隻是在一種男性行為的壓抑之下,在一種死寂的女性生存之中,道出的一種幾近絕望的自虐自毀性的行為。"柯靈也說:"抗日救亡,理所當然是主流。除此以外,就都看做是離譜、旁門左道,為正流所不容......"

台灣燭微先生披露:其實抗戰後雖然文學界將蘇青定為"漢奸",可當時的南京政府並未正式調查蘇青,後來還有某大報編輯請其改換筆名編副刊。燭微還說:"她所敘述的一切,坦白而直率......使人對當時的上海的混亂環境有比較清晰的印象。"很多作家都改了筆名,而蘇青就是不改,她一直認為自己沒啥過錯,她覺得自己成不了民族女英雄,也做不了進步女青年,隻是想在亂世中養大三個孩子......

盡管還想抗衡,但蘇青內心有些惶恐,一是擔心有人看不慣她,將她弄到監獄,二是經濟上陷於困窘,她積攢的錢被政府強迫著兌換成法幣了,幾乎傾家蕩產。

沒了錢,蘇青不得不將家搬到藍思安路,那裏是貧民區,住著很多風塵女子,有人譏諷"蘇青與妓女本是同行,現在住一起也是相得益彰",蘇青立馬反駁:一個靠賣淫來養活孩子的女人,在我看來不啻是最偉大的神聖的聰明人中的一個。

沒有男人照顧,蘇青和孩子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這時她身邊出現了一個"有地位"的人,也就是她《續結婚十年》中的"謝上校"。

小說中的謝上校出身軍旅,也擅長文字,抗戰勝利後到上海結識了才女蘇懷青。這位"謝上校"又是哪路神仙呢?

據台灣的蔡登山先生考證,謝就是薑貴(1908-1980),本名王意堅,山東熱血青年,早年加入國民黨,1937年將妻子安置於重慶後,抗戰從軍。抗戰勝利時已是湯恩伯部下一名上校,參與了上海接收,在這期間他認識了蘇青,不久同居。

當時上海小報《東南風》還刊登了這樣一篇文章:"......近聞漢奸蘇某多告複活,久寂思動,結識一某軍人作其保鑣,擬辦一白話旬刊,其通訊處為靜安寺路某弄,大肆宣傳,毫不知恥,誠怪事也。"

薑貴在1946年辭去軍職,於上海出任中國工礦銀行總管理處秘書,兼永興產物保險公司業務副理。1948年12月舉家到台灣,經商失敗後迷上寫字,小有成就。薑貴在自傳小說中寫過一個叫"蘇白"的女子,經曆與蘇青一模一樣:性情潑辣,曾寫了篇自傳體小說《離婚十年》、把"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改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文中寫道:"對於蘇白,說老實的,我已漸漸著迷。她是南京偽府陳(暗指陳公博)的一碟青菜,卻是我的山珍海味。......總之,為了和蘇白方便相會,我決定弄個房子。......周君先帶我去看看,我又帶蘇白去看看,中意,一個晚上,就住進去了。"

而蘇青在《續結婚十年》中對"謝上校"的金屋藏嬌有細膩的描寫:

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有人送給他一幢接收下來的房子,他是不久要回部隊的,房子空著沒有用,不如送給我去住了吧。女人大都是貪小利的,我也自然不能例外,嘴裏盡管說:這怎麼好意思呢?心裏也不免覺得高興......

就在一個下著毛毛雨的傍晚,他坐著一輛小汽車來接我去了,汽車穿過許多濕淋淋的街道,他欲語又止,我含笑凝視著他,等他說出話來,最後他這才怪抱歉似的一字一句說道:"那房子......必須用我的名義才可以接收下來......所以......隻得......對他們說......說......你是......"

"說我是怎麼呢?"我恐怕房子有問題,不禁焦急地問。

他俯首不語,半晌,這才抬起頭來向我告罪道:"我很抱歉,好在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隻好對他們說你是我的太太。"

我驟然覺得臉熱起來,把眼光移開,他卻獨自微笑了。

小說中的蘇懷青以為謝是真心對她,以身相許,結果發現謝隻是逢場作戲,後來謝給了蘇一筆錢,瀟灑離開。蘇懷青相當拮據,接受了謝上校的錢,發出感歎:一個男人要一個女人是因為錢,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割斷關係也是因為錢,出了錢便可以洗清罪惡,就此永遠無愧於心了。

現實中的蘇青,則是被薑貴玩弄了。

·花落人亡兩不知·

1949年5月,上海解放,許多知識分子去了港台或海外。蘇青卻固執地留了下來,對友人的邀請她一一謝絕,說自己的家在上海、根也在上海。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上海市文化局戲劇編導學習班招生,蘇青也報了名,想通過學習在新政權裏謀一份新的職業。

鑒於她的"曆史問題",文化局沒有錄取她,後來還是夏衍出麵說項,蘇青才得以進入學習班。

蘇青有著深厚的國文功底,畢業後就被分配到了由尹桂芳任團長的"芳華越劇團"工作。此後的幾年年,蘇青兢兢業業,創作了很多優秀的越劇劇本,如《江山遺恨》、《賣油郎》、《屈原》、《寶玉和黛玉》等。

1954年5月,由蘇青編劇的《屈原》首演,演員獲獎了,音樂獲獎了,偏偏劇本沒獲獎,因為"蘇青"這個名字實在讓劇團覺得尷尬。更具黑色幽默的是,蘇青編劇的《寶玉與黛玉》在京、滬連演300多場,場場爆滿,創下劇團演出的最高紀錄。

已經到了不惑之年的蘇青少了昔日的傲氣,默默接受了生活帶給她的一切,曾經風頭無兩,何必在乎現今點滴浮名?在敏感的時代,什麼都是浮雲。可惜收斂性格並沒給她帶來好運,她在改編曆史劇《司馬遷》時,為更好地塑造司馬遷的形象,真誠地寫信向複旦大學教授賈植芳討教。接著,1955年爆發了"胡風事件",賈植芳被打為胡風分子,有人在賈家發現了蘇青的那封信,蘇青因此受到牽連,被關進了上海提籃橋監獄。

等到查清她的確與賈植芳隻是在做學術上的探討,在監獄待了一年半的蘇青才被放出來。

接下來的曆次運動,蘇青更是飽受折磨,她失去了工作,疾病纏身卻無錢看病,向自己的幾個孩子求助,對方卻與她劃清界限。蘇青的大女兒李崇孟生活在溫州,從小是祖父母養大的,對蘇青感情較冷漠;二女兒李崇善,蘇青很不喜歡她,心情不好時經常拿她當出氣筒。李崇善對母親也沒有好感,成年後到國外讀書,再也沒回來。

三女兒李崇美與蘇青很親密,一直跟在母親身邊。蘇青唯一的兒子李崇元十幾歲就被迫離開母親,在外地當工人接受"再教育","文革"晚期才回到上海擺地攤。

蘇青一天天衰老,身邊隻有次女崇美和小外孫,祖孫三人擠在一間10多平方米的房子裏相依為命。

每當女兒去上工,小外孫上學,就隻有她一個人在家,扶著支離的病體,侍弄幾盆花草,消磨殘年。這時她幾乎和外界隔絕,平日裏來看望她的,隻有當年《女聲》半月刊(1932年,滬江大學校長劉湛恩夫人王立明所辦)的主編王伊蔚老人。

蘇青也常寫信給她,語句落寞:"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落人亡兩不知'的時期也不遠了。""成天臥床,什麼也吃不下,改請中醫,出診上門,每次收費一元,不能報銷......我家的芙蓉、菊花也都有了花蕾,快要開了。這些花是我生命末期的伴侶。我並不悲觀,隻是安心等待上帝的召喚。我病很苦,隻求早死,死了什麼人也不通知。"

也許上蒼可憐這個亂世才女,蘇青步履維艱地挺到了上世紀80年代。1981年,病中的蘇青最大的心願隻是想找一本已被列入"禁書"的《結婚十每》,有個忠實的讀者出高價複印了一冊送給她。

1982年12月7日,身患糖尿病、肺結核等多種病症的蘇青,病情突然惡化,大口吐血,帶著深深的遺憾走完了自己的69個春秋。

她曾在《歸宿》中說:

三十年後,青山常在,綠水常流,而我卻魂歸黃土......總有我的葬身之地吧。我將在墓碑上大書"文人蘇青之墓",因為我的文章雖不好,但我確是寫它的,已經寫了不少,而且還在繼續寫下去,預備把它當做終身職業,怎麼不可以標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呢?

也許將來有人見了它說:哦,這就是蘇青的墳嗎?也許有人會說:蘇青是誰呢?--是文人,她有什麼作品?待我去找找看。雖然那時我已享用不到版稅了,但我還是樂於有人買書的......什麼地方是我的歸宿?我真正的靈魂永遠依傍著善良與愛。

蘇青身後蕭條,火化時,僅有幾個子女與親人在場。三年後,她的次女崇美和小外孫去美國,帶走了她的骨灰盒。

張愛玲的作品被後世研究者從故紙堆翻出來的時候,人們才驀然發現,當年的上海灘,還有一個才女名嬡,叫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