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張愛玲,隻是當時已惘然(3 / 3)

·崛起上海·

張愛玲回到上海的時候,大半個中國已經淪陷,這其中包括奮鬥了三年半的香港,母親則去了新加坡再也沒有回來。而她的落腳處自然不會是那個冷酷無情的父親家。那麼唯一的選擇隻有姑姑租住的赫德路愛丁頓公寓。

到這裏有個很經典的小故事可以看出她姑姑的落魄,這也是她決定踏上寫作之路的因由之一吧!

她剛回到上海那天,姑姑備下一桌飯菜接風。第二天姑姑就不好意思地解釋:"我現在就吃蔥油餅,省事。"她心裏明白,忙說:"我喜歡吃蔥油餅。"從此一日三餐都是蔥油餅,倒也吃不厭。張愛玲從小聽母親在午餐時講營養學,習慣了,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而現在則有了一種逃學的感覺。

姑姑雇了一個女傭,天天來洗衣服、打掃,此外就是在煤氣灶上煎蔥油餅。

還有一件事徹底讓張愛玲決定用自己的筆墨換取活著的權利。

姑姑在電台臨時找了-份工作,報新聞報得牙齦上火鼓膿,連著幾天用西藥口腔清潔液漱口,幾天後姑姑知道這個廣播電台是日本人所控製的,心想不能為了幾萬元的薪水生爛舌瘡,下拔舌地獄,於是便辭職了。

那時上海淪陷已近五年,文藝刊物上早已不見巴金、茅盾、老舍的大名,就連報紙上連載的張恨水小說也銷聲匿跡。文化人絕大多數都愛惜羽毛、鄙棄敵偽,他們或是撤離,或是擱筆,或是被封殺,留出了一大片空白。

正如柯靈先生後來所說:"我扳著指頭算來算去,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山高皇帝遠,這就給張愛玲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台。"(見《遙寄張愛玲》)

柯靈這段話,還另有文化傳承上的一層意思,不大為人注意。那就是"大腕不走,新手難出"--張愛玲恰在這個空當冒了出來。

發現文壇出了個新手,率先主動向她約稿的是英文月刊《二十世紀》。

機會是不期而遇的,張愛玲就此出手了!隨後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張愛玲當年帶著第一步小說手稿《沉香屑--第一爐香》去拜訪滬上名作家周瘦鵑(《紫羅蘭》主編,創刊號刊登了這篇小說)得到大力的讚賞,他還親自登門拜訪張愛玲,語氣平和地說:"那天跟張小姐談得很高興,拜讀了大作,更是餘香嫋嫋,回味不盡。"

張愛玲的小說在《紫羅蘭》雜誌上刊出後,引起上海文壇的一些人關注。

《萬象》雜誌的主編柯靈讀到小說,簡直驚為天人,曾讚不絕口:"我拿到文章一讀,簡直覺得是個奇跡。當編輯看到好文章,脊背骨要來回麻三趟,就那樣!我得打聽打聽這張愛玲是從哪裏冒出的,上海有這樣一個人才怎麼我們搞出版的竟然會不知道?"

張愛玲像一團野火,一陣春雷,在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壇轟轟烈烈地炸開來,稿費彙票和約稿信紛至遝來,其中又以《天地》雜誌主編蘇青的約請最為別致:"叨在同性......"姑姑看了也覺得有趣。

說至此處,不得不談一下蘇青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引薦,或許張愛玲永遠不會認識糾葛足有半世的胡蘭成。

她們兩人的見麵也很具有戲劇性--是在蘇青家裏。

這天,蘇青在自己出版社對麵的小食店裏吃麵,唏哩呼嚕的,眼睛還忙著看稿子,她冷不防看見一個穿著老清裝的女子抱著稿子在出版社前張望。蘇青一口麵就含在嘴裏,不確定這人是從哪朝哪代冒出來的,跟自己有沒有關係。女子向小食店走來,問正在煮麵的老板:"想請問您,有個飫地》雜誌社是不是在這弄堂裏?"蘇青趕緊吸兩口麵湯,嘴一抹,立馬追出去說:"我是蘇青!你是張愛玲?"

張愛玲回過身,嫣然一笑:"我來給你送稿子!"

蘇青帶著張愛玲來到家裏,一進門便能看見一張方桌,桌上堆著早上的稀飯鍋,旁邊都是書和稿子,看來這桌子既是辦公桌,又當飯桌用。小孩的一隻毛鞋扔在桌上,蘇青順手拿走,解釋說雜誌社辦公室就快有著落了。

張愛玲一進來就喜歡上這裏的氣味,一個女人全力張羅著一個世界。她微笑著說:"我知道稿子晚了,怕寄來還要耽誤時間,自己跑一趟安心。"

也正是這個第一次見麵後發生的故事,讓胡蘭成這個名字猶如跗骨之毒,慢慢附著在這個孤獨的靈魂上麵。

·三年孽緣·

初次見麵,蘇青和張愛玲聊得還算投機。於是蘇便要張陪她去偽南京政府的行政院長周佛海家,為一個被關押的朋友奔走,張愛玲好奇地問:"這個人犯了什麼罪?"

蘇青說:"他這人啊!是蘇秦的舌頭,秦武陽的膽,他除了落文字獄,犯不上別的罪!"

張愛玲一聽落的是文字獄,心裏突然升起同情,爽快地說:"我是不會說話的,陪你走一趟倒是可以!"

在行政院發生的故事也就不用筆墨累贅。

回去的路上,張愛玲方才知道蘇青與胡蘭成並不認識。

蘇青笑著說:"我這趟拖著你也不冤枉!我跟他書信往來還是因為你的文章!"

張愛玲詫異地問:"怎麼說?"

蘇青俏皮地看著張愛玲說:"他就是看了,《天地》月刊上登的那篇《封鎖》,特地寫信來問我張愛玲何許人?我就給他回信答說-一是個女人!叫他別以為隻有男人會寫文章。"說到這個地方,得用一些篇幅講一下胡蘭成身世。他的祖父胡載元為一大富戶。父親繼承家業後破產淪為普通農民。胡蘭成的求學之路頗不平坦,高小畢業因鬧學潮而輟學,後考入杭州惠蘭中學,四年後又因編輯校刊與教務主任起衝突被開除,後考取杭州郵務局的郵務生。郵政人員在"舊社會"是個鐵飯碗,可惜隻幹了一個月,他又因指斥局長"崇洋媚外"而被開除。這年他21歲,為謀出路毅然去了北平,在燕京大學校長室做抄寫文書,同時旁聽學校的課程。

這是他蛹化為蝶的關鍵-步。在燕京的時間雖不長,卻大大開了眼界。

1932年,他返回家鄉,發妻玉鳳去世無力下葬,他四處苦苦告貸競求助無門,最後在於媽那裏借得60元還招來一通奚落和鄙夷。此事對他刺激甚深,從此放棄了任何正義感,一心隻想向上爬。

他後來回憶說:"我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難愛,要我漉一滴眼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的號泣,都已還給了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話已至此,胡蘭成再也沒有自己的立場,有奶就是娘!後來胡蘭成活著走出了監獄。他找蘇青要張愛玲的地址,想當麵表達一位讀者的仰慕。而這個時候的胡蘭已有第二任妻子全慧文,是個教師。這段婚姻尚未了,又有第三個女人應英娣在身邊。英娣原是上海百樂門當紅歌女,藝名小白雲(一說為小白楊)。算是胡的姨太太,一如今日之"二奶"。

正如蘇青所言,頭一回登門便吃了閉門羹。他並沒有不悅,隻是寫了張字條,留下地址電話踽踽而去。字條上麵寫著"愛玲先生賜鏊:貿然拜訪,未蒙允見,亦有傻氣的高興。留滬數日,盼能一敘。"那寥寥幾個字的背後,張愛玲看見一個生動活潑的人。有一段文字形容他們兩人見麵的過程,取自《她從海上來》......張愛玲斜戴著帽子,手裏握著一個小提包,斜斜地倚在黃包車上,她借著衣著打扮,體驗著類似母親那種類型的女人韻味。

按照胡蘭成提供的地址,車拉進一條曲折的弄堂。張愛玲付過錢,四下張望,附近小門小戶看起來毫無公館的氣派,地心裏的忐忑頓時消散。

張愛玲走進胡蘭成家時,胡蘭成臉上有一種奇特的驚訝,他的眼神似乎不能坦蕩對視那女孩,或許她煊赫的家世與貴人的裝扮讓他氣餒。

胡蘭成先簡單寒暄兩句,緩和一下初見麵時那種刺激不諧調的感覺,張愛玲與他想的完全不一樣。他感到有點不安,覺得自己這問小屋子簡直快要容不下她了。

兩人談論中聊到從哪裏要來的地址,胡蘭成坦誠地說:"您別怪罪,蘇青她也是叫我逼迫才抄來給我的。我是自從拜讀了您的大作,就想跟您見麵,想當麵讚一句好,哪怕錦上添花,也覺得開心。後來是自己出了點事,這就拖到了年後才來上海。"

張愛玲有些遲疑地問:"那事......過去了嗎?"

胡蘭成很詫異張愛玲知道,張愛玲便將自己與蘇青去周佛海家為他說情的事情說了。胡蘭成睜大眼睛問:"有這事?蘇青沒跟我說!"

張愛玲天真地笑說:"她大概想,做好事該要默默無聲!我是一定要嚷嚷的!"

胡蘭成對這件事有點兒驚訝,無形中對張愛玲又靠近了一些,情緒有些波動地說:"我是見了好文章一定要嚷嚷。你的《封鎖》我看了覺得好得不行,拉著我身邊的朋友看,看了他們也讚好,這又不行,還得要他們回去推薦親朋好友看。我被關在牢房裏,家裏給送衣服書報來,又把那兩期《天地》送來了。我在牢裏心靜,又看了一遍,看出更多好處,在牢房裏沒人可說,急得打轉。後來把獄卒招來了,叫他也看看,難為他識字不多,還得蹲在牢邊逐字問我!"

張愛玲臉頰緋紅,輕輕搖頭說:"哪有這樣好的文章?被您一說,自己都急著要回去再看看了!"

胡蘭成一臉認真地說:"至少近年來我沒有讀到過。我自認讀東西也算是用功的人。中國從蘇東坡以來,文人都少有那種天真,那種與天地等量齊觀的眼界!要先從那裏生出慧眼,再回頭來看人世的幽徽,而不是一頭栽進個人的苦悶裏,我以為一兩個世紀也造不出幾個有這樣文采的人,但萬萬沒想到這等手筆竟然出現在一位女作家身上。我沒性別的輕視,但是蘇青回我一句張愛玲先生是個女的,真是在我的腦門上打了一棍子!"

張愛玲頭一次聽到有人這樣來看她的文章,這讓她心裏不由得雀躍起來。

隨後是那麼的水到渠成,一問一答,觀念想法思想竟然那麼的共鳴。後麵的日子裏,兩人就像注滿南北兩極的磁石,在張愛玲和她姑姑租住的房子裏見麵,在上海幽靜之處約會,談古論今,聊張愛玲祖輩,天南海北幾乎沒有不拿出來聊的。

這種無形的東西就像月老手中的紅絲線,給他們的足腕牢牢打了一個死結。張愛玲已經習慣獨思獨想的世界,被已婚的胡蘭成就這麼一探頭,進來了!後來,張愛玲寫了與胡蘭成的婚約,"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胡蘭成加了一句,"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張愛玲是一個小女子,笑著說自己出身貴族,胡蘭成是入贅,應該改名叫"張牽"、"張招"。

·隔閡隻因分兩地·

1944年胡蘭成一次到武漢時出差認識了醫院裏一個叫周訓德的小姐,年方十七,長得端莊美麗,生性多情的風流才子胡蘭成自然就起了綺念,每日到病房裏與其說笑廝混,從有意無意、似真似假的輕言撩撥到動手動腳的輕佻之舉,直如張愛玲筆下的花花大少喬琪喬(《第一爐香》)、範柳原(《傾城之戀》的伎倆,很快使年幼無知的周訓德墮人情網。

1945年抗戰勝利後,汪偽集團的成員作為民族的罪人被通緝,一直為汪偽集團呐喊的胡蘭成潛逃到浙江溫州,他改名冒稱是張佩綸的後裔,不過不叫"張牽",也不叫"張招",而叫張嘉儀。

胡蘭成在上海時就曾兩次對張愛玲談到他和周訓德的事,當時張愛玲雖不悅,隻覺得是萍水姻緣,一夜風流,倒也未予理睬,後來事態竟發展至談婚論嫁,而非胡蘭成自己辯白的"逢場作戲"。

1946年,當時身在武漢的周訓德,因受胡蘭成牽連,已被以涉嫌漢奸罪逮捕。消息傳到胡蘭成耳朵,痛苦難以自抑,他將他記述他和周訓德交往的一篇低漢記》拿出來讓張愛玲看,又將他想去武漢自首,以此營救獄中的周訓德的想法告訴了張愛玲,張愛玲感到委屈。

張愛玲說:"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選擇的,我完全懂得。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下寫下'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你何曾給我安穩?在我和小周之間,還是要你作出選擇。你說我無理也罷。"

胡蘭成辯解:"我和你是仙境中的愛,而與小周、秀美是塵境中的愛。"並說:"我待你,天上地下,沒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與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

見胡蘭成不願舍棄小周,張愛玲的心碎了,她本能地意識到:在胡蘭成心目中,已經沒有了自己的位置。於是她決心回上海。

張愛玲回上海後,抓漢奸的風氣漸漸過去,胡蘭成又做起"東山再起"的美夢。當時的文化名人梁漱溟在四川北碚辦了一家勉仁書院,經常在一份《觀察》雜誌上發表文章,在學者中間頗有影響。胡蘭成便寫信與梁漱溟論學,因胡蘭成用的是化名,梁漱溟不知他的真實身份,但對胡蘭成的觀點大為賞識,當即回信說:"幾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針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

從此,胡蘭成在當地名氣漸大,而且經當地名流介紹,在溫州中學謀到了一份教書的差事。

胡蘭成揚揚得意,仿佛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漢奸身份,誌得意滿地給張愛玲寫信述及自己的心境,最後還忘不了提一句"時有村婦來燈下坐語"。

張愛玲看到處境漸已好轉後的胡蘭成又故態複萌,一副浮浪文人相,感到越來越陌生,不願意再答理他。

也許是山水相阻使兩人越來越難以溝通,隔閡越來越深,也許張愛玲有意躲避這份絕望的愛情,總之,張愛玲覺得"漸漸地不認識你了",與胡蘭成的書信也日漸稀疏。

1947年10月,張愛玲終於下決心給胡蘭成發出"哀的美敦書":"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的長時問考慮的。你不要再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隨信還寄來了她的電影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的稿費30萬元給胡蘭成,供胡蘭成生活之需。從此絕了音訊。

這次裂變給張愛玲帶來的創痛是巨大的,以至於許多年以後,在張愛玲短篇小說《五四軼事》裏,依然還能找到這段感情生活留下的影子。

杭州某中學教師羅文濤十二年間的愛情婚姻生活經曆:羅文濤原在鄉下有妻子,卻在杭州與範小姐自由戀愛,鬧了六年還未離婚,範小姐成了老小姐。後來離婚成功,羅文濤賭氣娶了本城最漂亮的王小姐。羅範後來在西湖邊上故地重逢,舊情萌發,羅文濤再次鬧離婚,曆經五年,家產蕩盡,終於和範小姐結婚,並在西湖邊上置屋居住,但先前鍾愛的女性現在成了平凡的婦人。羅文濤再把王小姐接來同住,羅氏家族又說,既然可以把王小姐接回家,何不也把第一個鄉下夫人接回家。從此人們經常看到羅文濤和三個妻子同遊西湖。這篇小說的剮題是:"羅文濤三美團圓"。

1955年11月,一代才女張愛玲拎著兩隻笨重的皮箱,走過羅湖橋頭,帶著心靈的創傷,告別了祖國。

新中國成立後,人民政府清算漢奸,胡蘭成在國內混不下去,隻得灰溜溜逃亡日本,暫借東京一家雜貨鋪棲身,後結識了漢奸吳四寶的遺孀餘愛珍,與之姘居,過起醉死夢生的潦倒生活。晚年胡蘭成移居台灣重操舊業,在台灣中國文化學院教書。

後來胡蘭成知道張愛玲去了美國,便借他的自傳《今生今世》出版之際,向張愛玲百般挑逗,暗送秋波,指望重修舊好。張愛玲回信說: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作參考,所以冒失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在這裏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

張愛玲不知當年胡蘭成對美麗多才的張愛玲始亂終棄出於什麼難言的苦衷,但許多年以後,胡蘭成晚年回憶起與張愛玲在一起的無數美好的時光,引用了李商隱的兩句詩,表達了他無限懊悔和感傷的情懷: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至此張胡之戀,正式完結!

1945年出版的《文化漢奸罪惡史》中,張愛玲榜上有名,這多多少少為胡蘭成所賜。張愛玲與胡蘭成相識於1944年,分手在1947年,隻有短短三年,卻是張愛玲一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此後張愛玲在美國又有過一次婚姻,她與第二任丈夫賴雅相識於1956年,對方是個左派作家,兩個人同年結婚,1967年賴雅逝世。

1973年,張愛玲定居洛杉磯.1995年9月8日,張愛玲的房東發現她逝世於加州韋斯特伍德市羅徹斯特大道的公寓,終年75歲,死因為動脈硬化心血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