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太太被攆走後父親把家從天津迂回了上海。
本來鐵路局的英文秘書一職就清閑得很,同時堂兄又是交通部總長,張廷重不去上班也沒人說什麼,可他吸食鴉片、又和姨太太對毆,無疑會對堂兄的官聲大有影響。直到1927年1月,張誌潭被免去交通部總長之職。
大樹沒了,官當然也沒得做,受到刺激的張廷重還真的決定痛改前非,寫信給留洋的妻子說趕走了姨太太,要戒掉鴉片,央求其回國。
1928年春,張家舉家來到魔都上海,住進了寶隆花園的一座歐式洋房(今陝西南路),同年母親回國。
作為沒有受到係統教育的母親在國外選修的是繪畫專業,四年國外的生活讓這個血脈相連卻陌生異常的母親對生活品質極度挑剔,這個歐式洋房就是張愛玲母親挑選的。
從這個時候母親開始關心和幹預她的成長,給她做漂亮的衣服,由於在國外學習的是繪畫,於是教小愛玲繪畫、英語等東西陶冶其情操。
回國後的母親對國內的新事物仍然著迷,一回來就訂閱了不少雜誌。當時的《小說月報》上登著老舍寫的小說《二馬》。雜誌每月寄到了,母親就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麵笑一麵讀出來,小煥就靠在門框上笑,母女倆有會心之樂。
這場麵很溫暖,以至張愛玲後來在老舍的作品中一直偏愛《二馬》。
每天吃飯,父親總是匆匆吃完就走,餘下的時間裏母親便對兩個孩子進行飯後訓話,大致意思就是小孩受教育最要緊,不要哭等等,偶爾也講兩句營養學。
9歲的小烘,這時竟然開始考慮終身的事業,是做畫家呢,還是做音樂家?
後來她看了一場關於貧困畫家的電影,大哭一場,死了做畫家的心,決心做一個鋼琴家,因為鋼琴家能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裏演奏。
母親說:"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樣愛惜你的琴。"
小煥用的琴,琴鍵一個個雪白,沒洗過手不能碰,每天還要用一塊"鸚哥綠"絨布細心擦拭......
是母親帶來了這一切充沛之氣。
如此兩年後,也就是1930年,黃逸梵又下了決心,要幹預女兒的教育問題了--她要送小煥進新式的學校,讓孩子有本領走進一個新世界。但父親不同意,他不願花錢。兩人為此多次爭吵過。現在重提這事,父親還是大鬧不依。
母親索性趁父親上樓去休息,拐賣人口一般,拉著小煥的手從後門溜出去,把小煥送進教會辦的黃氏小學。因為先前小煥已有知識基礎,所以一進去就人六年級插班。這一年,她已是10歲了。在報名處填寫入學證時,母親一時躊躇,不知該為女兒填什麼名字,隻覺得"張煥"這兩個字叫起來"嗡嗡"地毫不響亮,於是暫且用英文名字Eileen"胡亂"譯了中文,寫成"愛玲"填上。母親想的是以後再改也不遲。
母女倆都沒有料想到"張愛玲"這個一時應急而想出來的名字,日後在中國文學史上將有何等的意義!
·伊甸園的終結·
然而幸福總是短暫的。這個家似乎逃脫不了一種宿命。
張廷重出院後重新操起了鴉片煙槍。又怕黃逸梵再跑掉,不肯拿出生活費,還要妻子貼錢。他打算把黃逸梵榨幹,也就走不成了。
父親的做法給幼年張愛玲以極深的印象,後來成為了她小說中的情節素材。在儉鎖記》、《傾城之戀》、《創世紀》、《小艾》等篇什中都有男人企圖騙光女人錢財的故事。
任何人都忍受不了這種把戲,更何況辣妹子出生的母親,於是兩人經常大吵。那場麵是駭人的--爭吵聲越來越大,偶爾還夾雜著母親的哭聲和不知是誰摔碎東西的聲音。在天津從來沒有這樣嚇人的場麵,這無疑讓小烘對婚姻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
最後父母終於協議離婚。主動一方是母親。而父親當初在母親回國時曾有兩個承諾:趕走姨太太、戒除鴉片。
辦理手續時母親請的是英國籍的洋律師。父親幾次又反悔,說:"我們張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律師氣得險些要打他,反過去問母親是否要改變心意。母親隻說:"我的心已像一塊木頭!"
父親悟到事情不可挽回,在離婚書上簽了字。
兩個孩子歸父親撫養,但母親在協議裏堅持加上了一條:小煥以後的教育問題以及進什麼樣的學校,須征求她的意見。
姑姑和父親一向也是意見不合的,因此也和母親一同搬走。她們住進法租界今延安路以南的一座西式大廈,買了一部白色汽車,雇了一個白俄司機、一個法國廚師,過起了時尚生活。父親這邊搬到了另一處弄堂房子一康樂村10號。
所幸按照協議,張愛玲可以去看望母親。母親的居所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點。
於是張愛玲在父親家的冷漠和母親家的溫暖中遊移,直到母親又要去法國學繪畫。這其實是張愛玲成長坦途的最後毀滅,但是當時母女倆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張愛玲住校,隻有周末能回家,母親在臨別時去學校看了她。
後來張愛玲描述過分別時刻的情景:
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裏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裏隔著高大的鬆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母親固然是童年張愛玲生活中唯一的陽光,但是張愛玲對母親卻是另有期待,她實際上是希望母親的愛能更細微、更世俗化一點。
母親剛從國外回來曾有一個細節,母親回來的那一天張愛玲穿上認為最俏皮的小紅襖,可是母親第一句話是怎麼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
可以說張愛玲孤僻的性格與父母離異以及父女關係急劇惡化有關,同時也與母親黃逸梵在主觀和客觀上對孩子的"疏遠"有關。
童年母愛的這種缺失,對張愛玲的性格不可能毫無影響,她一生都對外界采取退縮、警戒和淡漠的態度應該來源於此。與此相應,她在25歲以前的作品自然地也就表現出一種冷漠色彩。
她在創作的繁盛期,小說一般都缺少悲憫,總是揭露人性的自私或醜惡。直到後來的《十八舂》才有了一些大悲憫的情懷。
隨後便是張愛玲的中學時代。
中學時代她也曾像普通的孩子一樣快樂過。她喜歡吃零食,常和親戚家的孩子一起逛街、看電影。她也渴望成熟和別人的認同,中學時代她畫了一張漫畫投到英文版《大美晚報》上,報館給了她5塊錢稿酬,她立刻去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
一直到若幹年之後,張愛玲的性格都沒有什麼變化--內向,擁有審美天賦,不會燒火做飯,標準的舊社會小姐人選。
她隻有談到自己喜愛的東西才滔滔不絕。因為太愛看書,這個時期的她已經戴眼鏡,又因為瘦高,使得整個人透露一股書卷氣,完全沒有後來的光芒四射!
聖校時期的張愛玲低調得像粒微塵,也正是這個時期,熱愛閱讀、內向敏感的她像海綿一樣的吸收著養分,為以後的璀璨光芒積蓄著力量。
而這些似乎可以引述到母親的離開,父親的自暴自棄,一切痛苦的根源讓張愛玲近乎於變態的速度成長著。
·積蓄鋒芒的香港·
中學時期的張愛玲已被視為天才,並且通過倫敦大學的入學考試。後來戰亂和日落的家境逼使她選擇香港。在香港大學,她一直名列前茅,可惜畢業前夕香港卻淪陷。她的檔案也遺憾的盡數被燒毀。
凡是看過《傾城之戀》的讀者都難忘張愛玲在裏麵寫過的一種香港特有的花:
到了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鬱鬱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麼?"柳原道:"紅!"黑夜裏,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簷前鐵馬的叮當。
文字中的花朵是鳳凰花。小葉羽狀、互生成扇子形,有如鳳凰的羽翅,花開時團團簇簇的火紅......應該說香港對張愛玲的成長就是"一路燒過去"的野火花,讓她有了蓬勃的生命力。張愛玲剛踏上這片土地的印象後來被她用在《傾城之戀》裏:"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囤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裏,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衝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
張愛玲提著母親出洋時用過的舊皮箱,隻身南下,母親怕她"栽個跟頭",便事先安排好了接應的人。接張愛玲的人是個謙和的中年男子,叫李開第。母親指定他作為愛玲在港期間的法定保護人。李開第是何人?張愛玲姑姑的初戀情人。姑姑張茂淵25歲時出洋,在開往英國的輪船上遇到了26歲的青年才俊李開第,兩人一見鍾情。但因種種原因,李開第另有所愛,並且很快就結了婚。
張茂淵經曆了失戀的劇痛之後,留給了李開第一句話:"今生等不到,我等來生!"
從此張茂淵竟為這個李開第守了50年。兩人後來都沒離開大陸,且都熬過了文革,到1979年竟老來攜手。李開第接到張愛玲,見她寡言,也不多說什麼,接過行李,開車把她送到港大。這所香港大學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座法國修道院內。管理者都是天主教的修士和修女。港大的學生多是華僑富商們的子女。即便有上海來的學生,家境也都相當優越。他們出手闊綽,社交頻繁,有的人上學甚至有汽車接送。從落魄家族來的張愛玲算是窮學生。正如《小團圓》裏所說,"在這橡膠大王子女進的學校裏,隻有她沒有自來水筆(隻能用蘸水筆),總是一瓶墨水帶來帶去,非常觸目"。
有件小事很值得回味。
同宿舍有一個香港女孩叫周妙兒。其父與鼎鼎大名的何東爵士齊名,自家竟然買下了一整座離島--青衣島,在上麵蓋豪宅。她邀請同宿舍女生去她家玩一天,去的時候要租小輪船,說好大家分攤船錢,每人十多塊錢。張愛玲最怕這類額外支出,隻好向負責管理的修女解釋說父母離異,母親送她進大學已經非常吃力,因此不想去。修女做不了主,又去請示,最終鬧得修道院長都知道有這麼一位貧困生。
這讓張愛玲的密友都大失顏麵。
可是窮人一又能怎麼辦?她隻有發憤苦讀以雪恥。
她學習英文到後來可以背下整本的彌爾頓的《失樂園》。
為了考出好成績,她動腦筋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最後每樣功課考第一。第二年港大文科的兩項獎學金被她拿下。如此一來,不僅學費、膳宿費全免,畢業後還可免費保送去牛津大學深造。
為學業而付出的代價,是她在大學裏放棄寫小說的愛好。
她大學三年偶爾出去遊玩談天都會感覺心裏不安,以為是浪費了時間。唯一沒放棄的愛好就是畫畫,或許是繪畫不占腦,也可以稍微放鬆一下神經。
應該說張愛玲在港大的收獲是看到了不同的人、不同的人性,開始了對人世的獨立觀察。
港大的女學生分醫科和文科兩種。醫科的學製特別長,竟有7年之久,又容易留級,因此有三十多歲的女學生也不奇怪。醫科女生們平時在飯桌上總是大說一些專業內的笑話,還夾雜許多術語。她隻有一次聽懂了,是說一個學生因為對老師的不滿,把酒精罐裏的一根性器官扔在解剖室門口的路上。幾個女生說著都笑得前仰後合。
男同學們也敢於對她們示愛。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們宿舍不遠處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長排,在馬路上來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時候也叫她們宿舍裏女生的名字,叫一聲,一陣雜亂的笑聲。"(見《小團圓》)
女同學們形形色色,匪夷所思,對張愛玲來說那是別人的世界。張愛玲晚年時回憶:"我是孤獨慣了的,以前在大學裏的時候,同學們常會說他們聽不懂我在說些什麼,但我也不在乎。"(見殷允芄《訪張愛玲女士》)
這個時期的張愛玲就像一個渾身帶刺的受傷小刺蝟,總是習慣躲在一個不引入注目的角落裏偷偷看著眼裏的光怪陸離,等待痊愈的那天就是鳳翔九天的那一刻!
·匪夷所思的同性戀·
無論張愛玲本人,還是如今的"張迷",都應該感謝張愛玲生命中的一個女人,一個隻要有她出現,張愛玲的文章便會出現歡快,這個女人就是炎櫻。
是的,在張愛玲的生命中,隻要炎櫻出現就有歡笑。
張愛玲的一生包括血緣的親屬在內,與她有親密關係的人,性格多半奇形怪狀。唯有這個炎櫻完全健康。
炎櫻是個混血的錫蘭(今斯裏蘭卡)姑娘。父親是阿拉伯裔,在上海開珠寶店;母親是天津人,早年為跨國婚姻跟家裏斷絕了關係。炎櫻皮膚黝黑,嬌小豐滿,五官輪廓很分明。從照片上看,在港大時期的她像個英俊的小男孩。這姑娘笑起來很響亮,說話又快、又帶著女孩子的蠻橫,這多少改變了張愛玲一貫的陰鬱。
"炎櫻"這個中文名是張愛玲為她取的,兩個字的搭配很美。但她本人好像不很滿意,自己改名"莫黛"。張愛玲說這個聽起來像麻袋,於是又改為"貘夢"。炎櫻幽默風趣,經常語出驚人。張愛玲在後來寫的《炎櫻語錄》裏收集了她的一些經典名言和逸事。
她在報攤上翻閱畫報,統統翻遍之後,一本也沒買。報販諷刺道:"謝謝你!"炎櫻答道:"不要客氣。"
炎櫻頭腦機智,文學天賦也很好,有不少話都說得很奇崛。
她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張愛玲孤僻,炎櫻熱情。這一對密友可謂相得益彰。
她們的共同愛好著實不少,繪畫就是其中一項。在後來香港淪陷時,為了打發光陰,兩人就常在一起作畫。一個勾圖,另一個就上色。愛玲曾給炎櫻畫過一幅肖像,形神畢肖,頗得人欣賞。一位俄國老師甚至要出錢買下來收藏。炎櫻雖不是專攻繪畫的,但有天賦,後來張愛玲小說集《傳奇》的封麵,兩次都是她設計的。在香港求學期間,凡是看電影、逛街、買零食,都是兩人為伴。炎櫻的父母親在上海,與張愛玲的母親家相距不遠。有一次放暑假,炎櫻起先答應留下來陪張愛玲,但不知何故未打招呼就回上海,張愛玲哭得不可開交。
據張愛玲說,她平生隻大哭過兩回,這就是其中一次。可見她與炎櫻的友情。
一個暑假後期,母親曾經到了香港,專門看望張愛玲。她吃了一驚,母親明顯憔悴!也許是因為改了發型,頭發束起來向後梳,顯得特別瘦。
這次母親的穿著也很樸素,湖綠麻布襯衫,白帆布喇叭管長褲。大概是因為到學校來,所以盡量簡樸。母親解釋說,"這次來時朋友邀請,就來了,隨後還要去別處,想著順便來看看你的宿舍。"
臨別時,母親要張愛玲有空去找自己玩。
負責接待的嬤嬤忽然問起張愛玲母親住在哪裏。
母親略遲疑回答淺水灣飯店。
嬤嬤沒動聲色,而張愛玲在一旁卻感到奇窘。她知道那是香港最貴的旅館,而自己卻以家窮為名在修道院白吃白住了一個暑假。
以後的幾天,她天天都到淺水灣酒店去看媽媽。
據《小團圓》裏的描寫,黃逸梵一行在香港遲滯了多日,卻不見有去哪裏的打算。
其間港大的一位老師欣賞張愛玲的刻苦,特地送給她800元錢作為"獎學金"。張愛玲喜滋滋地把這錢拿去給母親看。
母親卻主張不要用別人的錢,要還給人家。張愛玲連忙解釋老師是好人,除了上課自己跟他根本沒來往,退回去會傷了人家的心。母親便說:"先擱這兒再說吧。"可是,兩天後張愛玲無意中得知,母親打牌輸掉了800元錢!而此後母親就再也沒有提那筆錢的事。
這件事對張愛玲的觸動極大。多年後在上海,她對姑姑說起了這事:"自從那回,我不知道怎麼,簡直不管了。"
似乎從這個時候,與母親之間的裂痕已經產生,隨後的事件使得這個裂痕隨之擴大,而事件便是同性戀事件。
在香港的日子,母親談了她對炎櫻的印象,說:"人是能幹的,她可以幫你的忙,就是不要讓她控製你,那不好。"
最後三個字,說得聲音很低,別有意味似的。
對於那個時代的香港,感受過香港開放的張愛玲敏感地懂得母親是指自己的朋友炎櫻是同性戀。以前她聽母親和姑姑談論過,有些女朋友要好,一個完全聽從另一個指揮。但是張愛玲心裏不服,母親一度跟姑姑關係也很密切,舅舅甚至常常嘲笑她倆是同性戀。為什麼"她自己的事永遠是高尚的,別人無論什麼事馬上就想到最壞的方麵去"。後來張愛玲跟炎櫻說起過這事,炎櫻說也許是更年期的緣故。但張愛玲對此耿耿於懷,直接反映到她許多文學作品中。